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没人,只有城市最后一点夕阳落下的橙色光辉,我的视野是模糊的,暖气片、瓷砖、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管全部变成或大或小的光斑,我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心脏在狂跳,血管扩张,让我产生一种窒息的错觉。
“黎海生!”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跌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充盈的、干净的肥皂泡味道,会令人联想到阳光下晾晒的白衬衫。
我不顾两个一米八几的男孩抱在一起的画面会有多诡异,死死抱在他身上……就像是我小时候拥抱他一样。
当顾柏川带着我去到旁边实验楼时,天色已经暗下来,路灯亮起,漆黑的走廊,消毒水和各种试剂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这是我在整个校园里最不喜欢的一栋楼,因为它总是从内而外散发着机械般冰冷的气息,且跟我讨厌的数理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除非是上课,我一般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哪怕顾柏川在这里上小组课,我也不会过来,我只会在楼门口的杨树下面等他。
顾柏川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影影绰绰两道人影落在墙面上,我看得出神。
“啪”的一声,顾柏川按亮了一间生物实验室的灯,我眯着眼睛,适应忽然明亮起来的环境。
“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我好奇道。
“我没钥匙。”顾柏川径直穿过教室,到靠后的桌子上取了两袋面包,冲着我晃了晃,“本来我今天借了教室,答应老师走的时候锁门的,但是我怎么等都没见你回来,操场上都没人了,只好去找你。”
他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
我接过面包,将它从塑料袋里挤出来,咬了一口,说实话,凉掉的咸口面包吃进嘴里油乎乎的,味道实在称不上好吃,而我为了躲开顾柏川的目光,只能将它当做全世界最好吃的面包,全神贯注地咬下去。
“你去干什么了?”顾柏川问我。
“还篮球。”
“在器材室里待了那么久?”
“嗯。”我三口两口将面包吃掉,打开旁边实验用的水龙头洗手,洗着洗着就洗到了脸上,我不停地往脸上泼水,一遍又一遍揉搓自己被章凡碰到的左脸,我洗得眼眶发红,再次回想起那些,还是让我控制不住地愤怒起来。
我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被同性亲了一下也没什么要紧,可正因为我是男的,我如此清楚章凡这个举动背后那些更肮脏龌龊的想法!
“黎海生,你干什么!”顾柏川一只手抓住我的腕子,另一手关掉水龙头,制止了我的行动。
我顶着被揉得通红的脸颊看着他,望着他眼睛里倒影的那个我自己,大脑里的那只夏蝉忽然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我吻在了他的嘴唇上,将他抵在装满玻璃器皿的木柜前面。
夏蝉总算安静了。
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们两个。
这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呢?我好像是在想很远很远处的北冰洋,顶起冰面的鲸鱼和海里唱歌的海豚;也在想生机勃勃的雨林里,一冠遮天的大榕树;我想春风吹过的河流,浮冰融化的岸滩……
当我第一次吻住他,我想了很多很多,却没有一样和现实相关。
我舔、舐他的嘴唇,好像冬眠苏醒的棕熊吃到春天第一口蜂蜜。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顾柏川惊诧瞪大的双眼,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把将我推开:“好好说话,你这是在干什么,疯了吗!”他抬起头,环顾教室前后的摄像头。
我痴痴地笑起来:“没人整日整夜开着摄像头,放心吧,我之前去过监控室。”
“那你也不能在这里乱来啊!”
“这么说在别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抬起腿,用膝盖在他的双腿、之间顶了顶。
顾柏川万年不变的脸上,终于染了绯红,他大力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放倒在冰凉的地面上,而他自己居高临下跨在我身上,右手举起拳头,随时准备向我的脸招呼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拳头落下。
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极致的羞辱,就像是章凡今天对待我一样,我也不免觉得后悔,因为我现在的做法仿佛就是另一个章凡。我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咆哮,说我并没有像章凡那样恶心,可另一个声音也在呐喊,算了吧,黎海生,你跟他一样烂。
第39章 84-85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闭上眼睛待了很久,也没有任何疼痛传来,我听到顾柏川因为羞恼的喘气声逐渐平息下去,压在我身体上的重量不见了,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他已经坐到了最后一排的椅子上,背对着桌子,一只手搭在桌沿,安静地看着我。
我拖着僵硬的身体从地上坐起来,这才感觉到刚才背脊抵着瓷砖的寒意,我没有着急起身,就地靠在身后的暖气片上,仰着下巴和顾柏川对视。
后悔。
但是又觉得早晚都会造成这样的局面。
曾经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逃避,我总觉得自己可以保持理智然后在顾柏川身边当一辈子的朋友,可我一想到在这样的情景下,我就要看着他正常恋爱、结婚,甚至以后会有一个孩子,管我叫叔叔什么……我发现我无法忍受这些,我嫉妒所有靠近他的人,无论是男人、女人、同学、朋友。
如此这般,时常会有不好的念头在我心里徘徊,我害怕如果再忍受下去,我就会把这些念头变成现实。
“是谁教你这些的?”顾柏川的声音很冷淡,他从上俯视着我,让我感到自己愈发卑鄙。
我摇头,扯着嘴角露出笑意:“没人,是我无师自通。怎么样,舒服吗?下次我们试着伸舌头好不好?”
“黎海生!”他的手敲在桌面上,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在认真跟你说话,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喜欢男的。”我也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跟他面对面站立,“你觉得恶心吗?”
顾柏川没有回答我的话,他抿了抿嘴唇,转身要走。
我绝不会让他就这么离开,立刻抓在他的手腕上,大声地又问了一遍:“顾柏川,你觉得恶心吗!”
他站定了脚步,半晌,我听见他叹了口气,然后低声告诉我:黎海生,是你的话并不恶心,但是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章凡在器材室里受伤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学生耳朵里,那天训练的时候换了一个女体育老师来代班,我们队里跟我玩的比较来的控球后卫,林卫冬,趁着休息的时候过来向我打听八卦,问我知不知道章凡到底怎么了。
我听着章凡的名字就觉得反胃,往嘴里灌了口水,皱起眉头:“我怎么知道?”
“诶,你不是跟他收球去了么?”
“我收完就走了。”
“怎么会呢……”林卫冬挠了挠头,对我的答案非常不满意。
我瞟了眼面前这个个子不算很高(相对于篮球队其他的队员)的男生,忽然想起,原先有人跟我说过他妈妈好像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加上他自己也属于那种“万事通”的角色,学校里不管老师还是学生的一线八卦总能从他这里听到……所以,他这么说是不是意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人知道了?
“喂。”我用胳膊肘戳了戳他,“那你说应该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这不是来问你了么。”他呵呵笑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器材室是原来旧仓库改的,还没来得及装摄像头,楼道里的摄像头就拍到你们两个前后脚进去,然后待了挺久的吧。”
“嗯。”我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就等他这个大嘴巴自己继续往外吐露。
“对啊,如果你们两个就在里面还篮球的话,难不成章凡一个人倒在柜子上,还撞到了那么多东西,最后被……被……”他忽然结巴起来。
我想起自己最后冲着章凡裆部踹的那一脚,坐立难安起来,催促道:“所以他到底怎么了?”
“反正进医院了。”章凡摸了摸后颈,脸色微红,“不过这都是八卦啊……都是八卦,我可不知道什么真的假的,你就随便听听。”他站起身来,逃也似的离开。
我托腮坐在操场上,心里头已经大概有数了。
当天放学之后,我毫不意外见到了周允,她将我带到了教师办公室的里间,那里头通常是没有摄像头的,专门用来给老师和学生谈话,一般情况都是锁着的,今天却敞开着大门,我看见里头不止有周允一个人,还有年级主任和教导处的一个女老师。
我走进去的时候,整个办公室里其他学生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们肯定是在猜测,我是不是因为犯了什么大错才会被领进去。
放学的铃声响了,我在迈进去之前好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办公室门口闪过。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允就已经在我身后带上了门。
说实话,这个屋子里准备的软椅要比办公室或者教室里的都舒服,可我坐在上面,不管是什么姿势都觉得坐如针毡。房间里很安静,我和教导处的老师并不认识,而仅有几次和年级主任见面的情况也都是我犯事儿了,故而我猜测她对我的印象应该也不怎么样。
“喝点水吗?”周允从旁边的饮水机里倒了一杯水放在我手边,她坐到我对面,冲我笑了笑,“你不用紧张,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你犯了什么错。”
我“嗯”了一声,不打算先开口。
年级主任清了清嗓子,开了腔:“你们今天校队训练换老师了,这个事情你也知道,之前的章凡老师,前两天看完你们校队训练之后就被发现在器材室里受伤了。”
“严重么?”我问。
“大部分都是擦伤,没什么大事。”年级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我冷笑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早知道那天就该多踹两脚,总归这么恶心的人就应该得到教训不是吗。
“黎海生,我听说那天你们俩在训练场上起冲突了?”年级主任话锋一转,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然后是你跟他去还的篮球是不是?”
“是。”
“那天晚上你们两个在器材室发生争执了?”
“是。”
“所以你跟他动手了?”
我没再说话,紧抿着嘴唇看向她,我攒紧在膝头的手正在发抖,我其实很想一巴掌拍在桌面上,问问她,难不成我一个十四、五岁的青少年会去主动跟一个成年体育老师动手吗?
话语在我舌尖转了又转,最后被我咽了回去,我问她:“是章凡这么跟你们说的?”
周允插话进来安抚道:“没事,黎海生,老师们只是想了解情况,你不要紧张。”
“是章凡这么跟你们说的吗?”我没理会她,直视着年级主任又问了一遍。
这回轮到她答“是”。
我勃然大怒,从椅子上站起,破口大骂:“他他妈怎么这么不要脸!”
“黎海生!”周允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在我后背上一下一下拍,“有什么事你跟老师说,别发脾气。”
我抬起头,直视着周允的眼睛,她那双如秋水般温柔的眼睛跟许芸阿姨如此相似,以至于我在某一瞬间恍惚起来,我愣了一会神,对她道:“我跟你说。”言下之意就是并不想让其他老师听去了。
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倒现在也没想明白,这事情怎么就会发生在我一个大男生身上,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我与众不同的性取向,这才让章凡有了什么“gay达”之类对我的误会。
我不清楚,只觉得很混乱,所以不想再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了。
周允送走了剩下的两个老师,只留我们两个。
我窝在软椅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我确实对所有性格温柔的女人提不起什么锐气,不管是已经过世的许芸阿姨,又或许是现在的周允,都能让我轻而易举放下防备。我拿起一次性水杯,抿了一口,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同周允讲出来。
其实我本来不打算将章凡的事情说出去,一来他也并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二来我实在觉得这件事不太光彩……我心虚。
周允在听完之后沉默了很久,以至于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并不相信我,直到她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跟我说,她知道了,她会负责跟学校沟通这件事。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拿她说的当真——那时候我觉得她能相信不是我恶意跟章凡动的手已经很不错,却完全没想到,之后章凡确确实实是从学校消失了,那个新的女体育老师接手了校队所有的工作,而我也再没听过关于章凡的事情。
当然,这都是后话。
那天我从办公室的里屋出来,天色又已经暗下去,推开门的一瞬间,刚好撞上顾柏川的目光,他正坐在靠内侧的一张椅子上,抬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和周允在里面的谈话、听到了多少,我们两个只是这样遥遥望着。
周允并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那些事情,她只是招呼我快点回家。
直到我和顾柏川走到校门外面,他才忽然将我拉到了天桥下,皱着眉道:“你是因为章凡的事情,所以那天才……”
“不是。”我不等他说完,提前打断。
我盯着自己的脚面,缓缓开口:“不是因为章凡,我想这么对你很久了,而且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会一直喜欢一段时间,你最好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