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生回家跟我追忆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用稚嫩的童声管当年那个战士叫做“海魂衫哥哥”。
那个海魂衫哥哥看了看他死掉的金鱼,愣了会神,又灿烂一笑,弯腰将金鱼从水泥地上捧起,说,你等哥哥一会,哥哥找人救一救你的金鱼。
黎海生信了他的话,他坐在地面上揉着自己的屁股,眼巴巴盼着那个身着海魂衫的战士回来。
我说,人死不能复生,金鱼也一样。
黎海生却说,他妈妈跟他说当兵的从来不骗人。
“哥哥说能治,就是能治。”
我对他的木鱼脑袋深感无语,后来再想起这件事,只觉得如果能给一个孩子保留下那点天真的幻想,说谎也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行。奈何我那会是刚明白“生死”含义的时候,我恃才傲物,因自己稍微的早慧而将黎海生看做是一个有点呆的小孩,于是非要在一丁点小事上争出点高下。
我说,黎海生,你傻不傻,金鱼死了就是死了,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还可以叫鹏哥带我们去花鸟市场买几条都可以,你先从地上起来。
黎海生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抿起嘴巴,双目含泪,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直到他的“海魂衫哥哥”拎着一个塑料袋跑回来,笑着喊道:“小朋友,你看,你的金鱼被我救活啦。”
黎海生惊喜地从地上站起来,屁颠屁颠跑上去,将塑料袋捧到自己的手里,扬起小脸看着那位海军战士:“谢谢哥哥,我妈没跟我说错。”他说,笑得比旁边的紫藤花开得还灿烂。
木已成舟,我没再戳破关于前后两条金鱼尾巴颜色不一样这件事。
黎海生捧着他的金鱼回了家,好生喂养,只是可怜世间万物本来就有自己的既定寿命,在这个物质世界里不会因为主观意愿而产生任何变化,金鱼拥有短暂的一生,它在一次黎海生出游过后翻了肚皮,睁着一双大而茫然的眼睛看向鱼缸外,被弧形玻璃扭曲过的世界。
黎海生哭得很伤心,他将金鱼埋在了家楼下那棵常绿灌木下面,一点点用手指头挖着泥土,堆起两个鼓包。
我问他为什么是两个。
他说,因为金鱼有两条尾巴。
我理解的是,他觉得金鱼的尾巴有两片,分得很开,在水里游动的时候也经常并不同步,所以黎海生要给金鱼堆两个冢。
黎海生是个天生的乐天派,他在哭过一顿之后,第二天又恢复如常,笑嘻嘻来我家打游戏,对着神奇宝贝里面的鲤鱼王打打杀杀,丝毫不见昨天的悲痛欲绝,而后的日子里,他也再没有提过金鱼的事情,我觉得他是忘记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记得很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大部分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在不停地遗忘,黎海生更是如此。
他天生乐观,因为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将难过的事情揭过。
后来,有时候我会觉得黎海生的“乐观”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情,比如,我总觉得如果哪天我从他身边离开了,他又会像忘记自己的金鱼一样忘记我。
但是,我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黎海生看向那个海军战士的眼神。
我必须得承认一件事,或许每个孩子都有过一个“英雄梦”,尤其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我们总觉得自己能与众不同,为自己稍显优秀的地方而洋洋自得。我们愤世嫉俗、我们众醉独醒、我们一腔热血,觉得自己可以为了一个梦想抛弃一切,觉得我们可以仅凭自己的力量改变命运和世界。
我也想成为黎海生眼睛里的“海魂衫哥哥”,我想给他变出一条金鱼。
所以,当初改报志愿的事情并非顾严一个人的意志,虽然是他提出、他执行,但是我同意了。
我同意离开我的黎海生,离开我的家乡,离开我所熟悉的一切,追寻一条金鱼。
当我带着满身泥土和疲倦躺倒在硬板床上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黎海生……以及我的母亲,许芸。她是我的金鱼,牺牲于2008年夏季,为了一个信仰、一片土地、一群可爱的人民。
当她还在世的时候,她曾经告诉我,她从来没有后悔将青春献给祖国。
所以,我想,即使她没有等到能够安度的晚年,她应该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这是我的母亲,千万万女性当中的一员,作出了比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要勇敢的决定。
我如此深切地思念她,正如同我如此深切地想念童年的夏天,鸽哨声盘旋的北京,春风夹杂轻微尘土的气味,抚摸过每一个孩子的面孔,亲吻着每一面飘动的红旗。
只是很多时候命运弄人,我最终还是回到了黎海生的身边,我当然爱他。
他没有因为时间和距离忘记我,正如同他没有忘记过自己的金鱼,后来有一天,我们两个在后海一家酒馆里喝酒,驻场的是一个民谣歌手,唱的是《白桦林》,黎海生喝多了,听到中间就开始趴在我肩头哭。
我问他哭什么。
他说,他很想他的金鱼。
那条被摔死在水泥地面上的金鱼。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起死回生,春潮倒灌,四季逆向流转,我们永远活在最好的时光,却能更早学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