瑽瑢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听上去无奈多过惊诧。我张大嘴巴,完全无法反应。
被叫做玉珞珈的男子好整以暇地发出一种微弱的咕咕笑声,动听,也一样令人迷惑。他一手照旧扯着未离,一手抬起看了看腕表,自言自语地说:“十点整。”突然一松手,未离向前抢出几步,险些摔倒。
玉珞珈摊了摊手,姿态优雅地弯腰行了个礼,“十点之前送您和您的水晶鞋回来,公主殿下,很荣幸我还没有看到您变成灰姑娘。”
未离倒退几步,直盯着玉珞珈,脸色惨白,抖得仿佛高烧,双手攥紧那只挎包,手背青筋直迸,忽地转身狂奔而去。
玉珞珈看着他跑远,笑了笑,斜斜瞥了眼我们这边,径自回到车上。
我和瑽瑢直到车子去远才走出来,瑽瑢照旧安静,我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那个人名叫玉珞珈?”
瑽瑢摆弄着那枚内含微型摄像设备的银戒,“是,我曾经的兄弟之一。玉组的珞珈。Leo·Jade。”
“曾经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笑,“玉瑽瑢十年前便已不是凤阁琼勾玉组的人了。”
他似不愿再多言,“爵爷回来了。”
我一怔,瑽瑢取出手机看了眼,“蔷色找我,我先回宅子了,爵爷的车马上就到。”
我相信那只是托词。
“刚才的事……”
他摘下戒指扔给我,“我想爵爷之后会需要这个的。”
意即,他不想同兰蕤亲自汇报。
他离开不久,兰蕤的车便驶到门前,司机下车开门,兰蕤迅速来到我面前,脸上是种鲜见的迫不及待,他缓和气氛地一笑,轻轻说:“这是一个惊喜。”
我突然有点开心,咬了咬嘴唇看他,“真的?”
他用力抱我一下,“真的。”
我提议走回去,他没有反对,路上我同他提起方才的事,兰蕤默默听着,面不改色。
回到书房,他请来琅玕,简洁地问,“玉珞珈是什么人?”
琅玕笑了笑,眉尖微挑,并不作声。
兰蕤认输地笑了下,“好吧,Shiva,我想要知道,Porcelain凤阁的总执行官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自觉地瞪大眼睛。
琅玕终于开口,偎在安乐椅上,他扶住椅背懒洋洋斜觑着我回答,“爵爷几时打起了凤阁的主意?”
兰蕤微笑,“怕是凤阁在打我萧家的主意……”
琅玕慢慢收回视线,凝在兰蕤脸上,瞳孔中艳光突然剔透如冰玉。
兰蕤示意我检查过周围环境,亲手放了那段录影。整个过程中琅玕始终软软地斜倚在那里,不动声色。
兰蕤容忍地看着他,“Shiva?”
他伸了个懒腰,缓缓舒展了一下,美好身段在阴影里若铺开一地莲花,“爵爷想我怎么做?”
兰蕤换了种安抚语调,“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适合萧未离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琅玕调侃地看一眼我,“那我们放过这个取向问题。”
兰蕤亲手为他倒了杯酒,琅玕淡然一笑,并不道谢,浅浅啜了一口。
“玉珞珈并不能算个人。”他温柔地说,“至少在玉组里,绝对不能算是个人。”
兰蕤微微一笑,“你很讨厌他。”
“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会对未离怎样?”
“那你要去问他。”琅玕慵懒地答,“不过,爵爷,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对玉珞珈而言,杀人并不需要思考,做爱也是一样。”
他赤裸裸地说出来,连兰蕤都不禁吃了一惊。
琅玕文静地总结,“死亡和性是很美好的事情。何况,”他又笑了笑,“萧未离难道真的连自保都无能么?”
兰蕤沉吟,看了我一眼,分明难言。
“玉珞珈是个疯子,但不是傻瓜。所以我不认为他有与萧家作对的兴致,身为凤阁的总执行官已经足够他忙了。”
“于是你想告诉我今晚在大门口纠缠未离的只是Leo·Jade的复制人么?”
琅玕一双秀眉骤地扬起,冷冷看着兰蕤,我吓了一大跳,因他似乎被激怒的容颜,虽然亮丽莫名,却美得诡异。
他忽地笑了起来,“你为何不自己去问萧未离,爵爷?我相信他会有一个完美的答案给你。”
兰蕤看了他半晌,终于抬手放弃,“我很抱歉,Shiva。”
琅玕摇了摇头。
“这不会是公事,”他低低地说,垂下睫毛,秀媚眸子半开半合,如霜月下的水晶,“如果你硬要我来判断,他不会杀死萧未离,也不会对萧家做出什么,虽然我认为你一样明白这些。”
兰蕤声音也低下,“我只是需要一个保证,Shiva。”
雪青双眸微抬,他戏谑一笑,“我的保证?”
“凤阁找你找了十年。你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放弃?”
“而你还可以继续抬价,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个好价钱。爵爷。”
兰蕤深深看他半晌,“我知道。”
琅玕回望他,忽而妩媚一笑,“我可没说玉珞珈不会碰他。你别想要我为他们的性欲负责。”
兰蕤咳一声,“Shiva。”
琅玕斜我一眼,轻嗤,“爵爷,我只是想请你看清合约上每一条小字。”
兰蕤无奈地轻轻点头,“劳烦你了,Shiva。”
琅玕微微一笑,起身离去。椅上却恍有身影余香不散。兰蕤半晌没有开口。
我担心地看着他。
“没关系的。”他终于挥了挥手,似安慰我又似安慰自己,“未离自有分寸。”
讨论到此为止。
但我知道他不会将此事等闲视之。
那个人之后又来过多次,我是说玉珞珈。未离似乎极怕主宅知道此事,除去第一次被送回来,始终自后门出入。稀罕的是他次次都肯赴约。珞珈来的并不算频繁,但相较于他的身份,这种拜访的频率已算夸张。毕竟他要为这短短数小时相处付出双倍时间来往于欧亚大陆上空,而未离又丝毫没有好脸色给他——晚十点前送未离回家,那似乎是他们的约定。珞珈遵守得很好,而他每一次拜访都被自动摄像忠实记录在案。看起来未离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威胁,除了他总是一副受惊过度的表情。
我猜在兰蕤看来这亦可作为令未离接触外界的手段之一,虽然难免有些矫枉过正。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并发展成而今这种局面的——当然不能问。
仲夏时萧殊南偕法埃尔又来了一次伦敦,只短暂停留,抵达时兰蕤正陪我在皇家植物园闲逛,得知消息后他留下琅玕陪我,独自回去,说好等下便返来,果然说到做到,不足一小时他便回到我身边,神色略有些匆忙,倒看不出疲惫。
那日他的呼吸是一种浅淡玫瑰色,雾中玫瑰,芬芳美好而极尽忧郁的色泽。我始终猜不透那是为什么。回到四华苑才发现萧殊南和法埃尔已经离开,而罕见的是薇可也在,虽然她亦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薄纱外套。我同她打招呼,她一如既往简单回礼。兰蕤一言不发地偕我送她出去,她上车时随意将手袋换到右手,我忽然发现她左手中指上多了枚样式古朴的细巧黄金指环。
惊鸿一瞥,她悄然而去,我甚至不知她的来意。
第25章
那日我在卧室整理相册,其实无甚好整理,兰蕤早命人制成精致收藏本,整齐排在床头。时间为序,每年总会留下一两本,随意铺开来竟是满满一床,近二十本,千余张照片,这一点起初令我惊异。他会留下与我在一起的痕迹,以他的身份地位,以我这一存在的暧昧,他毫不在乎地记录着所有时光,巨细靡遗。照片上的似水温柔,无论哪一张落入媒体手里都是莫大的噱头。
九年了,我同他在一起。随意托起一本,都是记忆,便放不下。我终于明白自己身为异类的好处,这一点一滴,一寸一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略一提醒,便恍若昨日重来。我不会死,不会毁灭,于是是这记忆伴我天荒地老,因我在而在。
我正发愣,不察觉兰蕤几时进来,自我手上接过相册,信手翻了翻,慢慢抬眼看我。
那一瞬的眼神,极尽温存,再不能忘。
他轻轻说:“我不能够忍受没有你。”
我想说我也是,声音哽在喉头不能发出。他了然一笑,放下相册,将跪在床上的我拉进怀里,自身后抱紧。
吻落在耳廓,心醉神迷的温柔。
这是2058年,他二十六岁的夏末。
接到萧未离的内线电话时我不是不忐忑的,他坦率地找上我,这还是第一次。
应约到天涯海阁,他盘膝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把玩两只信封,见到我便懒懒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仿有恣意味道。
“帮我一个忙。”
我睁大眼睛。
他已经三十一岁,我面前这青春不褪的少年,永葆十九岁的容颜。如果我是真正的人类,会不会为此而惊惧躲闪呢?
我没有考虑过这些。
“我想要你替我去一趟西班牙。”他开门见山,视线笔直瞪着窗外。
我半晌不能回话。他一抬手将信封扔进我怀里,其中一只业已密封。
“机票,支票,你有信用卡吧?”
我照旧不能作声。只听他流利而安然的声音流水一样清澈冰凉地淌下去。
“替我送封信去那边。别人我还真信不过。”
他终于肯看了我一眼。
“圣雅各有座旅馆在我名下,我满十七岁时候就正式拥有,三楼常年替我留着一套房间。”
他忽然笑了笑,带点奇异温柔的口气,“多住几天,西班牙还是蛮好玩的。”
“我……”
他抬起一只手,又果决地挥下,按住地毯上的花纹,“别告诉小央。”
被他微微仰起的蔷薇色脸庞倒映着的斜阳,真说不上谁更光彩明丽。我突然有点心软。
“交给旅馆经理,之后你就玩自己的吧。那里很美,有古堡和大教堂。”
他看着我,“记得,别告诉小央,一个字也不要说。”
那双糖果般的大眼睛里有种我不能辨识的光亮,似热切似冷酷,却万分迷人。
由他安排的行程,一两日后兰蕤赴约小型同学会归来时,我已在航班上。遵守未离的要求,我连手机都没有带,不许同家里联系。
圣雅各,加利西亚的圣雅各。
那间旅馆在著名的金塔纳广场附近,优美的小型石堡。古老庭院历史悠久。正是雨季,石墙上的青苔绒绿新鲜,被冲刷得泪痕潸潸。
将信封交付经理,我立刻被安排在未离专用的房间。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我想,他也知道我知道。
九年来我头一次远离兰蕤独自出行。坐在窗边,我喜欢俯视下去的古朴回廊,花园中粗糙石雕喷泉在雨中变得湿润清新。铁拦上的雕花幽幽放射温柔光色,观叶树与盆景在小路两边葱茏茂盛地沉睡,那种绿油润厚重,在这里,加利西亚,连植物的生机都是野性的。
我遥望对面灰石阳台后白纱萦绕的窗口,玻璃窗被雨痕打湿之后的色调吸引了一只柔软白猫。
我久久地凝望着这一切,忘记自己的孤单。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猫在暗色玻璃对面凝视着我,碧蓝色浑圆瞳孔都让我想起他。
自我抵达时便没有停过的雨,慢慢将我眼前的天地染成一种湿润温暖的灰黑色。我端详着窗台上色彩剥落的绘画瓷砖,打开窗子,用指尖戳每一粒流丽滑落的雨滴,再用掌心将那些液体的碎片归拢起来,慢慢握成一捧,洒进风中。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快不快乐。
正如我所无法预料的,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我闻到那股气息,非自然的清冷轻倩味道与熟悉压力。我低头看,雨中的车声飘渺不真实,门童撑起一柄深青的大伞,伞下的身段与脚步是我无法忘记的他们。
我一动不能动,眼睁睁注视他们走上我窗下的石板路。琅玕的手腕有力地扶持着谁。伞忽然被掀开,急雨立刻打湿琅玕艳丽长发纯白面容,然而我只能看到他身边的人。
兰蕤怔怔仰起的脸庞湿透之后有一种冰冷的光泽。
他略有些粗鲁地推开想要再次撑起伞的门童,却立足不稳,踉跄靠在琅玕肩上,衣衫尽湿的雨中,他绽开一个苦涩而温暖的笑。
那双青色的眼睛,莹蓝的瞳孔。
我愿意为这样一个对视耗尽天荒地老。
琅玕俯在他耳畔轻声劝慰几句,兰蕤顺从地低下头,由他扶住,慢慢进了旅馆大门。
我怔了良久才醒悟过来,冲到门口时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
我重重拉开门。
兰蕤跌到我怀里的力道比我想象要大,我不知道是不是琅玕推了他一把。他栽倒在我身上,立刻紧紧抱住,浑身潮湿冰凉,而脸颊滚烫,紧贴在我脖颈上的嘴唇却又是寒冷的。
他低低地说:“不要离开我。”
我却已经讶异于烧透他整个身体的烈酒醇芳。他的呼吸是火中虎眼宝石行将破裂的色泽,惊心动魄浑然绝望,是血色凤蝶成灰的翅膀。
即使在最荒诞的梦里都没有幻想过,一个大醉的他。
后来我终于知道,在我离开之后,未离和兰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琅玕与瑽瑢那里得到的些许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