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跟在吸血鬼身边的男孩中较年长一些的那个轻盈地走进来,拍了拍手,把孩子们聚拢在一起,用法语低声说了几句,坐到一架管风琴边。孩子们咕咕地笑着争先恐后爬上客厅中间的旋转舞台,很快排好队列,显然极好地练习过,然后他们开始唱赞美诗。风琴伴奏下的童声美如天籁,在唱到“基督生于伯利恒”时所有圣诞树上都有雪花悠悠飘落下来。
结束之后我们都拍手,孩子们互相推推搡搡地打闹了一会儿,伴奏重新响起,这一次唱的是铃儿响叮当。我忍不住笑起来。
吸血鬼开心地从圣诞树上摘下一包糖果,递给我们,孩子们唱完之后立刻爬下舞台,跑过来不怯生地缠住我们讨要。我认出了那个戴过鹿角的金发孩子,他们每一个都是那样,鼓鼓的小手,脸颊饱满,血色丰润,表情鲜活愉快,每一个都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我突然有点目眩。兰蕤敏捷地揽住我,对吸血鬼行礼告别。他并没有挽留我们,只做手势让那个伴奏的男孩带我们离开。
回到车上,兰蕤递给我一杯矿泉水,轻轻问,“还好?”
我看着他,有些怔忡,一时无法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应该带你来见见他。”他意味深长地说。
“这家店……”
“你看到了,那些商品。”
我不再作声。
商品,以及食物。美丽的孩子们。
沉默一刻,我努力勉强地笑,“我还以为他会出售长生不老。”
兰蕤轻轻抚开我的额发,深郁地看了一会儿,“只是没有人付得起代价。”
我看向他,“代价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很少迅速坦率地用上这一个回答。于是我不再追问下去。
醇酒,秘药,暗香,以及黑暗中的美色,因其青翠易折而加倍姣美,青春在有所意识之前总是雌雄莫辨,那些孩子,还未曾步出神话,就已堕落到地狱的烈火之渊。
其实我也明白,在梦想仍在沉睡时扼杀,不失为一种慈悲,至少欢愉走在了破灭之前。
“那是一种权力,只是一种权力,优。”
兰蕤俯在我耳畔低语,“我是帮凶,我也是罪犯之一,这是真的。”
我摇着头抱紧他。
如他所说,那只是一种权力。一如我可以亲吻眼前的这个男人,一如我拥有如此动人的躯壳,却罔顾灵魂。如果我可以相信是上帝抑或其他神祇安排了这些,如果我已经接受,那么就无从抗议。
我爱他,于是爱这个世界。
包括我无法理解却早已面对的那些。
第17章
圣诞节时餐桌上的成员和从前有了点变化,未澈自然不在,我们都知道他妻子去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从照片上看那孩子绝对继承了这对夫妻的特征与优势,黑发,绿眼,裹在锦缎襁褓里酷似一头小小的豹仔。其他人倒还是一样,未澈的位置上换成了未晞,年轻的大学教授,专业是历史。虽然我并不打算和他交谈,但他显然听说了我在剑桥干过的那些蠢事——感谢上帝,史泰恩教授不会听到我这么说——于是在餐桌上和我聊起梵文的解读,那是他的私人兴趣之一。我建议他寻找一位中京大学名字与五行相关的已故著名教授的著作,但他说他已经收藏了全套。我无计可施。他的外公来自希腊紫菀氏,与萧氏颇有渊源,得前代侯爵宠信极深,母亲则是女侯爵的远房堂姐,据说是那一代萧氏子辈中最为美丽的女子,如此我就能够理解为什么未晞生着那样一张脸——作为一名会令大多数人联想到“枯燥”与“古老”的历史学者,他显然有点过分年轻和秀丽了。
未离一直在未雨照料下默不作声地吃着,听到我们谈及这里时忽然抬头,略微不雅地用餐叉敲了敲嘴唇,那显然是故意的。他看向未晞,语调漫不经心,“上次那小鬼怎么样了。”
未晞诧异地看他一眼,“小鬼?”
“在你办公室告饶的那个。”
“哦,你说KAMO。”
未离专注地观察自己的脸在叉背上的倒影,“怎么样,给他及格了么?”
“你问的是分数还是结果?”
未离点了点头,啪一声扔下叉子,“俨然是被击落了。”
察觉我们疑惑,未晞无奈地笑笑,给我解释,“我班上的日本留学生,很聪明的孩子,只不过……”他摊了摊手,“从来不肯好好上课。”
未离噗地冷笑一声,“算了吧,老哥,他又不指着你那门选修课拿学位。”
他倏地举手投降,“不要给我讲治学严谨态度第一!”
未雨笑着拍开他的手,未离咕哝着又笑,“我早同他说了,我哥是出了名的书呆子,又死板又较真,想求他给你通过,还不如试试看拍拍手臂就飞上月球。”他横了一眼未晞,“古董芭比。”
未晞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新术语?”他看一眼未雨,未雨骇笑,“我不知道!不是我教他的。”
未离沉吟着开始不自觉地咬下唇,长睫忽而微微一撩,水灵灵的大眼睛斜觑未晞,“你不知道?你们系里的学生奉送你的雅号。唔,全学院都晓得,历史系著名的大,美,人。”他忽然凑过去,几乎把自己放在未雨的盘子上,“喂,老哥,你知道你开的选修课为什么会爆满么?”
未晞耸耸肩,“请不要让系主任知道。”他忽然也俯身过去,“那么,未离,请问KAMO先生的出席率为什么是零呢?除了期末考试。”
“因为他没有把灵魂卖给你这个大,魔,鬼。”
“一分钟之前我听到的形容词可不是这样。”
未雨彬彬有礼地问,“可否让我把一块烤得冒烟的牛排放在盘子里之后,二位再趴上来。”
我偷偷看兰蕤,“为什么是‘古董芭比’”
“因为他的脑内构造还停留在二十世纪的手工。”未离加重语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看了我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再说什么。
未晞摊摊手,“我喜欢五十年代。”
“……但他也不像芭比。”
“哦那只是个形容词。”未雨摇摇手指,“如果能够迷倒大多数人,也就OK。”
“但他显然没能迷倒KAMO。”
“所以他下学期必须重修。”未晞冷静地放下餐巾,“我吃好了。”他看了眼未雨,“还要你的牛排么?我可以在去书库时和厨房说一声。”
女侯爵淡淡地说:“那似乎不顺路。”
听到她的声音,那兄弟三个立刻规矩起来,甚至连未离也是,那让她叹了口气,随意地点点手,“我只是想建议你,未晞,用完甜点再走。书库总不会自己长了腿跑掉。”她补充一句,“特别是在地下。”
“说不定它变身成了超级鼹鼠人,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我们美丽的大,教,授。”
未晞点点头,“很好笑。我会带一杯冰水过去的。”
未雨低声对未离说:“你最近色情漫画看多了?”
未晞冷静地看了他一眼,“嘿,桌上还有未成年人。”
我不安地看一眼身边的未懿,她根本没在听,早在未离开始和未晞斗嘴时,瑽瑢就开始和她低声聊天,那显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察觉我的目光,瑽瑢不露痕迹地摇了摇头。
我转过脸来看兰蕤,他微微一笑,俯身在我耳畔说:“瑽瑢是最好的perpetual。”
管家忽然走来同兰蕤轻轻说了几句,兰蕤轻声回答,“请他在我书房等。”
我转头正看到未离突然皱起眉。兰蕤向女侯爵告了罪,迅速拉我离席。他揽着我低低地满足我的好奇,“是Shiva。”
我明白他的意思,非有急事,玉琅玕绝不会出现在萧未离方圆五十公尺之内,虽然我也不认为未离的破坏范围有那么大。
我自觉地回卧室去,片刻之后兰蕤带了两杯红酒进来,递我一杯,轻轻一碰,“Cheers。”
“为了什么?”
他不答只笑,喝完自己那杯,眼睛闪闪发亮,调笑地看我,“秘密是需要代价的,优。”
我点点头,举杯一口倒进喉咙,趁他不防陡然扑进他怀里,扯着他衣领仰面推倒在床上。捧住他的头,我深深地吻下去,含住的一口酒全数哺进他唇间,兰蕤猝不及防,险些呛得咳嗽起来。
他喘息方定,又惊又笑地抱紧我,直视我的眼睛,“……优。”
我眯起眼睛对他笑一笑。
他翻身便压上来,嘴唇疼痛而火热地在侧颈上狠狠吮吸的同时,手指已经熟练地扳开我的双膝。
有时我真的有点不可置信,关于点燃他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
一起洗了澡之后我们回到床上,兰蕤用那种心满意足的表情看着我,那种笑容让他精致的嘴唇扭曲得有点阴险,他将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摩挲。我轻轻问,“于是?”
他轻松地叹口气,吻了吻我,“他只是来告诉我,Vincent回来了。”
“Vincent?”
他笑起来,“琳琅,玉琳琅。”
在兰蕤那魔鬼一样的记忆力面前我总有点羞愧,忍不住把脸埋进他掌心。他开心地笑着轻轻抚摸,“Shiva说的没错。这孩子很有用。”
我忽然大致明白了他在为何欣喜,抬头看他的眼睛,莹蓝澄澈,幽如寒水。我爱这双眼睛,却总有些恐惧他此刻的眼神。虽然不是不满足的,因为他肯坦率地让我知道这些。
他拍拍我,音调佻达,“还想下去么?”
我用力圈住他的手腕在怀里,恳求地看着他,“留在这里,陪我。”
他安静下来,看了我一会儿,慢慢抱住我,声音轻渺而又柔软地吹拂过来,“好的,乖乖的,和我的优在一起。”
他轻轻吻着我的脸,我侧过脸送上自己的嘴唇,那样的吻总是太过迷人,春雨点水的落势,细密轻柔,犹如蝴蝶掠过花枝,每一寸皮肤都沾满了他的气息,自内而外,有时我也觉得这太过不可思议,他用六年时间将我打磨成他想要的那个样子,抑或一个仅属于他的林未忧——总而言之,自从与他相见那一刻起,就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他重塑了我,而我爱上如此。
而他已经二十三岁了,和我此时的这个肉身同龄。我从来不想提醒他这一点,但他那样聪明敏感,定然不会毫无觉察,只是我选择无视,或曰隐藏,那是我唯一能做的。毕竟这还是事实,过完这个圣诞以及新年,他就毋庸置疑地比我年长。
他继续前行而我停滞于此。
这就是真实。
和他如雨落下的亲吻一样真实。
第18章
隔年春天薇可·粟在伦敦开独奏音乐会,她提前一星期出现,参与前期准备工作,并返回四华苑看望家人。她和三年前看上去毫无不同,一样柔软纤瘦,肌肤如蜜,细长浓郁的眉,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有金环蛇的风情,一半张扬一半冷澈。这双眼睛被印在CD封面上的时候是会令人出神的。
她出现时受到了一致欢迎,即使未离也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虽然他一直躲在后园自己的小楼里不肯出来,但还是没有拒绝音乐会的入场券。
未雨笑着说:“每个人都喜欢薇可。”
“特别是厨子。”兰蕤看上去有点心不在焉,他绝少吐糟,我忍不住看他一眼。
薇可丝毫不以为忤,眼也不抬地玩着未雨带来的PSP,“你可以随便说,只要你那份晚餐甜点归我。”
未雨好奇地问,“没有减肥药公司或者瘦身美容院找你代言么,薇可?”
“有,但我叫经纪人告诉他们,我有胃扩张,所以他们都吓跑了。”
未雨大笑起来,“得了吧薇可。”
她看了眼用一根细长金链戴在颈上的精致小挂表,利落地起身,“我赢了,我该去练习了。”
未雨捡起扔在沙发上的PSP,看了一眼屏幕,怪叫起来,“上帝,这女人破了我的纪录!”
对一名OTAKU而言这的确是奇耻大辱。
兰蕤做了个拉琴的手势,“她的手指比你灵活。”
未雨愤愤地说:“你才用拇指拉小提琴。”
回到房间我忍不住告诉兰蕤,“每个人都爱薇可。”
他露出那种奇异的眼神,带点怜悯地看了我一瞬,轻轻说:“她没有萧氏的血统。”
我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回答,“我也没有。”
但你们并不曾对我竭力亲近,努力讨好,试图让空气中所有不安分子烟消云散,试图令我摆脱所有如影随形的陌生与疏离。你们,或者你,只是在我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让我觉得自己与生俱来,并未离开。
他又定定看了我半晌,拉我入怀,用力在我额上吻了一下,“你是优。”
薇可在海德公园举行的公演大获成功,为此四华苑开了私家派对。未离少见地出席了一下,甚至还和薇可握了手浅谈了几句,之后才端着酒杯躲得无影无踪。
我看着兰蕤,“你怎么把他弄出来的?”
兰蕤耸耸肩,“薇可的记忆力就像台永不出错的打印机,好处是万分精确,坏处是没有修改功能——打印机又不是电脑。”
他把食指放到我唇上,“当然,只要告诉未离,薇可绝对不会想起自他们上一次见面到现在过了多久,并且也不要给他们重新介绍,就好了。”
我骇笑,这分明是天才特有的某方面功能阙如症状。
兰蕤把掌心放在我手背上,“让我告诉你一些令人兴奋的事好了,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