然后面对你的困惑、忧悒、愁苦、悲哀、崩溃、抑或离开?
在起步之初,就已确定的,这样一个未来。然而那个十七岁的男孩,他并没有如所有人想象中的理智与坚强。
海天一色,合该他目睹那张绝色而寂寞的容颜。
琅玕洁净微凉的指尖轻轻自我脸颊划过,“即使这不是你的脸……那又如何?”
他似笑非笑。
“你能说……这神情这气息韵味,也不是你的么?在那一刻。”
我看着他,“你知道……”
他秀丽的下颏微微一扬,“你知道我知道。但是爵爷,他,无所谓知道与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你知道他迷上了你,在那一刻。
我声音大起来,“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琅玕居高临下地看我,耸耸肩,“告诉你,然后呢?”
这十年,还会是这样的十年?
我突然哑口无言。
“如果你想要他告诉你……在何时?嗯?”他保持着那个微妙而嘲讽的笑容,“选一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你,他需要一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女人在教堂里站在他身边对上帝发誓,然后坐上侯爵夫人的位子,而那永远不会是你。这样么?”
“玉琅玕!”
他举起手指做了个道歉的姿势。自我认得他以来头一次,唤出他本名之后,没有听到他口气阴凉的警告。
他低低地说:“他是自私的,是自私的。那个男孩子。”
我们都知道。
只这十年温存,无微不至体贴,完美无瑕相爱,难道就是他要的结局。
琅玕怜悯地看着我,声音愈轻,“也许那就是他以为自己仅能得到的,结局。”
我呆呆地看着他,已经无法回答。
萧家多得是痴情人,但是……“但是已经轮不到他上演不爱江山爱美人。”琅玕摊手,“他同你讲了吧,我猜。”
他的母亲为赢得爵位,付出何等代价,那些她从未允诺灵魂做出的牺牲,依旧在情义纠葛前轻轻败下阵来。
不是汲汲以求,而是无路可走。当她爱的人爱她的人都已置身其中,被这漩涡席卷而过体无完肤,那时光中的少女就已丧失了全身而退的资格。
“她的丈夫……她的长子。”琅玕又露出那种神秘的笑容。
我看着他,清清楚楚地说:“我知道。”
兰蕤那个从未有幸降生到这世上的哥哥……琅玕耸耸肩,“那就是爵爷这一辈子的卖身契。”
他仰头四顾,恻恻风中蓝雾如织。
“四华苑,四华苑。”他轻声呢喃,“多么美丽又坚固的笼子,多么适合他,那株兰花。”
但是并不适合你呢,尤尼恩。
我知道。
我都知道。
十年来我闭紧双眼蜷缩在他臂弯,可也并非一无所知。我知道他拼尽力气证明自己在同辈中出类拔萃,求得他母亲唇边一线笑意,我知道他明里暗里挡去多少外界窥伺媒体狂轰滥炸,换得我和他堂皇出双入对,我知道他费尽多少心思令我们行在人前不被报以异样目光,我知道这十年没有哪一天不是刻意安排的完美温柔,可是这一切,这一切……难道就只为了今日。
别离,抑或不得不别离。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早点告诉你,难道你就会留下来。”
“为什么不!”
我喊出来,然后用力按住嘴,泪水串串而下。
琅玕了然地看着我,惟妙惟肖地模仿我的声音,“为什么不,为什么不?”
这十年,他教会你的,难道是退而求其次的灵魂?
他把自己,把你,都推到了无路可退的绝境。这愚蠢的天才,绝望的情人,把婚事延挨至今,到底又能改变什么。
可是还有那么多假设,那么多可能,那么多人力无法胜天的意外与巧合……不是么?
可是……抱着这样的幻想活每一天,又是多么可悲。
可是他就是这样做的,兰蕤。
“爱你一天,然后就死去,比什么都值得。”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最自私的想法……莫过于在你之前死去。”他忽然笑了,声音放得极轻极缓,“可是……那不是注定的么?”
只不过,不是我想要的那一种,发生。
会有那种悲惨发生么,即使留下你一个人,又是何等凄凉。可是我,我这么自私,真的,真的还是会期待的,即使这让我对自己都无地自容。
二十岁之前,想时光仍长,那清楚明白地充塞于你我怀中的明媚时光。
二十岁之后,有时会想,未来的模样。
“是这样卑劣的希望啊,优。”他喃喃地说,“我想我说不定会在这一天到来之前死去……或者发生别的什么,没有人可以左右的那些,一切,会不会呢……”
不会的,兰蕤。一切都没有发生。
而我也只是无法说服自己继续承担下去。
我按住脸,慢慢软下来。
琅玕并没有扶我,“如果这世上和他有关的女人除了他母亲之外还有谁能不介意他和你的关系,恐怕也只剩薇可·粟。”
故此他选择了她。而她应允。
与萧氏并无血缘关系的她,为的只是报还养育之恩。
“她不介意同爵爷搭档唱这出戏,也不介意做他孩子的母亲,而她甚至早就问了爵爷,几时方便离婚,随时恭候。”琅玕带点冷酷地笑了笑,“全世界都知道,薇可·粟爱的只有她的琴。”
但全世界都热衷看到他与她比肩,古老世家年轻出众的侯爵与古典乐界惊才绝艳的公主,才貌双全,如花美眷。
琅玕又摊了摊手,“要么迁就这世界,要么放弃这世界,是这样吧。”
“……你们都知道了。”
琅玕皱了皱眉。
“你们早就知道。”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我多言了。”
“你们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相信自己是在尖叫。
琅玕叹了口气,摇摇手指,“他不能不做当家主君,不能不结婚生子,但是他梦想命运宠他宠到一切都能令他如愿以偿。如果不行,就选择最不会阻碍他的那个女孩。”
“……你们早就知道。”
他又叹了口气,“你也早就知道,爵爷到底想要什么。”
我怎能知道。
如果他甚至不肯将这一种信任给我。
如果他要的是我……如果他爱我,如果他爱我。
那如何又会走到今日。
“你不害怕么,尤尼恩?”
“……为什么?”
琅玕微微眯起眼睛,秀美绝伦的一瞥,却眸光如雪。
他笔直看着我。
“美丽,而且永恒,寂寞,而且纯洁。”他哄骗般地低语,“谁能比你更擅长诠释完美主义的定义,嗯?尤尼恩?”
“……Shiva?”
他微微笑,“我看着你,也有点害怕呢。”
这不老不死的绝色,青春懵懂的心灵……“你还是不懂么,尤尼恩,初见主君大人那一天,她对你说了什么?”
我终于知道他如何称呼兰蕤的母亲。
——“你,虽然现在看起来比未央大,可是,很快就会被他赶上了吧。”
我突然不能呼吸,一种冷,那种冷,刺透腑脏,整个人冻在原地,忘记疼痛的温度。
琅玕了然地看着我,轻轻说:“你终于明白了。”
“我想,没有人。”他的重音落在那个“人”字,“能在面对你的岁月长久里,不恐惧。”
即使不是恐惧,也是伤悲。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但是他,做不到呢。
看着那样一种刹那相逢的美丽与哀伤,寂寞与颓败,就无法忍耐不去碰触与捕捉,收获与守护。
原来所有的错,都是从那一天开始。
我还记得,他告诉过我,那艘船的名字是,天上之风。
天上之风,荡荡不定,人生于世,不得长生。
“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琅玕笑得极轻极冷,“再加上清澈纯善,倾城绝代。”
这就是你的罪。
“不会爱上你,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尤尼恩……林未忧。”
我听见自己的眼泪汩汩地滚落下来。
好残忍。
玉琅玕,不要这么残忍。
“……不要这么残忍。”
他点点头,眉宇之间似乎有点忧悒,“抱歉,那么……再见。”
再见。
以吻封缄,一句再见。
你究竟教懂了我什么呢,兰蕤。
在今夜我这样问他。他无言地抱紧我,吻与泪水一并滑落,是温暖的露珠,无法停留在凋零的花瓣,带来无边无际的恐惧。深深笼罩过来的,是不可告人的阴影与神秘,寂寞与空虚。
那种致命的虚无感。
我张开嘴唇,无法呼救,不能呼吸。
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从未见过他的泪。十年来他就像个不会哭泣的人,太过完美与坚定,那只有人偶抑或神明才能做到。
他埋在我怀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胸口洇湿的感觉验证着猜测。
幻觉业已打破。所有的完美都已碎裂。
他给了我那么多,最后只剩空虚。
我轻轻地告诉他,“兰蕤,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呢。”
他颤抖着收紧手臂,愈抱愈紧,却不敢抬头。
我错了呢。
其实,从未有一次,我能成功地与他的完美主义为敌。
兰蕤,你爱我,又有何用。
我不知自己如何能这般镇定,扶起他的脸,近在毫厘,那双在泪光里潋滟如晴空的瞳孔,我闭上眼睛,吻上去。
我知道的啊,兰蕤。
你爱我,而我也爱着你。
只是,又有何用。
就像我们无法面对,甚至不敢承认的那些。
就像你终究抢先输掉这一局。
就像我的永恒原本就不该照耀你日渐的枯萎。
就像林未忧这一生中,绝不会只有一个萧未央。
就像你终于要离我而去,而我也要离你而去。
掌心里是他俊俏清新的脸庞,泪痕中一个温柔的笑。
温柔,包容,深深刺痛又温暖着我,是那样洞悉一切的微笑,温柔得像一束光,像他尾指上的银指环折射出的淡淡月华。
那个笑,宛如初见。
如千帆过尽之处,你翩然来临。
我可以这样说么。
你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我长久生命里最曲折的一段难忘。
我看着他安静地微笑了。
掌心拢住他的呼吸,是玉石的颜色,晶莹清透,碧绿水润,凝结成久久不散的雾岚,极尽清凉。
那一夜我走出庭园就看到漫天不散的雪光,然后枝头就已不再绽放樱朵。
白衣年少的吸血鬼在树下对我绽开一个最甜美的笑容。
“来。”
他笑着说。
“跟我走吧。”
当千帆过尽 你翩然来临
我将藏起所有的酸辛
只是 在白苹洲上啊 白苹洲上
那如云雾般依旧漂浮着的
是我一丝淡淡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