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他。”
程景云的确做不到幸灾乐祸了,即便想远离汤宗毓,可他心里还有那个年幼的涂涂,他忽然记起六岁的汤宗毓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摔得满膝盖都是血渍。
他那时候急切地抱他,问:“疼不疼,涂涂,疼不疼?”
待续……
第5章 伍·什么狗屁家法
程景云并不想做出一副忠仆的样子,由于他原本不该是汤宗毓的仆人,不该在他房里听他的差使。
汤宗毓正在大太太眼前下着跪,脸上却倔得不得了,不将在场的任何人放在眼睛里。
“太太,”程景云一进门就跪下,他来不及揩去脸边的汗渍,头发还是带着太阳烫热的,他安安稳稳磕完了头,眼睛却还是不愿抬起来,低声地、慎重地说着,“四少爷年龄小,我愿意替他受罚,您打了我,他也就记住了,不会再犯了。”
程景云当下的感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不太愿意替汤宗毓出头,可思虑过后,还是拗不过那几分幼年时候有过的真情,于是,勉为其难。
二太太在大太太身边坐着,正露出一副惊慌又失落的神色,她对上了程景云四处躲闪的视线,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景云,你走罢,不要管他了。”
屋子里阴凉许多,二太太手上那杯茶是清淡的,她抿下一口,还是不解渴,于是,又一口气吞下了两三口。此时再看汤宗毓的表情,与刚才几乎没什么异样,他多么不可一世,有神的眼睛里只剩下了怒气,他咬了许久的牙。
才说:“快打吧,我要回房休息了。”
“你出去,”换了种更为冷淡的语气,显然,这些话是告诉程景云的,他说,“站在门口,等会扶我回去。”
程景云不懂得人应该憎恶压迫,他生来要思虑的事无非是吃饭、睡觉、活着,他因此不懂汤宗毓的恨,而是低微地对大太太服软,再次给她磕头,说:“太太,你心最好了,绕了涂涂这一次吧,他不会再犯错了,知道改了。”
大太太便是那种被礼教润养成的白瓣花,她不怒自威,怒的时候更让人悚然,她饮茶,低头想了好半天,然后说道:“你出去吧,和你没关系。”
话说到了此处,程景云觉得没有争辩下去的理由了,原本他也不是死心塌地想救汤宗毓的,他只是在挣扎之后做了一个很错的决定,然而,大太太的拒绝让他有了退缩的机会。
救不了便救不了,程景云一边起身往浓烈的阳光里去,一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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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太烫,先吃绿豆百合羹罢。”
“这个是解暑的药,化瘀的药还在锅里,”八月还是翘着几根顽强的黄色头毛,她忙着将煮好的羹汤递到程景云手上,然后,将青色瓷质药碗放回漆盘子里,她因为煎药累得脸颊通红,说,“我就去看看。”
“嗯。”
程景云心里还是不大好的,他原本做好了准备,要冷淡地照顾汤宗毓,暗自在心里高兴几番,可当看见了他肩头和背上那些深红色的血痕,便偷笑不出来了。
“涂涂,先吃些东西,冷的绿豆羹,你一定吃得下。”
程景云殷勤地先挂起床帐,又将汤宗毓从那张西式的软床上扶起来,汤宗毓穿着一件浅蓝绸子的小衫,扣子只系了一颗,看上去懒散颓废,他白着嘴唇,说:“今后要是再遇上这种事,你别替我出头,不会因为你给大娘下跪了,我就放过你。”
“吃罢,”看着汤宗毓吞下一匙羹,程景云才说起别的,他说,“我没想别的,我吃过苦,扛得住打。”
“那你还在我底下哭成那样。”
“涂涂……”程景云觉得,此时此刻应该哄汤宗毓开心了,而不是愈发大胆地和他辩解,于是,他想了想,说道,“我今后不再哭了。”
汤宗毓伸着脖子,用嘴接下了满满一匙绿豆羹,他胃口大开地吞下去了,又用黏糊糊地嘴去吻程景云,他说:“他们都去外头找野女人,我不喜欢,不干不净的,还没你漂亮。”
“你当真没找过?”
听见汤宗毓夸自己漂亮,程景云是受宠若惊的,他从不觉得自己漂亮,他细声地问他。
汤宗毓回答:“找过,抱过,喝过酒,但没睡过。”
“有过也很平常,我猜,那些少爷们大约都有过。”
“是,都有过。”
“涂涂,再吃一口,知道你吃不下别的,我叫八月找了小炉子,特地给你煮的,”程景云还要给汤宗毓喂一口,他盯着他神色骇人的眸子,又乱瞟到他嘴边,说,“又清甜,又开胃。”
“要不是我伤了,我真想——”汤宗毓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然而,程景云完全能够猜得出他本质的意思。
程景云摇着头,说:“也不好天天弄。”
“哑巴要从老家回来了,她找人写信了。”
“好呀,她最疼你。”
汤宗毓才不管程景云回了什么样的话,他背上疼得几乎受不住,但还是埋头就往程景云的脖子上吻,他从来不温柔,像是那种年轻的狼,还未成为族群的王,但已经有了王的威严,他莽撞又横行,啃得程景云脖子上又痒又疼。
程景云举着碗无措地推他,说:“你松开,八月要拿药来了。”
大热的天,人碰一下旁人,就要难捱地躲开了,或是觉得沾上不干净的汗了,或是觉得更热了。
程景云的额头上已经挂起汗珠,他还是拘谨地推着汤宗毓,说道:“热死了,热得心里慌,你原本就快中暑了,不敢再这样。”
然而,汤宗毓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低低地笑着,说:“我不热。”
可怎么好,汤宗毓十几岁的年龄,他脑子里想的尽是那些,程景云知道是常理没错,可承受得困难,抵挡得更困难,他在八月敲门的一瞬间推开了汤宗毓。
不安地说:“小八月,进来吧。”
八月看见的是怎样两个人呢?一个是红着脸的,一个是红着嘴的,但八月暂且猜不出什么,她把汤药端到了汤宗毓面前,说:“少爷,二太太给你抓了西药,说待会送过来。”
“她有心思给我抓药,不如在挨打的时候护着我。”
“涂涂……”程景云皱了皱眉,说,“你别这样说,二太太要伤心的。”
“你怎么向着她?”
“我不是……”程景云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实际上,一个养尊处优的少年人,埋怨自己的母亲几句是正常的,这不算是仇恨,也不算是冒犯。
八月烤了一个下午的火,脸上热得要命,她像是一只被暑气侵袭的小瘦猫,将汤药递到程景云手上,说:“大夫说应该先喝这个。”
“我到底要吃多少药?”
汤宗毓很是不悦的,若不是有程景云在耐心地喂他,他是不愿意端药碗的,他觉得他受的伤算不上重,虽说疼得龇牙到现在,呻吟到现在。
程景云放下了绿豆羹,开始喂药给汤宗毓,他先是支走了小八月,然后,低声地对汤宗毓说:“你将身体养好了才能出去玩呀,否则怎么去玩?”
“我跟你说,”汤宗毓却忽然提了别的,他说,“我那天晚上……下雨的那天,就是乱编的,那时候没有与贺易涛他们去玩呢。”
“喝药吧。”
程景云很不想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苦,你尝尝。”
汤宗毓推着碗,要程景云一定尝一口,但他动胳膊时,已然疼得几乎尖叫了,他说:“我要成残废了。”
又说:“剪辫子之后是不是要废家法更好,什么狗屁家法。”
“以后如果不犯错,就不会受罚了。”
“那不可能,”汤宗毓讲出了一句实话,他对自己有清晰的认识,因此,能够准确地描述,他说,“我犯的错只能一天比一天多。”
即便正经历着皮肉之苦,但对于汤宗毓来说,感受并不是完全负面的。
他挨大太太的打了,证明着他距离反叛更进一步了,他多么自豪他做了许多不一样的事,和会杀人的少爷们玩,在歌厅里找女人,有一帮女学生喜欢他……
最重要的是,他与程景云睡过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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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家里孩子的婚事,大太太一向是操之过急的,她心里,似乎结婚就是一切问题的良药,给汤宗朝物色不成,便给汤宗甫和汤宗毓物色。
她和丫鬟一起修花,略显忧愁地对二太太说:“泽泽,要是涂涂早点成家了,就不会这么莽撞了。”
“嗯,是。”
“他喜欢怎样的?”
二太太想了想,低声说道:“大约就是,喜欢模样漂亮的。”
“得读过一些书罢?否则,今后都算不了账的。”
“读过书的最好了。”
“‘新’女性好不好?”
“好也不好,”二太太有些许的为难,她说,“我是做不了主的,太太你为他做主就好了,只要你觉得好,当然不会有多么差劲。”
“那他愿不愿意结婚?”
“肯定愿意的,一定愿意的。”
二太太看来,只有不近女色的人才会不愿结婚,而汤宗毓正是与之相反的那种人,他很招女人喜欢的,他自己也与许多女同学做朋友。
大太太拿着剪子左右为难,许久之后,终于下决心剪掉了某一片叶子,她说:“这个时节了,有个靠山总归是好的,我要物色一位家中有势力的,我觉得不困难。”
待续……
第6章 陆·不是相爱关系
将近十天之后,莲娘回来了,之所以回来,是由于二太太喜欢她。
她穿着乡下人经常穿的那种粗布,一件短衫一件裤子,她是坐着驴车来的,又在半路上遇到了雨天,所以,弄得裤脚和膝盖上都是泥水,头发梳得整齐,泛着油光,她趁着晨光站在那里,手上挂着个很大的包袱。
她还是拘束的,由于离开得太久了,因此更拘束,她咬着下嘴唇,等着有人过来招呼她,可没等到招呼,先是挨了顿调侃,一位护院说:“哑巴,你木头一样站在这里,等着哪位少爷小姐来请你呀?”
莲娘立即就红了脸,连忙摇头,她指了指汤宗毓院子的方向,又用一只手枕在耳畔,做出睡觉的姿势,意思大约是:四少爷还在睡觉呢。
当程景云看见莲娘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慌乱地四处张望,她手上那种包袱,现如今早就没人用啦,城里的人多数用皮箱或者提包,再不济也是布包。
程景云喊道:“莲娘。”
听见了叫声,女人立即转过脸来了,她嘴边上浮起了一丝笑容,然后,便朝着程景云走了过来。
“涂涂还没起床,我知道你来了,听别人说你等在这里,”程景云帮莲娘拎着包袱,他低声地说道,“涂涂总在房里吃早饭,他起得晚,等到开学了,就不能这么晚了。”
莲娘只是笑,她太高兴的时候,便比着手势“啊啊”几声。
过去十几年了,人总要衰老的,莲娘已不再是那位脸庞清秀的少妇,而真正变成了一位沧桑的女人,她手上的一枚银戒指戴得发黑,在客厅的桌子上打开了包袱,取出来带给四少爷的桃子干、炒葵花,以及,带给二太太和大太太的茶。
“涂涂。”
程景云走进了卧房,这时,汤宗毓刚刚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衬衣的纽扣还没系上,程景云将牙刷递给他,说:“我昨天陪二太太上街,听说仙桃小姐要去上海了,可能不再回来了。”
“真的吗?”汤宗毓是有些惊讶的,他一边刷牙一边问道。
程景云回答:“当然是真的,仙橘小姐身边的人说的。”
“为什么?”汤宗毓有些着急了,他说,“她都没告诉我。”
“瞿老爷在上海有船运公司是吧?他们在那边买了洋房,要让仙桃小姐好好地念书,你是知道的,涂涂,仙桃小姐念书很好。”
对于尚有十几岁的汤宗毓来说,这算是个有点坏的消息,他的青梅竹马要走了,那个文气又激进、和煦又果断的瞿仙桃要走了,或许以后,再没有他们一同上学校,一同上街的日子了。
汤宗毓气得咬牙,说:“她都没告诉我……我觉得绍州也很好,为什么一定要去上海?”
“很可能……仙桃小姐不想告诉你的,因为不想特意分别。”
程景云知道汤宗毓对瞿仙桃的情是不一般的,至于是否有爱恋的情绪,程景云倒是无法确定,他给汤宗毓递水漱口,说:“莲娘给你带桃子干了,很甜,我吃了一片。”
“仙桃要走,不想吃什么桃子干。”
“你去见见莲娘,她想你了。”
侍候汤宗毓的事,程景云越做越得心应手,现如今,他的角色像是他从乡下讨来的妻,得不到什么留恋和温柔,但两个人什么话都要讲的。
程景云总觉得,是汤宗毓配不上瞿仙桃,他蛮横、顽劣,哪里配做一位有思想的女子的丈夫?
“我出去一趟,回来再见莲娘。”
汤宗毓洗漱完了,随便理好衣裳就跑了出去,看样子,雨云又来了,外面的天色一片压抑的深灰,小八月蹲在院子里捶打汤宗毓入秋要穿的衣裳,汤宗毓就是从她身边大步走出去的。
程景云能够猜得出,汤宗毓是去找瞿仙桃了。
他告诉莲娘:“你要是想找人叙旧,就去找她们,去厨房找些东西吃,涂涂待会就回来了。”
莲娘当然是不住地点头,她还看了怯怯的小八月一眼,对她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