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重越当然明白,人家是出于好意才这么说的,于是他忙不迭点头:“是,是,我知道,我们不乱走,就是去楼下散散步、聊会儿天,很快回来的。”
“这次做完,估计能比上次轻松,但不保证一定不会再发烧。”
护士不放心,又交代道。
“千万不能吹风啊,不好好休息,是会加重排异反应的,难受事小,影响治疗结果就麻烦了。”
护士走后,黄斯琪看着路重越苍白的脸色,这才发现,他似乎比前天见面的时候瘦了,脸颊瘪了一些,下颌线也变得更清晰了。
“这两天你是不是特不舒服的啊,要不,还是好好休息吧,先别去了……”黄斯琪犹豫道,“四年多都没见,也不差这半个月。”
她这回真没有故意讽刺的意思,路重越却立马急了:“我能去!没有护士说得那么严重,真的。”
他看着输血管里极其缓慢的滴落速度,又说:“没事的,姜源把我的行李箱带过来了,里面有顶棒球帽,一会儿到楼下,再去导诊台要个口罩,穿厚一点,捂严实了,肯定行的。”
黄斯琪看他这么坚持,也只好妥协了,不过嘴上还是习惯性地不饶人:“行吧,反正身体是自己的,好受难受就捱着呗,谁也替不了你。”
她想起路重越刚才说的话,又道:“姜源是谁?”
路重越没敢坦白什么“追求者”的事儿,只说:“一个学长,现在是同事。”
作为修祎的表妹,黄斯琪怎么会不知道姜源这个头号情敌的存在,只是一时间脸和名字没对照上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她立马明白了:“哦。”
半晌,她皱皱眉,忍不住多嘴道:“一会儿见了我哥,你管好嘴啊,可别提那个什么学长,好不容易见一面,少惹他不痛快。”
第19章 探视
24.
T城男子监狱的位置很偏远,在市郊最外侧,几乎靠近周边县城的地方。
将近两小时的路程,不出所料,还不到一半的时候,路重越就又发烧了。
他难受地靠在椅背上,帽子压低,外套拉得高高的,几乎看不到眼睛,也差不多遮住了全部的口罩,把整张脸闷在里面。
除了头晕,发烧还让他觉得鼻腔和嗓子里都干干的,又痒又疼。
黄斯琪看他这副样子,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访客处做了简单的安全检查,进去以后,带着黄斯琪签字狱警出声问道:“这是……你朋友?”
两人似乎认识,听这语气,关系还不算浅的样子。
他应该就是告诉黄斯琪探监时间临时调整的那个人了。
黄斯琪摇摇头:“我哥的朋友。”
说着,她冲狱警淡淡一笑,眼神里却好像有别的意思。
像是……在安抚他。
路重越跟在后面签字,察觉到氛围变得有些微妙,他晕晕乎乎地看了看那个狱警,从制服外套上找到了名字。
贺澄。
普通探视间是连排的座位,两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窗。
T城男子监狱的规矩大概是这样的:当日探视的家属十人一组,衣服上贴着一次性的号码贴纸,由玻璃窗内的狱警对照着数字,将犯人同样十人一组列队分好,带入探视间。
每组的探视时间为二十分钟,路重越和黄斯琪拿到号码牌时,前面那组刚刚进去。
路重越只觉得自己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那种垒得高高的玉米堆上,无论用力还是放松,始终找不到平衡的支点,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连滚带翻地滑落下去。
他拉下半截口罩,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问贺澄:“贺警官,麻烦问一下,洗手间在哪里?”
贺澄指了个方向,看看黄斯琪,又看看他,说:“你还好吧,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谢谢。”
喉咙里越来越疼了,路重越费劲地吞咽口水,轻轻挣开黄斯琪不由自主扶上来的手。
“斯琪,我去洗个脸,马上回来。”
说完,他转过身去背对黄斯琪和贺澄,用力眨眨眼睛,企图暂时驱散眼前模糊的重影,然后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贺澄盯着路重越离开的背影,皱了皱眉:“我还是去看看吧,感觉你这朋友身体很不舒服,别一会儿晕倒了,磕碰到哪就不好了。”
“放心,没见到我哥呢,他晕不了。”
黄斯琪的语气既有点讽刺,又带着些许无奈。
贺澄听不太懂,但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只好闭上嘴,默默点了点头。
“澄……”黄斯琪看向贺澄,刚想叫他,突然意识到周围不断有人经过,不太合适,就改了口,“贺警官,你能帮我去值班室倒杯热水吗,我看那个贩卖机里只有冷饮。”
贺澄还在回味着黄斯琪刚才说话时的神情。
在他的判断里,黄斯琪似乎很讨厌这个生病的男人。
但感觉吧……又不是纯粹的讨厌。
很奇怪,他从没见过这种夹杂着关心的讨厌,而且既然讨厌,为什么还会被带过来呢?
算了。
不管怎么说,这人是她表哥的朋友,显然还是不太普通的朋友,他们之间要有什么早就有了,现在能带过来,一起出现在他面前,应该就是清清白白、不怕人知道的关系,所以……对他来说大概构不成威胁吧。
听到黄斯琪叫他,贺澄猛地回神,微笑道:“好,你等我一下。”
说完,他几乎是用跑的,进到值班室里,径直去饮水机的位置拿了两个纸杯。
25.
转过走廊的拐角,路重越就装不下去了,喘着粗气扶住墙,抹了一把汗。
真的太晕了。
他跌跌撞撞推开洗手间的门,胡乱将棒球帽调转了方向,使帽檐朝后,露出额头来,然后拉下口罩,打开水阀用手接了一捧凉水,直接拍在脸上。
混沌的感觉终于因此开始让步,逐渐消退下去。
重复几遍这个动作之后,路重越抬头,与镜子中发烧导致整张脸都变得红扑扑的自己对上了视线。
他先是一愣,随即自嘲地勾起嘴角。
让你作,这都是报应。
他不禁想着。
现在他的难受,和当初被抛弃的修祎比,应该连千分之一都够不上吧。
不行,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修祎还在等着呢。
路重越将口罩彻底摘下来,折好放进口袋,又用凉水再次浸湿了双手,贴在两边脸上降温。
做完这些,他带好棒球帽,深呼吸几口,走出了洗手间。
黄斯琪已经等在门外了。
“还能坚持吗?”她开口是想刺路重越来着,说出来语气却是关心难掩。
路重越若无其事地对她笑笑:“能,我已经好多了。”
他隐约记得,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在等候区的走廊里看见饮水机,接过纸杯,一股暖意包裹了手心,再联想到两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关系,他对贺澄说:“谢谢啊,贺警官。”
这个叫贺澄的狱警应该是喜欢黄斯琪,正在追求她,或者没准已经追到手了。
大约还有几分钟就轮到他们这一组进去探视了,想到这儿,路重越来不及再过多揣测别人的情感生活,他将黄斯琪拉到一边:“你有没有,额……化妆品什么的,我脸太红了,想遮一遮。”
黄斯琪一愣,接着从包里掏出粉饼,嫌弃道:“死娘炮。”
“什么啊,我平时不用这种东西的!”路重越小声抗议,“这不是怕修祎看出来异样吗……”
黄斯琪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翻过来啊,别拿我用过那面。”
路重越“哦”了一声,拿着粉扑使劲抹了几下。
一片通红里成功印出了一条突兀的颜色。
“我靠,”路重越看着粉饼盒自带的镜子,吓了一跳,“这也太白了。”
黄斯琪脸上的表情更嫌弃了,她抢过粉饼:“就你那糊墙刮腻子的手法,不白就怪了,拿来吧。”
正巧贺澄跟着过来了,黄斯琪就将粉饼往他面前递了一下。
他从容自若地接住粉饼,黄斯琪得以腾出手,从包里找到一片独立包装的湿巾。
她把路重越脸上那块粉擦掉,然后重新给他薄薄扑了一层。
这回自然多了。
烧出来的红晕被蒙上“遮羞布”,看起来仿佛只是一个健康的人突然跑了几步以后的样子,淡淡从皮肤里透出来。
打量着路重越,黄斯琪又从包里找出一管裸色的口红:“喏,手指沾一点,往嘴唇上抹抹,省得一副贫血的样子。”
路重越乖乖照做,嘀咕道:“这可是你让涂的啊,别又说我娘炮……”
黄斯琪“嘁”了一声,说:“死基佬。”
26.
涂了点口红,再用纸巾抿掉一半,路重越的脸色终于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异样了。
进到探视间落座,他把手揣进外套兜里,紧张地偷偷抠布料深处的缝合线。
很快,“咔嗒”一声,玻璃窗另一端空间的门被打开了,十个穿着囚服的人排好队走进来,再依次根据狱警的指示,来到相应座位面前坐下。
过去的一千六百多个日夜里,路重越曾无数次想起修祎,不住在脑海中描绘着他会否有所变化,又可能变成了什么模样。
修祎还是那种礼貌但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神色平淡,整个人从内到外散发着无欲无求。
最大的变化应该就是头发剃成了板寸,嗯……皮肤好像还有点晒黑了。
直到看见路重越的脸,修祎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破绽。
他在玻璃窗前站了一会儿,才缓缓拉开椅子,坐到与对面人视线平齐的地方。
因为被铐着,修祎行动不是很方便。
路重越看着他把两只手一起举起来,然后慢慢够到电话听筒,再将其放到耳边。
眼泪的堤岸瞬间被冲毁,路重越慌乱地低下头,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这么做是因为不想让修祎看到他哭了,还是他根本不敢再多看这样的修祎一秒钟。
黄斯琪替他拿过玻璃窗这端的听筒:“别搁这演电影了,二十分钟很快的,有话赶紧说。”
路重越被提醒,连忙胡乱抹掉眼泪,接过听筒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
他动动嘴,刚要说话,电话那头的修祎先开了口:“瘦了。”
“啊?”路重越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道,“啊,最近确实……”
修祎目不转睛地看着路重越的脸,直接打断了他编故事的企图,又说:“生病了。”
十足的肯定句,没有掺进去一星半点询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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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浪漫杀手·斯琪:都别给我演电影!
噗哈哈哈哈哈……
第20章 过得一般
27.
撒谎这件事,路重越在修祎面前一次都没成功过。
但是,时隔四年多,终于见到修祎了,他也不好上来就说自己生的什么病,有多严重之类的,不然总觉得好像是在耍心眼卖惨。
他心虚地抠着指甲,小声说:“就是感冒了而已。”
修祎沉默片刻,担忧道:“看着不像。”
“啊?”路重越抬头。
“你……”修祎伸出一根手指,“脸都掉色了。”
路重越是用靠近黄斯琪那边的手拿的电话,听筒竖在两人脑袋中间,所以黄斯琪隐约也能听见修祎说话。
她侧过头观察路重越,看到他脸上白一块红一块的,立马明白修祎肯定是误会了什么。
“不是,这傻帽发烧了,进来之前非要化妆遮盖一下,”黄斯琪很想笑,“然后刚才给哭花了。”
路重越听到修祎明显松了一口气。
气氛里的凝重也随之土崩瓦解。
黄斯琪很有眼力见。
她对路重越的讨厌,全都源自于对修祎受罪的心疼,可是过了这么久,这段关系里的两个当事人看向彼此的眼神还是那么藕断丝连,她一个“旁观者”,没道理凭借自己的感受跳出来搅局。
“我去找贺澄了,哥,你们聊吧。”
说完,她站起身,径直走出了探监室。
黄斯琪离开,路重越和修祎互相对视着,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次,路重越先开了口:“修祎,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问完他就后悔了。
什么白痴问题。
之前他推算过,自己离开T城不久,修祎就进监狱了,一直服刑到现在。
牢狱生活,除了糟糕和绝望,还能怎么样。
“一般。”修祎淡淡道,“你呢?”
愧疚会使人难过,但不应该演变为恼羞成怒,路重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到修祎云淡风轻地回给他同样的问题,他内心最阴暗、最深处的那些自卑就忍不住又爬了出来。
于是他说:“我可好了。国际航线四处飞,职称已经升到机长了。”
修祎只是微笑着点点头:“那就行。”
拳出无名,还打在了软棉花上,路重越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火气一下就溃不成军了。
“对不起。”他说。
修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干嘛道歉?”
路重越移开目光,看着脏兮兮的台面:“对不起害你蹲监狱,对不起让你过得一般。”
“谁说是你害的?”
修祎的表情里出现了一丝紧张。
“没人说。”路重越叹了口气,“拜托,我只是有点笨,又不是真的白痴,大伙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除了我,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