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萨木浅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我的影子,他身侧的男生慌乱不已,问他是否和我认识。
都萨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是我学弟,你吃饱了吗?要不然,你先回去吧。”
我看到那男生几乎是落荒而逃,背影狼狈。
都萨木冲我摊了摊手:“你还没吃完吧,要不然拼桌过来跟我吃?”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神情仍旧恍惚,还沉浸在这个巨大的冲击之中,不知该做出何种反应,所以对他的招呼也没有回应。
第37章 80-82
当我坐到都萨木对面的时候,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羊肉串肥瘦相间烤得火候正好,我吃进嘴里却味同嚼蜡。按理来说,我或许会为身边有同类而感到庆幸,然而,当我真的将“同性恋”与都萨木本人画上等号的时候,却无法抑制地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都萨木只大我一岁多,但他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成熟,他甚至毫不避讳对我发问,问我会不会介意这些。
我木讷地摇头,然后又说出了电影里的经典台词:今天发生的,我都会忘掉。
都萨木“噗嗤”一声笑了,招手喊来老板娘又添了一罐雪花啤,伴随拉坏被掀起的细微声响,他说:“不用你忘掉啊,你不也是。”
“我不是!”我下意识反驳,随后意识到自己中了他的圈套。
“不是?那你反应这么大干嘛。”都萨木眯着眼睛,歪头看着我,他举起一只手伸出食指,在自己脑袋上晃了晃,又模仿微波炉转好的“叮”声,笑道,“可我其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gay达就响了。”
“那是什么东西?”
“发现同类的雷达。”
我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弄明白都萨木口中颇为时髦的用词,甚至还从他那里得知了有这样一个圈子,大家通过线上认识,线下社交,然后寻找到自己想要的另一半。
原来,像我们这样的人并不是少数。
这个认知让我近些日来紧绷的神经有了片刻放松,我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听都萨木讲,在他的口中是另一个我全然没有见过的世界,成人世界——既不同于我的学校生活,也不同于牛佰万他们的职校生涯。
到最后离场的时候,都萨木也没有告诉我那个坐在他旁边的男生究竟是谁,他只是劝说我,如果真的喜欢顾柏川,不妨试探一下他到底对这方面接受度如何。
“如果他很直呢?”我想起顾柏川所言劣等基因的种种。
“如果他是直的,那就算了吧。”都萨木笑起来,他喝了酒,眉眼弯弯,跟夜空上挂着的月亮如此相似,“谁还没喜欢过直的呢,等时间一过,你就会发现那些鸡汤文里的爱情都是放狗屁的玩意儿,不是所有感情都会有未来。”
周一的时候,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里谈话——自从周允了解到我们家的情况之后,这几乎成了每个星期的保留项目,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要尽可能从一个老师的角色出发,为我弥补父母不在身旁的遗憾。
我是明白的,但这在我看来大部分也只是一厢情愿,她跟我闲聊、假装不经意送给我精致的本子和笔,这些都只是隔靴搔痒,并不能缓解我内心的躁动。
于是,我对她开口坦诚道:“老师,其实你不用这样一直找我谈话,我已经答应过你,会努力考上理想的高中,你看,我们校队之前打的小组赛积分很高,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进个前八很容易,这样的话,至少本部的高中是愿意收我的。”
周允被戳穿心思,又不肯承认,所以她假意生气,抬高音量:“怎么了,老师没事就不能跟你聊聊天了?”
“那倒也不是。”我嬉皮笑脸,晃着脚,“只是你老来找我吧,把咱们班同学都弄得怪紧张的,害怕我给你打小报告呢。”
周允“嘁”了一声,忽然表现出一副小女孩听到八卦时才会显露的表情,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我惊得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看向她——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在众多少男少女因为早恋每日胆战心惊的时候,坐在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早就对年级里谁和谁是一对的事情了如指掌,并且只要事态影响不大,她们并不会随便做出棒打鸳鸯的举动。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周允留给我们这群小崽子的温柔。
“怎么样,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偷偷告诉我,我帮你参谋参谋。”周允冲我眨眼睛。
或许是我脸上闪过的心虚被她看在眼里,这就导致周允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仔细揣测着究竟是哪个女孩是我的意中人。
开始我还觉得这话从我班主任嘴里说出来特别违和,后来习惯了,还总是跟她开玩笑,就说:学生谈了恋爱大部分都会在毕业的时候分手,哪怕是有幸结婚了,以后还要离婚,所以我才不要谈恋爱,老师,你从我这里什么也问不到的。
周允惊叹道,你这小孩太早熟了,这个世界没有你想的那么坏啊。
我不置可否,吹了声口哨,将书包单肩搭在背后,大摇大摆从她的办公室走出去,不忘帮她带上门。
我很喜欢周允,甚至愿意为了她收敛我的坏脾气。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能做到像她一样。
那是十一月末的一天,期中考试落下帷幕,最后一科的卷子被判完,下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我听见袁小方在我前面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在生物选择题上扣掉了两分,不然就能竞争一下年级第二的位置了。
至于年级第一是谁?那当然就是顾柏川了。
我有时候觉得他的大脑也挺合适在死之后拿来做个切片的,毕竟能在初中三年之内维持年级第一的位置,一次都没被挤下去过,就连周允都评价这种现象“极为罕见”,毕竟在初中阶段的知识并没有多难,学生之间分数差距没有多大,偶尔马虎一下都很容易被挤掉排名。
但顾柏川偏偏就能做到不该扣的分绝对不扣,“马虎”两个字似乎从来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次次都是满分的理科试卷,还有让人挑不出拼写错误的英语作文。
当他在黑板上用两种不同方式解答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时,那些来听课的老师看着他,活脱脱仿佛看到了“清华”“北大”两块招牌。
我真不知道,明明我们两个住在同一栋楼里,吃的也是差不多的东西,为什么他的脑子长得仿佛就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这样想着,就看见顾柏川从靠窗那排走过来,问我:“你今天放学之后还去训练吗?”
“得去。”我回答。
最近为了市里面那个联赛,我们校队训练次数明显增多,目前的进程是小组赛已经结束,剩下的就是淘汰赛,然后下个学期开始之前就会决出最后的冠军,等到那个时候中考的特长生事宜也基本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们学校初中校队的成绩不如高中部,不过,放眼全市也还算顶尖那一股,尤其是初中比赛变数比高中要大,不至于出现每年冠军都被垄断的情况,故而学校对这个特色项目还比较重视,特地为校队训练延长了体育馆开门的时间。
我抬头看了眼挂在班上的表:“我现在就要过去,你要不然先回家?”
晚自习是自愿参加,今天期中刚出成绩,大部分学生都会选择回家放松,我本以为顾柏川在这里杵着也没有什么意义,却没想到他跟我说在这里等我。
我点了点头,也不拦他,转身出去的时候,刚好撞见纪从云,她兴冲冲跟我道,她们今天戏剧社也要训练,让我等会她一起走。
我心情复杂,回头看了一眼顾柏川,没再说什么,抱着篮球跑出去。
我觉得顾柏川定是知道了纪从云要训练的事情,这才要等的,否则他参加这劳什子晚自习就是平白耽误时间——我早就发现跟女孩们相处最大的定律,那就是在于“陪伴”两个字,不然你看校园里那么多小情侣怎么要每天等来等去,仿佛一个人就不会做事了一样呢。
我一整场训练的时候都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以至于好几次投球都犯了很明显的错误,章凡教练吹哨喊停,问我:“黎海生,你怎么回事,心神不宁,是生病了吗?”
我自知理亏,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你就这态度?”
我怀疑章凡今天心情不好——跟他相处久了,我发现他这个人脾气有点古怪,有时候高兴就眉飞色舞地跟我们开各种玩笑,有时候不高兴就垮着脸逮谁骂谁,非常阴晴不定。
我心情也不咋地,不过为了避免触他霉头,还是象征性的应了几声。
章凡却没有因此放过我,他拉着我站在校队其他队员面前,然后开始数落我身为队长,没有以身作则,这几次训练经常迟到之类。
“黎海生,你不要以为你前面几次比赛多拿了几分就能松懈了!我告诉你,之所以你能得分是因为你打的是小前锋,要不是后面有队友配合你,你觉得你能得分得的这么容易?”
我开始逐渐丧失耐心,敷衍地哼了两声。
本来以为章凡会继续跟我撒火,却没想他的手在我后颈上捏了两下,竟然话锋一转鼓励起来:“我知道你们初三生不容易,压力大,那训练也得认真点,听见没?”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偏过头来看着我的。
第38章 83-84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都萨木所说,用来发现同类的雷达,总而言之,我在章凡侧过头来看向我的眼神中,忽然就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它就像是点燃引子的火苗,那热焰攀附我的神经,让我浑身骤然一颤。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在训练结束,章凡叫我帮忙去器材室还篮球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
我弯着腰,将训练用过的篮球一颗一颗捡进推车里,然后跟着章凡将推车送入电梯间,我看着那上面的屏幕上,数字由3变为-1,密闭的空间里,我灵敏地听到了章凡的呼吸声,也嗅到了空气中那股雄性动物汗腺散发出的酸臭味。
我在心底比较起我们两个的身高,这个时候,我已经有一米八一了,虽然是未成年的身量,骨骼还没有完全长开,但是已经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儿童。
我迫切想要知道章凡那双浑浊如旧玻璃珠的眼睛下,究竟藏着什么样的肮脏心事。
顾柏川所看过的纪录片里,自然界大部分动物都对危险有着天然的警觉,人类身为动物的一员也是如此,只不过大部分情况下,这种警觉都被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傲慢与偏见所消磨……我仍保留着这份天赐的礼物,而显然章凡并没有,他并不知道我已经看穿他的心思,还在我的身旁假模假样摆出长辈的姿态,跟我讨论关于篮球赛的事宜。
我一边垫着脚往高铁架上放篮球,一边用余光观察着他的举动。
忽然,他向我的衣摆伸出手,在那块布料上扯动了一下,我回过头去,安静看着他。
“你内裤边露了。”他解释说,又欲盖弥彰地在我后腰上用手蹭了一下,顺便提了提我的裤子。
我觉得可笑,运动裤从来都是高腰松紧带,哪里来的露内裤边这么一说。
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刚上初中的我,可能并不能分辨出章凡的亲昵动作,到底是出自善意还是另有所图,而我已经快十五岁,该看的不该看的、该懂的不该懂的都已经在韩奈和都萨木的启蒙下接触过了。
章凡的眼神就像是下水道里龌龊的耗子,让我本来就不佳的心情变得更加烦躁。
我将最后一颗篮球归位,重重喘了口气,那声音回荡在仅有两人的器材室里,站在我旁边的章凡呼吸倏地一紧。
我不动声色挪动脚步,靠近出口的位置,调整好脑子里的情绪,转身面向章凡,笑道:“老师,收好了。”
章凡“嗯”了一声,却没有动身,于是我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从那双不讨喜的眼睛到驼峰鼻,再到他抿起的、皱皱巴巴的嘴唇……随后我就见那双嘴唇忽然靠近我,没有半点征兆。
我只来得及偏头避开,那双嘴唇落在了我的左侧脸颊上,潮湿而滚烫,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将死的鸡,喷洒出来带着腥臭味的血,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将章凡从我身前推开,由于早先就有一些心理准备,我这会用的力气极大。
成年男人的躯体撞在身后存放篮球的铁架上,发出一声巨响,篮球从里头滚落,砸在他的头上、脸上,章凡无法保持平衡,整个人跟着铁架一起倒下去,他的嗓子里传来充满痛苦的闷哼,我听在耳朵里,不禁露出了冷笑。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看他像一只行动缓慢的蚕蛹,在一堆体育器械中挣扎,没有伸手去帮他。
“黎,黎海生……”
他叫了我的名字,那声音仿佛漏气的轮胎,没有半点平时那副趾高气昂的大人姿态。
我不理他伸出的手,反而后退一步离他更远些:“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捏我脸的时候吗?我那时候多大,12岁还是13岁,你他妈不觉得恶心吗,老同性恋!我都要吐了!”
他跟我道歉,躺在那堆挂着灰的篮球堆里不停地说,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一时间看我长得可爱,这才不小心亲了我一下。
“还有别人吗?”我问。
“没有!我真的就是一时间脑子抽了,真的!”他说。
“你最好是。”
我狠狠一脚踹向他的下体,随后恐惧和恶心才后知后觉蔓延上我的神经,脑子里的那只夏蝉又开始鸣叫起来,不眠不休地发出尖利的叫喊,我头晕脑胀,胃里翻滚不停,酸水从我嗓子里返上来,我再也忍受不了这间屋子里的雄性气味,转身向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