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种外国书?”
“就是……”汤宗毓坐起来了,不再靠着程景云的腿,他伸开胳膊,蛮横地将程景云搂在怀里,说,“我给你读一读你就晓得了。”
后来,汤宗毓的确是读了啊,一边读一边到处乱摸,弄得两个人呼吸全都乱掉了,这本书里的话全都是见不了人的话,全都是程景云从前不敢听的话。
汤宗毓眯着眼睛,在程景云嘴边吻了一下,低声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懂了?”
“走开,你还是收在抽屉里,然后挂好锁头,不要叫别人看见了。”
程景云连眼角都是红色的,汤宗毓的手腕放在他的膝盖弯下面,将他抱了起来,然后挪到床头,告诉他:“不用的,没谁会乱翻我的东西。”
“涂涂,你羞死了。”
程景云还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只会对小孩子说的话。
他看来,自己是一个没有念过书的粗熟人,哪里比得上汤宗毓想得长远,他只能顾得到衣食住行,只能从见过的世界去幻想没见过的世界。
程景云觉得自己是蠢的,狭隘的,浅显的,正像是瘾君子。
他自然也接受自己如此,因为知道即便十分做作,也无法假装成瞿仙桃那样真正有风骨、有自尊的人。
待续……
第8章 捌·你只欺负我罢
瞿仙桃是来茴园找汤宗毓玩的,她还是平常的样子,穿了一条到膝盖的白色裙子,外头穿薄薄的水蓝色小衫,她不是那种可爱的,更不是温顺的,念过的书似乎是她的武器,她的眼睛里有的是不惧怕、不服输。
不过,程景云是不出这些,他看见瞿仙桃对着他笑,于是他也笑,瞿仙桃说:“你去了汤宗毓房里,他可算是找到人欺负了。”
“仙桃小姐,”程景云说,“我被欺负得习惯了。”
“蛮好的,你跟他一起长大,也了解他的生活。”
瞿仙桃不会对程景云讲什么深奥的话,她和四太太那种只浅显念过书还乐意显摆的人不同,她会赤着脚去河里摸鱼,穿那种男孩们喜欢穿的短裤,她没有高高的胸脯,肩膀有点宽,脖子很长。
她很特殊,不会有人将她放进漂亮女人里比较,但人人又觉得她是漂亮女人,她在黑天和汤宗毓爬上房顶,脚心踩在微凉的瓦片上。
汤宗毓在她面前,乖得像只母乳没断的稚犬,他给瞿仙桃弄洋酒喝,两个人在小亭子下面从天热坐到黄昏。
“你为什么总是苦着一张脸,”瞿仙桃对汤宗毓说,“我还记得你小时候是很爱笑的。”
“我没有苦着脸。”
就连这句话也说得勉强,八月过来请两个人去吃晚餐,程景云催促着,推着汤宗毓的肩膀,说:“涂涂你快跟仙桃小姐一起去,太太说晚上给仙桃小姐烧肉圆汤,她喜欢吃。”
“那你先和八月去吃饭,不用管我们。”
汤宗毓连声音都变得轻了,他卷着衬衫的袖子,想牵瞿仙桃的手,但是没那个胆子,所以,手指动了动就作罢,程景云说:“涂涂,你从前跟我讲话就没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你从前跟我讲话也没有这么牙尖的时候。”
汤宗毓要反击一句,他觉得程景云没有从前唯唯诺诺的样子了,至少在他面前,他总在说反驳和调侃的话,像是……打算用言语将床上受的那些委屈全讨回来。
程景云站在原处,汤宗毓已经下了小亭子的台阶,瞿仙桃在他前边走着,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对程景云说:“去吃饭吧,带着八月一起。”
瞿仙桃实在是特别,连背影都是特别的,她抹了那种颜色最显眼的唇膏,眉眼却没有描绘太多。这大概是一种矛盾的美。
而汤宗毓呢,他穿那种料子很昂贵的少爷衣裳,头发梳得整齐,他转头看向程景云的那一眼,让程景云忽然有些不舍了。
想他和喜欢的瞿仙桃结婚,又不想。
八月哪里感受过人间的什么甜呢,她和那时候来茴园的程景云一样,能吃一顿饱饭就觉得奢侈了,她吃一颗糖也要分两次,程景云从街上给汤宗毓买的饼干,分给她几块。
八月的一边腮里咀嚼着饼干,她问:“少爷会不会知道?”
“他知道就知道,我偏偏要他知道。”
讲完这句话,再细细地回想着,程景云忽然觉得自己好刻薄,汤宗毓只是他的主家少爷,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丈夫,他却因为他与瞿仙桃要好而生气了。
程景云又说道:“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的,你别自己拿就好,想吃的时候我给你拿。”
“景云哥哥,给你一块。”
“好,我们出去。”
偷吃了汤宗毓的东西,却因为他们之间秘密的关系,程景云丝毫没有担忧和惧怕,他和八月从花园的这端走到那端,吃完八月衣裳口袋里的几块饼干,八月把掉在手心里的残渣都放进嘴里。
不在旁人的面前,而是在能够相信的程景云面前,因此,她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笑,问道:“你以后想去哪里?”
“还在这里吧。”
“要是我也像启骄小姐一样就好了,都是人,但为什么我就不姓汤。”
说出这些话,八月略微有些抱怨,她还是天真,没什么很坏的心眼,想要好的,就像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程景云说:“这个世上,还是不容易的人更多些。”
他的意思是,八月不应该因为出身不好就觉得命运不公,幸运的人是很少的,能生在汤家的人也是很少的,他见到的更多的是山村里辛劳的农人,以及开不起汽车的普通城里人。
他又说:“我从前也想,要是我原本生在茴园就好了,但没有这种‘要是’,后来就不愿意这么想了。”
程景云是不晓得这天的饭桌上发生了哪些事的,他和八月在夕阳下聊了几句有趣的话,所以,就把难过的事暂且忘掉了,而是大笑一场。
程景云在想,要是弟弟没有死在母亲细妹的肚子里,那么,他如今也像八月这么大的年纪,他定然也过得很苦,可如果母亲和弟弟都没死,程景云这辈子都不会来茴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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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或许没那么喜欢瞿仙桃,但不至于讨厌,她还特地给她盛了肉圆汤,说:“仙桃小时候每次来茴园,都要吃肉圆汤。”
“那时候还……这么小……这么小?”二太太笑着说,“仙桃七岁的时候总是穿一件粉红色的小褂,现在想想都太可爱了。”
瞿仙桃只是眼底带着笑意的,她没有过分地应和,也没有丝毫的不礼貌,汤宗毓夹菜给她,她说:“你还没对我这么殷勤过。”
“让你吃就吃。”
汤宗毓根本就不忍心瞪她,眼睛还没有睁圆就败下阵,只得埋下头去,自顾自地喝汤,忽然,四太太插话进来了,她今天穿低胸的裙子,露出里面水红色胸衣的痕迹,她说:“仙桃,宗毓的确从来不在外头乱玩的,从来不。”
汤宗毓把嘴角的鱼骨拿了出来,他缓缓抬头,冷淡地看向四太太。
四太太继续说:“现如今,不出去花天酒地的少爷不多见了。”
“四娘,你想说什么?”汤宗毓的眼神有些吓人。
四太太立即摇着头,她说道:“你听见的是什么,我当然就说的是什么,你看这个假期,我们宗毓天天在房里,院子都不出的。”
她那样一双冷艳的眼睛,加上缓慢的语言,不会叫人觉得亲切的。
“是啊,宗毓在这方面……的确。”
大太太平静地说话,平静地看了汤宗毓一眼,她没那么相信他,知道他也会在外面找女人,她又催促着:“仙桃,快夹菜,多吃。”
“会多吃的,太太。”
瞿仙桃和汤宗毓都快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所以,饭桌上的话题和从前不一样了,二太太有些喜欢瞿仙桃,但也不是非她不可,她们平常为汤宗毓的婚事议论了很多次,不过,当着瞿仙桃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四太太,”瞿仙桃说,“他……在外头怎么样我肯定知道,但这些跟我没关系吧,也不用跟我说。”
四太太似笑非笑,说:“好。”
终于,汤宗毓发现了四太太这个“危险”的人物,他们几天前还一起说过足球的事,那时候,汤宗毓对她是没有多少防备的。
然而今天的饭桌上,四太太几乎对汤宗毓亮了明牌,她后来又说:“那个景云真不错,要是我房里也有这么贴心的丫鬟就好了。”
“他哪里好?”大太太瞥了四太太一眼,说,“我觉得也算不上机灵。”
四太太慢悠悠将筷子放在了碗上,她说:“算得上吧,我觉得还蛮机灵。”
“要是你喜欢他,我让他去你的房里吧。”汤宗毓刻作随意地说道。
四太太只是摇头,她又打量着瞿仙桃,后来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吃饭,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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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宗毓后来把瞿仙桃送回了瞿公馆,他回来的时候天黑了,起了不小的风。
“你快要开学了,”程景云把晾干之后的衣服放进汤宗毓房中的柜子里,他一边细致地整理着,一边说,“不能再这样贪玩,你看仙桃小姐念书那么好——”
“我不想听,”汤宗毓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葡萄,说,“你不但习惯了做太太,做妈,还做起我的老师来了。”
“涂涂!”程景云皱了皱眉,说道,“你不要说这种浑话。”
“我对你,浑事都做了不少,还不能说两句浑话?”
汤宗毓在沙发上打了个挺,站在了地上,他一手掐住了程景云的腰,掐得他尖叫,另一只手往他裤子里放。
“你快去洗澡睡觉了。”
程景云此刻是一点兴致都没有的,他在想,他得学会拒绝汤宗毓了,否则,若是瞿仙桃真的嫁到这里来,那要怎么办呢?
汤宗毓说:“要是我真的结婚了,就搬出去住了,到时候你也跟着我。”
“不可以,”程景云这一次说得果断,他丝毫不将汤宗毓强硬的语气放在眼里,他说,“我跟着你,算是什么?”
“照顾我的呗。”
“我不想去,到时候我还是和谢山他们一起做事,或者,去二太太房里。”
“我娘才不需要你,你看你,叠衣服都叠不好。”
程景云好不容易叠好的一件裤子,被汤宗毓夺去抖了抖,于是乱成了一团。
谁知道,程景云顺势将裤子丢在了他的脸上,说:“我没空陪你玩。”
“行啊你,程景云,敢扔我了?”
汤宗毓的确是有些生气了,他咬了咬牙,把手上的裤子随意扔进柜子里,他扛起程景云就去锁门,然后,再关上玻璃窗的帘子。
程景云挣扎着,低声说:“汤宗毓,你只知道欺负我一个,我今后不会再疼你了!”
汤宗毓把他扔在了床上,说:“我疼你,行罢?”
“你欺负我罢,就只欺负我。”
躺着的程景云把脸转去了一边,曾经可爱的涂涂,此时英俊的涂涂,已经全都装在他的心里了,只是,现在他是又喜欢又恨的。
喜欢……还是疼爱的喜欢罢,大约,不会是那种喜欢。
程景云想着。
待续……
第9章 玖·在卑微地庆贺
不知道瞿仙桃会不会再回来,连瞿仙桃自己都不知道。
她这天,再次专程找了汤宗毓,汤宗毓就与她一起去喝咖啡,要开学了,天气凉下来些许,汤宗毓穿着由程景云提前熨好的西装马甲,他拎着外衣打着伞,从雨中匆匆走来,上了瞿公馆的车。
车上,谁都没打算先说话,所以总这样耗着,汤宗毓抬起手看了一次表。
后来,又看一次表。
瞿仙桃就玩笑着问他:“怎么了?急着要走吗?”
“没有,”汤宗毓已经失落到不想看瞿仙桃的眼睛了,他抬起头,盯着车窗外面的雨幕瞧了好半天,他说,“真的要走了啊?”
“这怎么会有假的?”
“我……”
“你怎么?”瞿仙桃笑了一声,把胳膊抱在胸前,她说,“你老是话说一半,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宗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想过会有分别的时候。”
“对啊对啊。”汤宗毓连忙点着头应和。
“但现在发现,人生最远只能看到下一步,”瞿仙桃诚恳看着汤宗毓的脸,她说,“我在绍州长到十七岁,读了许多书,但从来不知道是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想离开,我得去外面看看。”
那么一瞬间,汤宗毓甚至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他咬了咬牙,看向瞿仙桃的眼睛,他说:“去看吧。”
“你气什么?”
“我没气。”
“其实我觉得你根本不需要我,你舍不得我,大概只是因为你舍不得从前。”
瞿仙桃表现得过分从容了,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许多句得体的离别话,汤宗毓着急了,他一把抓住了瞿仙桃的手腕,连她的镯子一并抓着。
他红着眼睛,说:“不是,根本不是,我就是舍不得你。”
瞿仙桃摇头,说道:“就算你真的舍不得我,我也要走的,宗毓,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要是有一天你也想去看世界,我会很为你高兴的。”
瞿仙桃的浅蓝色旗袍,大概就是汤宗毓眼泪的颜色,他多么坚强又多么顽皮,却在瞿仙桃面前有些丢脸地哭了,他松开了她的手腕,强忍着哭腔,说:“好了,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