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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少爷是位尽然无情的人,那一定是不对的。
不过,当程景云在雨里的瞿公馆门前问:“涂涂,你是不是喜欢仙桃小姐?”
汤宗毓回答的是:“我不喜欢。”
这时候的四少爷,心里郁闷、失落、惊讶混杂,他没想到程景云会来门外等他,雷声还炸响在耳畔,程景云举着伞,说:“你不要生气,我随意问问。”
程景云觉得,汤宗毓是说了假话的,他能冲动地跑来找她,他明明是喜欢瞿仙桃,但自傲和自卑掺杂着,所以硬着嘴不认。
“雨太大了,”汤宗毓说,“我带你去三山巷,吃个小酒罢。”
上午就吃酒,馆子里只来了一簇人,大约是附近河上的船工,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裳,手臂和脸庞焦黑,汤宗毓家里开着全城最大的酒楼,他偏偏喜爱来这种地方。
两个人在最靠近窗的位子上坐下,老板抹完了锃亮的桌子,然后送来茶水,说:“汤家四少爷,今天有空来了?要吃些什么?”
“一壶酒,要一碟毛豆子,一碟酱鸭。”
“这位是家中的伙计?”
“我房中的仆人。”
“那二位稍候,就来了。”
开着的窗是个漏雨的洞,有细细的水丝飘进来,已经不打雷了,又来了几人,坐在了最远的那张大桌子旁边。
程景云坐得安静,什么话都没问,他知道汤宗毓心情是不好的,于是在心里埋怨自己早晨有些多嘴了,其实,在他看来,汤宗毓若是真的能娶了瞿仙桃,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汤宗毓的确花心了些,狂妄了些,但若是要对别人说,程景云还是愿意只讲他的好话的。
汤宗毓喝着伤情的酒,程景云一口东西都没吃,半口酒都不喝,后来,还是汤宗毓硬要和他碰杯,所以才勉强地喝下去一点。
程景云的喉咙快要烧起来了,他说:“我不想喝了,陪着你,喝好了咱们就回去。”
他倒是从来没想过最终会和汤宗毓怎样,由于汤宗毓对他没什么深情,他对汤宗毓也没有,但是,这样倒很好,程景云想,若是他们真的是彼此喜欢的,那也只是种下苦果。
“涂涂,你以后要是成婚了,我就不能照顾你了。”想了想,程景云又说道。
“不行,还是得照顾。”
“不行,涂涂,”程景云打算说得隐晦一些,但他还是止不住地脸红,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能,你今后过得好了,我就不会为你担忧其他,如果喜欢仙桃小姐的话,你以后就去上海找她罢。”
说完了这些,程景云坚定又温柔地看向汤宗毓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便起身走了过去,拿着汤宗毓的钱包,在柜前结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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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不是谁依靠着谁的关系,汤宗毓并非离不了程景云的,他平常在外头、身边没程景云的时候玩得照样自在。
汤宗毓回过头,正好看见了站在门边上的莲娘,莲娘是为他送茶水来的,汤宗毓愣了一下,这才不动声色,将手从程景云的腰侧拿下来,对莲娘说:“进来。”
他刚才不过是与程景云说了两句不紧要的话,后来说了句“你怎么胖了些”调戏他,特意掐他的腰,摸他肚子。
莲娘进来了,把盘子里的点心和茶放下,她做事还是同从前一样勤恳,再看此时的程景云,已然是不敢抬头的,他红着耳根,伸手拽着衣服的边沿。
莲娘抬起眼,对汤宗毓颔首,然后就离开了。
“我没胖。”
程景云很少要与四少爷辩解,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是没胖,甚至因为心事太多,所以瘦了一些,汤宗毓关了门,抱起他就乱吻。
程景云知道,少爷只是拿他做消遣。
他说:“涂涂,要是今后成婚了,可就不能再这样了。”
“我明白,”汤宗毓说,“我们偷偷的。”
“要是你娶了喜欢的人,才不会愿意和我偷偷的。”
“嗯,”汤宗毓是赞同这句话的,他点着头,说道,“但你还是必须留下来照顾我。”
“涂涂,我什么都没……你如果去找一位丫鬟,也是好的,为什么来找我?我总觉得我们就是能一起玩的,没想过其他。”
“我也不知道。”
这几个字大概不是汤宗毓的谎话,他回想着,持续地往前回想着,他为什么会选程景云,大约就是从小觉得他有一张漂亮脸蛋,觉得他腰细,还有,觉得他不会四处乱说话,不会因为发生了什么就来胁迫他,也不会提出无理的要求。
“因为我不能怀孩子吗?所以……”
“对。”
“因为就算欺负了我,也不用担心有人找麻烦?”
“对。”
“因为你熟悉我,不熟悉别人?”
“对。”汤宗毓答完了这个问题,也盯着程景云的脸看了许久,他再次埋下脸狠狠地吻他,说:“就你这个小可怜模样,哪里有女人会喜欢?”
这不是相爱的关系,不是单恋的关系,而是奇怪的关系,程景云的胸骨起伏着,他看着汤宗毓英俊又有攻击力的面庞,他微笑起来,已经幻想出涂涂要以哪种样子做仙桃小姐的新郎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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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写得更好一些,加之忙碌,所以这星期打算缓冲一下,本周一、三、五凌晨更新,下星期恢复周一~周五更新,请大家理解哦。关于涂涂和景云——他们是时代中两种典型的人,因此关于爱的描述与探讨会参照人物,不会参照现今社会的道德观,人物也有许多我看来的愚昧之处存在,但还是觉得要这样写,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故事~
第7章 柒·清醒以及抗拒
程景云试图去回忆,他觉得,汤宗毓是一瞬间长大,岁月跨过某条线的时候,汤宗毓就从面庞稚嫩的小孩变为现在这样子。
他似乎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哪怕是玩笑着抱一下程景云的腰,都会用上大到让程景云无法呼吸的力气,他和与他一样年轻的男孩们去参加足球赛,让程景云在场地外面等他。
那么毒的太阳,原本是程景云要一边流汗一边做活的时候,却因为到了汤宗毓身边,所以偷得了许多的清闲,他要把水壶递上去了,眼看着满头大汗的汤宗毓跑到了场边,汤宗毓来不及站得稳,就开始脱衣服,把湿透了的坎肩球衣扔在地上,露出晒得微微发红的整个膀子。
这时,似乎又看见了幼年时候那个顽皮乱扔东西的涂涂,他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汗水,哪怕是赢了也要埋怨几句脏话,原本是皱着眉的,但又懒散地对程景云笑了一下。
他穿着到膝盖上面的短裤,以及白色的长袜子,喘气的时候整个胸廓都在震动,浑身都是新鲜的汗味。
“脖子都晒红了。”
汤宗毓拿起水壶就喝,完全不将程景云的话放在心上,他喝了好几口水,这时,程景云又把打湿的毛巾递给他,说:“擦一下。”
“高兴不高兴?”汤宗毓用那种运动过后有些低沉的嗓音,问道。
程景云说:“你是说……为什么高兴?”
“赢了球啊。”
“那肯定高兴的。”
其他一起玩球的学生,能自在地和汤宗毓开玩笑,有个人拧了汤宗毓的膀子一把,于是,汤宗毓毫无顾忌地在他背后踹了一脚。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只是假模假式地打,但这么几个年轻、蓬勃的小子,玩起来也是不会留余地的,于是,在这毒辣太阳下、稀缺的阴凉处,年轻、冒然、汗湿的肉体冲撞着,使得程景云猛然想起点别的。
一刹间,他能幻想出若是有人看见他和涂涂的那种事,会是什么羞人的场面。
“程景云。”
玩结束以后的汤宗毓在喊他的名字,他才难堪地回了神,他对他说:“水还有,你再喝一些吗?”
“走吧,不喝了。”
“我早上跟八月说了,她会烧好水,等你回去正好可以洗澡。”
程景云正在说着话呢,他被汤宗毓突然地揽在胳膊底下,衣裳贴近了汤宗毓潮湿泛凉的皮肤,两个人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汤宗毓还心情不错地开他的玩笑,说:“好好走路,你的脚几天没用了吗?”
“松开我,弄得我衣服上都是汗。”
“就这么跟我说话?”
“我……”程景云很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想表达自己也是知道礼仪的,他想了想,说,“就是提醒提醒,看你的意愿。”
“其实……他们有人看得出你被我弄过,毕竟我身边从前也没有人跟着,你又长得标致,这种事蛮多见的,能看出来很正常。”
方才,程景云如何都不会想到汤宗毓会说这些,他羞了,又无法从他臂弯里逃走,只能皱着眉,说道:“你们尽管说你们的事,不要提起我。”
“生气了?”
“我不敢生少爷的气。”
程景云没那么生气,但也并非完全不生气的,可对于汤宗毓来说,程景云再生气也无妨,因为程景云总会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容易地对他妥协。
汤宗毓笑了一声,说:“也不用那么当自己是个人物。”
“我不会当自己是个人物,我是你的仆人,”程景云的眼角即将有泪花闪出来了,他说,“涂涂,我又不是会随意生气的人,曾经快要活不下去,现在能活得下去,已经不求别的了。”
程景云不会刻意地表现多少执拗的自尊,就算是顺着汤宗毓的怪脾气,他也不会有什么委屈,再说了,他还是抵御不了对汤宗毓习惯性的低微、服从,以及溺爱。
一场酣畅淋漓的足球赛以后,程景云都不敢往汤宗毓的裤子前边瞧,汤宗毓总在流汗,还在他耳朵边上说:“我现在就想,回去就想——”
“涂涂,太热了。”
“没多么热,”汤宗毓深吸了一口气,又说,“热也无妨,就想,你知道,你摸摸——”
“好了,回去再说。”
这算是默认了,程景云终于从汤宗毓汗湿的臂弯里逃脱出去,汤宗毓牢牢地抓着他的腕子,专门挑选人少的小路走,而他的一只胳膊上还挂着汤宗毓的书包。
两个人走得飞速,所以书包和水壶都是摇摇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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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太太的白裙子比人先到,她长着上翘眼睛,薄眼皮,像是那种画作里的冷美人,她一手揪着不久之前烫好的卷头发,将程景云上下打量,然后便打算走了。
“四太太。”程景云是刚从汤宗毓房里出来的,他特意整理过了衣裳,还顶着一头刚洗完的头发,身上穿的是汤宗毓先前穿过的绸子睡衣。
“嗯……”她的应答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了,她似乎是看出了点什么,她说,“我原本要找四少爷问一件事,我还是改天吧。”
程景云的一只手还端着一只小巧的木盆子,里面是洗过胰子的白水,他知道自己是该慌张的,但是,比从前胆子大了不少,所以理直气壮地说:“四太太,要是你着急了,我现在就去喊他一声。”
“不必,”四太太叹气一声,还是冷着张脸,说道,“茴园这么大,果然是什么事都会有的。”
她慢悠悠抬起手,将程景云睡衣最上面那颗扣子揪了起来,帮他系好了,程景云只顾着慌忙地躲避,他说:“四太太,我自己来吧,不劳烦你。”
四太太斜着脖子,还是细细瞧他。
说:“的确,做个仆人可惜了。”
“不可惜的,四太太,我也不会做别的。”
“是嘛……我是不是该说句幸好,幸好你伺候的是四少爷,不是老爷。”
四太太自诩清高,所以和这里的人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确是读过几本书的,从前又总在城里混迹,所以知道得比谁都多。
她终于笑了一声,笑得程景云后背发凉,今日艳红的晚霞落在院子里,四太太问:“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四少爷吗?”
“不想,”程景云谨慎地摇着头,说,“我只管做我该做的事。”
“我是想问他,能不能带着我去踢球,我也很想踢足球的。”
“四太太,那么你先请去客厅坐下,我给你倒好了茶,就去叫涂涂出来。”
哪怕程景云心里很不愿意侍候,但这仍旧是他分内的事情,莲娘陪着二太太去会馆听戏了,八月又被厨房里要去帮忙,因此,这个院子的事务只得暂时依靠程景云安排。
“涂涂……叫得好亲热。”
“四太太,你先里面坐,我去给你倒茶。”
程景云自己也没发现,他和原来有些不同了,他像是有了主人的气势,哪怕是在这么唐突的情况下,哪怕是遇见四太太,他都是能冷静下来的。
一抹云彩的红光落在程景云鼻梁上,他捧着木盆子走了,纤细又不羸弱的腰身晃在有些宽阔的睡衣里,头发上的水落下来,把肩膀上的布料洇成了灰色。
他变得和汤宗毓一样不怕败露,他坦然地享用起短暂的乐趣,变得比从前颓废了几分,像是烟馆子里那种散尽家财还倚着藤椅哈哈大笑的人。
但是,程景云自然不会和汤宗毓说这些感觉,他还是会有清醒和抗拒的时刻,他方才跪在床上,不情不愿地给汤宗毓捏肩,汤宗毓在看包着油纸封皮的书,后来,就把书盖在了脸上。
程景云说:“涂涂,就是因为仙桃小姐,所以你又喜欢看书了啊?你是不是也想去上海念书?”
汤宗毓却压着声音笑了起来,把书重新拿在了手里,他说:“这不是那样的书,是我从黑市上买来的外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