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接下来这顿咖啡喝得人极其难受,汤宗毓喉咙里原本的味道比咖啡还苦,他像是正在失去最后的、做孩子的资格,与少年时候的美好彻底告别了。
瞿仙桃一滴眼泪都没掉,她递了盛蛋糕的盘子到汤宗毓面前,说:“吃吧。”
“你就当我长不大,”汤宗毓说,“你觉得我永远都长不大。”
瞿仙桃于是笑了,说:“这个样子哭,可不是长不大?你年纪还比我大一点呢。”
汤宗毓说:“要是你走了,我可能也快要结婚了,最迟也是两三年之后吧。”
“否则呢?一生都不结婚?”
汤宗毓猜不出瞿仙桃在想什么,她像是画中的女人,头发挽着,是少女,又比少女更沉静,她用那种极其果敢的眼神看着汤宗毓,说道:“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想要的生活不同,期盼的未来不同,所以,没办法一同走下去了。”
/
雨是那种不小的雨,又温驯流畅,算不上很大的雨,下了许久都不停下,当程景云看见了站在路那边的、浑身湿透的汤宗毓,他着实吓了一跳,他跑上前去给汤宗毓打伞,问他:“怎么了,涂涂?”
“没,没怎么。”
“我知道了,”程景云抓着他的手,一起往茴园的大门里走,也不管汤宗毓是否乐意,他说,“我很希望你们结婚的,但实在不行的话,咱们也不用想了,免得总是伤心。”
汤宗毓甩开他的手,大步地往前走,倔强得不愿意撑伞,他说:“你根本不明白!”
“对,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明白……”
程景云追赶着汤宗毓,汤宗毓一路不回头地往他的院子里走去,然后,进了房里,他身上那些雨水后来全部落在地板上,留下许多没有规矩的痕迹。
他连电灯都不开,气得没办法了,所以拿起桌上的花瓶要扔,程景云走上前去,用两只手抓紧了他的手腕。
“很贵,”程景云低声地警告他,“宫里的东西。”
“你能不能不管我?”
“能,”程景云愈发冷静了,他想了想就松开了手,说,“你砸吧。”
然而,逆反的汤宗毓偏要用那双湿手拘住了程景云的脸颊,盯着他看好半天,说:“你以为你是谁?以为自己很了解我?能劝得住我?”
“汤宗毓,”程景云紧紧咬着牙关,低声说,“你就是个疯子,仙桃小姐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也就是我这种下人才服气你,她跟我不一样。”
雨声响在门外,也响在耳朵里,程景云被汤宗毓猛地吻住了,但这不是亲昵的吻,不是示好,而是疯癫的惩罚,牙齿撞在一起了,汤宗毓咬破了程景云的嘴角,咬破他的舌头,然后,把他嘴里的血咂干净。
汤宗毓抵着他的额头,又吻他一下,用湿手抹开他嘴边的血渍,忽然问:“我能多瞧你几眼,你生气过还是得意过?”
“都没有,我,不会生气的,”一边生气一边说着不生气,程景云需要吸一口气休息一下,他后来才说,“涂涂,要是什么时候能放过我,那请放过我,如果不愿意放过,那么我就这样陪着你也没关系。”
/
程景云还是第一次,在汤宗毓的上面,俯下身主动地亲吻他。
他们像是知己,又似乎只是萍水相逢的,外面的雨下得越大了,汤宗毓穿回来的那堆湿衣服被随意脱下来,扔在卧房的地上。
“涂涂,”意乱情迷的时候,程景云用唇角贴着汤宗毓的唇角,说,“雨大了。”
“嗯,”汤宗毓一把揽紧了他,霸道地将他圈入了怀里,说,“听见了。”
实际上,程景云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不知道是出于哪样的情理,他是在安抚,又是在卑鄙地庆贺,瞿仙桃走了,好也不好。
好的是,涂涂暂且不会成为别人的涂涂了。
他们从来没这样地亲吻过,像是终于遇见水源的逃荒人,心里想的事还是迷迷糊糊,但人要做的是控制不了的,程景云在最近的地方看着汤宗毓的脸。
他多喜欢他的表情,以及有时候露出来的那一点稚嫩感觉,他又因为他的凶狠惧怕,但在惧怕的同时,又是快乐的。
程景云想,他不该说汤宗毓是疯子的,因为,连他自己也变成疯子了。
他嘴里那些新鲜的伤,被汤宗毓一次次反复地舔过,汤宗毓还问他:“嘴里疼不疼?”
“疼的。”
待续……
第10章 拾·只知道翻旧账
小福是跟着汤启骄很久的,她二十来岁,个头不高,总在灰色衣裳外别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帕子,她见谁都会问候的,无论是太太们、少爷小姐们、亦或是丫鬟和护院们。
她从半掩着的门里递糖给程景云,仰着那张圆润的脸,轻声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特意地给你留了。”
“我不要。”
阴沉沉的天,小福的一只手里还拿着汤启骄外头穿的衣裳,她的声音有些低,她说:“给你罢。”
程景云不缺糖吃,他愿意吃什么糖,从汤宗毓的柜子里拿就是,他若是想吃茴园没有的糖,去茴福斋买一些就是。
程景云往后走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了。
他没接受小福的糖,便是没接受她的好意,到了院子里,一头撞进要去上学的汤宗毓怀里,汤宗毓问:“你着急什么?”
“没有。”
汤宗毓摸了摸程景云的衣袋,忽然问:“糖你没有拿着?”
“啊……”
天愈发阴沉了,丝毫不像有生机的早上,程景云抬起头看着汤宗毓的眼睛,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汤宗毓算是没干什么坏事,但也没干好事。
他又在算计程景云了,他抬起手,顺着他鬓角处的头发,问:“糖怎么不拿着?”
“涂涂……”
“聪明了啊景云。”
汤宗毓的确有些疯癫,他嘴边挂着一丝笑,视线落在程景云脸上各处,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拿着。”
“我不缺糖吃。”
程景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然而,这一次的他已经失去了反击的耐性,他知道反击无用,所以,唯一能做的便是庆幸自己方才的选择。
汤宗毓有劲的手去抓程景云的手,低声告诉他:“从我向大娘讨来你的那天起,你就不能背叛我了,懂了吗?”
“懂。”
“你想想,来茴园这么久,你与谁最亲?”
“与你。”
“对,”汤宗毓知道自己正在做着不正常的事,说着不正常的话,然而,他在程景云面前完全拿不出在瞿仙桃面前那副样子,甚至拿不出平常对待大多数人的样子,他继续说,“我放心了。”
其实,汤宗毓早已经想好若是程景云拿了小福的糖,他会怎么对他,大概是要严厉地质问半天,说的全都是误会的话,程景云或许会忙着解释,但汤宗毓一定不愿意相信他。
程景云会微微蹙起眉,说“涂涂,我和她真的没有”,他在那种场景下往往十分急切,将捏着糖的手藏在身后,汤宗毓就强迫着抓住他的手腕,后来, 被彩色油纸包裹的糖滚了一地。
汤宗毓去上学了,程景云就独自在院子里做事,和八月一起洗衣服,把房中每一样东西都擦得又净又亮。
八月翻看着汤宗毓柜子里的书,那书里边带着彩色的画,讲的是志怪故事,后来,她把柜子里的东西全都整理好了,又翻出一本书来。
程景云看清楚了书的封皮,一瞬间急得脸红,他走上前把手拿在了手里,说:“八月,你去外边换半盆干净的水。”
“好。”
程景云不认识字,但他不会忘汤宗毓那次从这本书里念的荒唐话,他在书房里转悠了好几圈,最后,把书塞进了抽屉最底下。
/
在汤宗毓还没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大太太来院子里了,她一步一步,缓慢又郑重地走着,身边并没有跟着谁,她说:“天要冷了,盆子里的花春天再种吧。”
“太太。”
“景云,我来看看,宗毓白天不在家,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偷懒?”
大太太是要开个玩笑的,但八月和程景云靠在路边站着,莲娘湿着双手从水盆后面站了起来,他们谁都没能笑出来,大太太又说:“宗毓房里的人也太多了些。”
“他年纪太小,我们都要照顾他。”程景云说道。
“确实,他需要娶个太太了,这样就能帮他打理打理。”
程景云觉得,大太太大约是来闲逛的,她在屋里屋外转了一圈,还问了八月几句话,她又对程景云说:“四少爷照料你,才把你要过来的,你明白吗?他念在你们一起长大的情分。”
“我知道,太太。”
“对他好一点,不要偷懒耍滑头,”大太太从晚霞透净的光里看了程景云一眼,说,“不过我知道,景云你是老实人,不会对不起四少爷对你的赏识。”
“嗯,我会照顾好他,放心吧,太太。”
大太太的脸上没有多少脂粉,她的一切都和她的人一样含蓄、素净,程景云给她砌了普洱茶,她原本打算走的,但还是坐在客厅里喝了两口。
等到汤宗毓放了学,程景云已经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早就说了,让你把那本书收起来,险些被八月看见了。”
“嗯?”汤宗毓早就忘了有那回事,问道,“哪本书?”
他还穿着学生服,衣领处板正地系着纽扣,程景云一边帮他脱衣裳,一边说道:“脏书。”
汤宗毓还是迟疑了一下,他终于反应过来,于是解释道:“那是文学。”
“我不懂什么文学,我只知道是小孩不能看的书。”
知道八月不识字,但保不齐她已经认识了几个字,因此,程景云还是十分地警觉,他不开明,甚至有些愚昧,所以呢,有时候和汤宗毓聊不在一起。
“有什么,孩子总要长大了,再说,我和她一样是十几岁,你还不是跟我——”
“涂涂,你不要故意这么说,”程景云将汤宗毓的外衣挂好了,他说,“我是被你强迫的,你没忘吧?”
“我强迫的你,”汤宗毓狠狠扯着程景云的袖子,说,“程景云你没良心,不记得我的好,只知道翻旧账。”
汤宗毓的歪理一套接着一套,这些是说服不了人的,只是,程景云不会极力地与他争辩,程景云嘴上要埋怨他,却温柔地帮他解了扣子,为他准备好晚上看书时候的加餐,然后,让他换了衣服去吃饭。
待续……
第11章 拾壹·算是过瘾对吗
要上学,也要玩耍,最烦心的是做许多枯燥的功课,站在桌子后边背英文,写着算术,后来,水笔将纸张戳了个洞。
程景云进来,正好遇上了汤宗毓几乎睡着的时候,汤宗毓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拿着笔,他被开门声惊醒了,打着哈欠嚷道:“你吓到我了。”
“我遇上了二太太,”程景云背着手将门合上,他说,“她问你功课做得怎样。”
“你怎么答?”
“我说很好。”
程景云不知道功课做到什么程度才是好,不过,汤宗毓的功课大约和好不沾边,他偏袒他、溺爱他,所以就顺嘴答了。
程景云又说:“我让八月给你热甜米酒,煮几个圆子,再加一颗鸡蛋。”
“我不吃。”
汤宗毓任性,不吃便是不吃,正当程景云打算无望地讨价还价,八月就敲完门进来了,汤宗毓说:“端走,我不饿。”
“放吧,待会吃。”
八月被两个人的两种话弄得进退两难,她向后退一步,又向前走半步,程景云就上前来接了她手上的盘子,将她打发出去了。
汤宗毓的书桌前边点着一盏台灯,光是亮黄色的,他穿着睡衣温书,念英文的时候舌头总在打结,程景云翻看了几页他的作文本,发现上边全是潦草的字迹。
于是,程景云又不讨好地提醒:“你要好好写字呀。”
“你又不认得字。”
汤宗毓放了笔,把手搭在程景云腰上,大概,他那种年轻、滚烫的躁动又藏不住了,所以,无赖一般开始动手动脚了,他嘲笑程景云不认字,还要把指头往他腰上贴。
程景云歪着身子躲他,说:“我是不认得字,但总看得出是不是整齐,是不是下了功夫。”
“要不是你晚上缠我,我肯定能写好字的。”
“不论什么事,到头来都是赖我,”程景云伸手想推汤宗毓的脑袋,但犹豫过后还是停住了手,他怎么变得这样随意又强势了?他怎么对四少爷丝毫都不尊敬了?
汤宗毓笑了两声,说:“我的精气神都耗费在床上了,还哪里顾得上学习。”
“那也不是茴园的床,怕不是外头野女人的床。”
“你不清楚?”
汤宗毓不理解程景云这种嘴硬,更有些猜不透他对自己到底是哪种态度,程景云是有一些恶劣的秉性的,譬如,他跟了汤宗毓以后,就学会了狐假虎威,也总在因为一点小恩惠,就服了汤宗毓的软。
八月拿来的甜酒从烫热的变为温热的,程景云后来试图给汤宗毓喂一口,但被拒绝了,他就站在一旁自己吃,看着汤宗毓写字。
“你去睡吧,别看着我了。”汤宗毓头也不抬,说道。
程景云看他没有挽留的样子,所以打算回自己房中休息,他将吃了两口的甜酒放下,说:“你待会吃一些,我先过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