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站台等车的大都是周末打算回家的学生,沈南晏和江逾白站在角落,显得与他们格格不入。
过了好一会,江逾白觉得自己快要僵在冷风中时,沈南晏的声音响在他的耳畔:“车来了。”
开往市郊的公交车上人很少,他们挑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就像初雪那天从钢琴比赛地点回到学校那天一样,在这样一个公共又隐秘的场所里,牵了一路的手。
到达宁橦山的时候,离九点还差五分钟,赵力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手里拿着保存筹码的手机,看向对面少年的眼神里含着嘲讽,厌恶,恶心,正如他的嘴脸一样。
“没想到你们两个能混到一起去,同性恋,你老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同性恋呢,没想到第一次看见就是我亲儿子。”他说话时,刻意把“同性恋”三个字加重了语气。
江逾白上前几步,被沈南晏护着拉了回来。
“我还说呢,什么朋友能为对方做到这个地步,遇事自己挡前面,平时跟黏在一起似的形影不离,让我猜猜,我第一次遇见你们,你们来给我开门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搞在一起了?”
江逾白忍着怒气:“赵力,这就是你找我们来想说的事情吗?”
赵力跟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被我撞见那天你们亲的那个着迷法,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吧?听说同性恋都玩得很开,我以前不信,现在倒是信了,在你们圈子里,发展到这个阶段一定已经上过床了吧?”
江逾白怒吼:“赵力,你他妈别胡说!”
“胡说?我是不是胡说你们自己清楚,床上爽完了拍拍屁股就做回你们的小少爷,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本事搞同性恋怎么没本事承认自己干的龌龊事?”
江逾白的脸已经被他口中的肮脏之词气得通红,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些话,那些尝试过的人,往往只是开了个口,就被他揍得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人,他向来习惯用武力解决事情。
如果不是沈南晏拦着,如果不是因为赵力手上握有他们的把柄,赵力此时应该牙齿都掉了几颗。
他是同性恋这件事即便是被他妈知道了,以他跟他妈的关系,对他也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沈南晏不行,沈南晏还有家人,他不能因为自己,让沈南晏去冒那么大的险。
现在还不是出柜的最好时机。
他们最害怕的事情在这段时间里相继发生,就像堆积在气球中的未知恐惧,随着时间流逝,距离一月的距离越来越近,他们每一天的甜蜜中都隐藏着胆怯,别离所带来的痛苦已经足够令他们痛苦,而中途插进的意外,更让他们不知所措。
说到底,如今的他们也不过是十几岁的高中学生。
江逾白第一次遇到了拳头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既沮丧又懊恼,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能。
赵力的嘴唇在他眼里开开合合,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再次听见声音,是沈南晏低沉的嗓音响在他的耳边,他听见沈南晏对赵力说:“你说的事情全部是你自己主观意愿的猜测,但我们今天不是来跟你讨论这些问题的,我相信你找我们来也不是这个目的,我想我们不用浪费彼此的时间,你可以直说,你找我们来到底想要什么?”
江逾白生气却又控制着不敢动手的表情让赵力颇为得意,所以在面对沈南晏这个油盐不进的态度时,也没什么太大的挫败感:“宋白映那个婊子马上要带着江逾白离开南城,你们想躲着老子,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以为你们能完全逃掉吗,只要老子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老子就找你们一天。”
“你们的算盘倒是打得响,这些年赚了那么多钱,老子好不容易从里面熬出来了,你们说走就走,留老子一个人在这里等死,”赵力情绪激动,“想让老子死,门都没有!”
“钱,你们走之前我要一笔钱。”
来之前江逾白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了,他冷声问:“你想要多少?”
“十万。”
江逾白:“十万?你疯了吗,我们没有那么钱。”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反正十万就是十万,最多下个月五号,十万块我必须见到,如果没有的话就等着你妈收到你们的照片吧。”
频频出现的“照片”二字让江逾白浑身充血。赵力的嘴脸实在令人作呕,忍了许久的江逾白忍到此时终于忍耐不住,拽起一个拳头就朝他侧脸挥去。
赵力舔着牙龈偏回脑袋,眯眼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妈的。”
他粗暴地擦掉嘴角渗出的血迹:“这么着急把你们的秘密公之于众?”
江逾白语气中裹挟着怒气:“你敢把这些照片放出去,别说十万,一分钱你都别想拿到!”
听见十万,赵力狰狞地笑着:“那你记住你的话,要想让这些照片不被第四个人知道,十万块,一分钱都不能少,我知道你能拿得出来,不管是找你妈要还是找你妈偷,总之下个月我一定要见到这十万块钱。”
在江逾白揍完赵力后,沈南晏走到他的身边,跟他站到了一起。
他好像天生一副沉着冷静的模样,即便是在现在,也能极好地控制情绪和思维:“到时候,你必须当着我们的面把手机里的照片删除干净。”
赵力:“行,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好说。”
沈南晏:“还有事吗,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走了。”
谈到这个地步,赵力已然非常满意,好似刚才被揍裂嘴唇的事都不曾发生:“没事了,你们也不用有心理负担,只需要准备好钱就行了,我这个人很守信用的。”
沈南晏拽住江逾白的手腕,带着他往对面走,穿过马路,拐进一条赵力看不见的路中,他拉过江逾白的手,问:“疼么?”
手掌忽然被人牵住,江逾白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嗯?”
沈南晏又问了一遍:“刚才揍得那么用力,疼么?”
江逾白这才回过神来:“不疼。”
沈南晏却没放开他的手,而是握住轻轻抚摸。因为出拳太过用力,他的关节处直到现在还微微泛着薄红。
谁都没再开口说话,只是静静感受着这场风暴后难得的宁静。
转学、分别、照片、秘密、十万,这些沉重的字眼一刻不停地折磨他们,催促他们,从第一次牵手时就萦绕在他们身上的顾虑在这一刻洪水猛兽般全部奔涌而来。
他们之间才刚刚建立起的堤防,还没来得及加固完善,就要夭折在这不见阳光的昏暗之中了。
不知过了多久,江逾白终于开口:“沈南晏,如果他真的把那些照片发出去了怎么办?”
这场好不容易才拉开序幕的梦幻演出,不该就此潦草落幕。
“如果真的发出去……”
轰——
不远处传来汽车撞上山崖的巨大响声,沈南晏和江逾白往回跑出弯道,只见赵力躺在车与山崖之间,脸上血肉模糊,半边身子都在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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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赵力即将下线
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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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画面太过震撼——车身倾斜着翻转, 右前方完全凹陷,而赵力,就躺在汽车和山崖之间。
宁橦山地处偏僻, 车辆行人稀少, 又是山路,是事故多发路段。车祸发生地点是一处山道急转弯,因为碰撞的缘故, 崖上落下许多碎石。
沈南晏第一时间打了110和120, 江逾白避着落石走到驾驶位旁。司机还没完全昏迷, 看见江逾白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慌地问:“他他他……他怎么样?”
江逾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司机口中的“他”指的是赵力。
想到刚刚匆匆掠过眼前的一瞥, 他的四肢就不自觉地发麻,好似浑身的血液都凝滞住了一样。意识推动着双腿走向赵力,在如此近距离的注视下, 躺着的人没有半点反应。
地面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满地鲜红拉扯着他的视觉神经。
他已经不能思考了, 几乎是本能地把手往下探去。直到快靠近赵力鼻息的时候, 他才惊觉自己的手抖得如此厉害。
——“我来。”
耳畔传来熟悉的嗓音, 随后他的手被很轻地拉了回来, 冰凉僵硬的指尖被一只温柔的手安抚性地捏了捏。
他思维放空,屏住呼吸,盯着沈南晏的手去探赵力的鼻息。那双手停留一会儿, 又往颈间探去。
过了一阵,江逾白看见沈南晏摇了摇头。
这样的局面完全出乎江逾白的意料,赵力死亡的消息更是让他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该高兴吗, 日夜纠缠着他家人朋友的人终于死了。
或许他是应该高兴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却笑不出来。
他想, 自己只是被这场太过突然的车祸短暂地影响到了而已。
被牵着的那只手动了动,沈南晏在示意他起身离开这个地方。他稍稍回了点神,这才意识到沈南晏握住他的手跟他一样冰冷。
正要动作,身旁的人却突然向他扑来,整个将他笼罩在怀里。
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沈南晏胸腔传来几声闷哼,随后一阵岩石滚落的声音。他顾不上落石是否停止,赶紧推开沈南晏环住他的双手,从他怀中半跪起来,急切地问他有没有被砸到,有没有受伤。
沈南晏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拉住江逾白的手腕,拽着他往前奔跑。
身后断断续续传来落石滚动的声音,耳边是呼啸刮过的风声,他们在山路里牵着手拔足奔跑。
一直到远离落石地带的空地上,他们才停下。
在冷空气中极速奔跑的滋味并不好受,江逾白和沈南晏都喘着粗气,缓了一阵才渐渐平复呼吸。砸在沈南晏身上的碎石让江逾白神经经绷,才刚能开口说话就急切地问沈南晏到底有没有受伤。
沈南晏左手手指弯曲,小指传来阵阵痛感。他想,只是被石头砸了一下,不会有什么问题。
“没事,”他用右手扶住江逾白,“你呢,有没有被砸到?”
碎石落下的时候,江逾白被沈南晏死死护在怀中,浑身上下只有沈南晏的体温,直到耳边传来声音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沈南晏胸腔中滚进他耳里的闷哼,根本没心思思考自己有没有被砸到。
“那么大的落石,你真的没事吗?”江逾白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沈南晏忽略掉手指上的痛感,跟他保证:“真的没事。”
虽然沈南晏说得很笃定,但江逾白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担忧,具体在担忧什么他又说不出来。他安慰自己,这种感觉或许来源于车祸,而不是沈南晏。
这个角度能仍能看见车祸发生的地方。那边的落石似乎停止了,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如果没有那辆极度凹陷的车和血迹斑斑中躺在地上的人的话。
地上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实在太大,说不清到底是因为车祸本身还是因为赵力。
停下来后,他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山间裹着寒意的冷风了。
他想,这个冬天确实是太冷了。
江逾白站在冷风中,手边传来熟悉触感,他自然地把手放进沈南晏的掌心。
沈南晏很喜欢牵他的手。
直到听见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他们才互相松开。
警察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江逾白和沈南晏在旁边做了简单的笔录。等到司机被从车里救出来,沈南晏和江逾白被跟着送上救护车往医院去了。
沈南晏小指的痛感几乎一刻未停。
救护车上医护人员都在忙着抢救浑身是血的司机,沈南晏和江逾白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紧迫的氛围之中,没有人对他们投来太多关注。
也是因为这样,一直到江逾白手里拿着沈南晏的诊断单,他才知道沈南晏被碎石砸那一下并不是他口中一句轻飘飘的“没事”。
诊断单上“骨折”二字像是刀尖一样剜在他的心上。
他还记得不久前在复赛现场的昏暗过道中,他听见主持人播报沈南晏进入决赛的声音。粉碎性骨折,几乎是扼杀了一个即将走上赛场的选手的梦想。
他还记得,那场比赛是他奶奶生前对他的愿望。
沈南晏与钢琴比赛的荣誉就这样擦肩而过,面对这张诊断单的的时候,他却还在安慰江逾白,告诉他没事的。
江逾白握着诊断单,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几乎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那你的钢琴比赛怎么办?”
在听见“钢琴比赛”几个字的时候,沈南晏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他很快调整好情绪,佯装无事,故作轻松地说:“作为一个业余选手能走到这里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我想奶奶在天之灵,一定也会感到满意的。”
江逾白强忍着泪水,不让它们流出眼眶,但抬起头跟沈南晏说话的时候,沈南晏还是看到了他泛着水光的眼睛。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江逾白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沈南晏就不会被赵力缠上,也不用陪他去宁橦山,更不会被山上的落石砸到,影响到他准备许久的比赛。
如果不是因为他,沈南晏现在会好好地待在家中练琴或者写作业,而不是在这里,在医院得到左手小指粉碎性骨折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