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上了几道,还有一些未上的,如今,流行穿旗袍了,而大太太还是一身庄重繁琐的旗装,丈夫汤绍波不在的时候,她就是饭桌上最位高的人。
她夹了一口糟鸡,咬一口,放进碟子里,然后咂咂嘴,说:“肉熟得过头了,你们尝一尝,是不是?”
“好,我尝一块。”
二太太先说的话,她自己夹一块来吃,说:“香是香的,下次煮嫩一些就更好了。”
“宗林也尝,启骄,宗朝,宗甫,宗毓,启鹤,都尝一尝,”大太太一一点过各位后辈的名字,她平心静气地说道,“你们都有自己的娘,但我早就说过,生活在一座宅子里,你们身上都流着汤家的血,所以就是最亲近的人,无需说什么,也无需对彼此奉献什么,唯一要有的是从心里包容你的兄弟姐妹。我也早就说过,一切的溃退都是从内部的分裂开始的,你们要明白。”
一盘糟鸡,被大家各自夹了个精光,大太太说的话,意指有些明显了。
“往后,汤家不是依靠邵波,也不是依靠我,不是依靠泽泽,要依靠的是宗林、宗朝、宗甫、宗毓,启骄和启鹤先不说,她们总是要嫁人的。”
“不要依靠我。”汤宗毓终于张口讲话了,方才,大太太让尝糟鸡,他是唯一没动筷子的一个,他夹了其他菜进碗里,然后,一口一口地吃。
大太太说:“涂涂你倒是讲一句大娘爱听的话。”
话说完了,大太太这才察觉到了自己嘴上的差错,眼看着汤宗毓将牙关咬得死紧,大太太抢在他抱怨之前道歉,捂了捂嘴,说:“是宗毓,宗毓。”
二太太低声地笑,对大太太说:“太太,不要紧的。”
然而,汤宗毓的脸色已经冷了下去,他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饭,后来,又抬起头看着望向自己的众人,说:“吃你们的,看我干什么?”
他自己觉得自己足够凶狠了,可毕竟年少,毕竟才从孩子成为大人,太太们觉得他可爱,兄长和妹妹觉得他逗趣,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地笑了。
“好了,娘,宗毓长大了,”汤宗林算是个像样的兄长,他对大太太说,“不要再拿人家玩笑了。”
“来,宗毓,在大娘身边坐。”
除却学业和脾气,谁会不喜欢一位年少又标志的少爷,汤宗毓比大哥汤宗林的个头还高,长着轮廓明晰的脸孔,一头茂密的黑发,周身都是青葱热烈的气息。
汤宗毓不情不愿地捧着碗过来,在空凳子上落了座,他只比异母的汤宗甫小一岁,因此,两个人总是被拿来比较的,然而,这不过是“矮子里挑将军”,汤宗甫的功课好一点点,汤宗毓哪处都不好,但又高又漂亮的一个,站在跛脚的汤宗甫跟前,的确是十分优越了。
从前小时候,二太太还与大家开玩笑,说:“涂涂如果是位妹妹,肯定也漂亮。”
而如今,成长带给汤宗毓的变化惊天动地,他的脸孔愈发英俊,从神色到肩背,从身躯到气质,他已然成了一位算是勇猛的男人。
三太太方才的招摇没了回应,气愤总归是有的,她的宗甫从未被大太太青睐过,当然,要是说起来,三太太肯定会表示对大太太的认可是不屑的。
又吃了好一会,汤宗毓突然停下了筷子,他对大太太说:“大娘,现在我房里只剩下一个八月了,我想再要一个做事的人。”
“不用担忧的,我知道,已经在帮你物色了。”
“哦。”
汤宗毓有他真正的意向,但并没有一下子说出口,他快要吃饱了,一边喝汤一边思虑,好久之后,他说:“为什么不让程景云过来?正好我和他认识。”
“认识”这两个字未免生疏得过头了,连大太太都是一怔,她说:“怕他侍候不好你,他不够机灵。”
“我觉得还可以吧,要是让他过来,我们都不用再折腾了。”
谁也料不到汤宗毓在打什么算盘,他向大太太要来了想要的人,于是,心情好了不少,吃毕了饭去见程景云,远远看见他往库房里搬东西。
这算是一种高傲的凝视,他倒不是多么喜欢他的,甚至谈不上喜欢,汤宗毓想,他的一生中,总要有好几个如此亲密却不重要的人吧。
待续……
第4章 肆·很奇怪的招惹
程景云要搬过来住下,因此,小八月只能去和厨房里的妈子们睡,她每个夜晚躺在一群搭不完闲话的老女人之间,还要惦记着第二日的早起,付妈就睡在小八月的旁边,她听闻小八月正和程景云一起侍候四少爷,于是,就对她格外地照料了。
“小八月,小八月,”付妈从衣裳口袋里摸出花生,往小姑娘嘴巴里塞,她说道,“早晨吃两口,有力气。”
“付妈……”话还没说完,半块绿豆糕又被塞进了八月嘴里,她只得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说道,“我不饿……”
“你看,瘦瘦的,衣裳都撑不起来,四少爷不会喜欢。”
“我娘说,过了十五就胖了。”
八月并未想过要多么被汤宗毓喜欢,她只需吃饱饭,有两件御寒衣裳,有一间房子睡,她对付妈说:“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
十来个人一屋子,要抢着一面圆镜子梳头,付妈把掉了齿的梳子咬在嘴上,麻利地将头发挽成一个髻,她又说:“小八月,我给你梳辫子。”
“嗯,谢谢您。”
“不要说这些。”
“要是您有孩子,会不会卖她来这里做下人?”
四周确实有些嘈杂,因此,付妈大约没听清楚八月的话,她什么都没回答,用心编织着八月那一缕黄头发,许久了,才在她耳边说:“小八月,你的头发像枯草一样。”
天才蒙蒙亮,八月一进院子,就遇见了同样早起的程景云,他抱了满盆的脏衣裳,八月伸手去接,他却说:“今后我们都一样了,我做大人的活,你做小孩的活,有什么干不动就跟我说。”
“我也可以做大人的活的。”
傻子才会抢着干活,而八月不是傻子,由于她总怕惹了汤宗毓不高兴,因此不敢应和程景云的话,她觉得汤宗毓对程景云是很好的,至少,算是体谅也仁慈的。
程景云在院子的一角坐下,树上鸟叫声多了,天光泛着无限的清透感,这种景象是夏天时候独有的。程景云把裤子与外衣放进大的木盆里,舀出桶里的井水,然后,卷起了袖子。
程景云在腰背酸痛的时候抬了抬胳膊,用衣袖蹭去落在脸上的水珠,他活得愈发绝望了,他终于打破固有的印象,不再认为汤宗毓还是那个天真可爱的涂涂了,他想,四少爷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程景云搓衣服搓得卖力,他没那么金贵,从少爷的床上下来,便还是做最低微的事。他搓洗完汤宗毓的衣服了,又换一个盆子搓洗他自己的衣服。
第一缕阳光从屋檐处落在程景云手背上,他将衣裳一件件晾起来,忙着整理书房、清扫院子。后来,他又准备了热水和干净毛巾,去敲响汤宗毓的门,说:“涂涂,起来了吗?我打好热水了。”
许久,里头才传来汤宗毓的呵欠声,程景云轻轻推开门进去,把水和毛巾放好,说:“过了吃早餐的时间,八月去厨房拿了,拿过来你在这里吃。”
他额头上还是几粒汗珠,终于,在说完话以后抬起脸,瞧了汤宗毓一眼,汤宗毓光着膀子,皮肤没那么白,又没那么黑,臂膀和肩颈处看起来是年轻又健壮的。
汤宗毓揉着眼睛,说:“你好烦啊程景云,我娘都不管我了。”
“我不是管你,”受了误解的程景云急忙摆着手,说,“要是你不愿意,我改天不叫你了,你去跟大太太说说。”
汤宗毓冷笑出声,盯着他低垂的睫毛看一会,说:“还会拿大娘威胁我了?”
“不是的,”程景云的美貌就应该在这般透彻的晨光里,他脸上每一处都生得秀丽,穿如此一件浆洗的白色对襟小衫,便是漂亮的,他没在看汤宗毓,低低地说,“我不敢威胁你。”
“过来,”汤宗毓伸手叫他,说,“过来,我抱。”
权威的凝视是要命的,若是去寻找细致的缘由,是找不到的,总之,哪怕程景云百般不愿意,他还是走上前去叫汤宗毓抱,汤宗毓的手钻进他上衣里面,摸着他出了汗的脊背。
汤宗毓把脸贴在他身上,发一发起床的牢骚。
“涂涂,”程景云的声音低不可闻,他看着汤宗毓的漆黑茂密的发顶,想了想,说,“起床了。”
“程景云。”汤宗毓心不在焉喊他的名字。
“嗯?”
“改天乖一些,你又逃不走,你挣扎什么啊?”
比胁迫更恐怖的是平静的胁迫,汤宗毓就是个坏人没错,每当这样想的时候,程景云就有些想哭了,他多么想念那个与他一起玩耍的涂涂,亦或是那个长到十二三岁,给他留一块糕点吃的涂涂。
而不是如今拿他当女人的涂涂。
可他不如山村里的女人,甚至不如窑子里的女人,由于他原本是不愿意的,并且连一两块钱都捞不来,也不能说他做过什么,他只得一次又一次妥协于汤宗毓。
他抱紧了汤宗毓的脑袋和肩膀,说:“涂涂,我没什么其他想法,我是来茴园抵债的,我生是汤家的人,死是汤家的鬼,你自然是……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我。”
“别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汤宗毓的脸贴着他肚子,低声说,“大哥哥,你就当我们还没长大。”
视线的落处正是那副西洋女人的画像,程景云看了好半天,他没那么丰盈的身体,没那么雪白的肌肤,他不知道自己用什么招惹了四少爷。
“涂涂。”
知道他的心是坏的,可有了一两句撒娇的话,程景云立即就心软了,低声叫着汤宗毓所反感的乳名,将他抱着,度过此刻的时光。
“你安心在这里待着,我给你吃好的,用好的,”汤宗毓吐出一口气去,说,“谢山他们,至今没有结婚的机会,付妈,已经离家几十年了,在这个地方,没哪个下人像你过得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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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芳尔是汤宗林的妻子,汤宗毓的大嫂,她几乎整日待在药铺里,将那一大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见了铺前站着的程景云,何芳尔一眼便认出他,说:“你是不是跟着四少爷的……叫什么,我想不起来了。”
“大少奶奶,我叫景云,是管家给我取的名字。”
“嗯。”何芳尔点着下巴,将手中的铜算盘递去伙计手上,她读过书,和程景云见过的很多女人不太一样。
她问:“来做什么?”
“我来给四少爷抓药,最近天热,他吃不下饭,就找人开了一个方子。”
“好,你把方子给我就行,你等等,我让人抓好了送过来。”
在汤家的产业中,这间豪华宽阔的茴芳堂药铺只是冰山一角,绍州最繁华的街上,有两间“汤氏百货”,还有食品公司“茴福斋”,以及,名人政要也会去的“泽生酒楼”。
加之几间戏院、歌厅,还有一些程景云不了解的生意。
何芳尔穿着短袖旗袍快步地去忙碌,后来,又叫人给程景云倒了一杯茶水,汤宗毓要吃的那些药是从另一边药柜那里拎过来的,伙计说:“茴园来的对吗?药抓好了,都在这里。”
喝完茶水,就从铺子里去街上,好热的天,没多少人愿意出来走,程景云上了汤家的汽车,打算回去了。
到了茴园门前,远远就看见了穿着一件短衫的八月,她被晒得双颊通红,可还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她显然是在等程景云的,迈开小小几步,用那把发哑的尖嗓子说话:“景云哥哥,你去大太太房里看看吧,四少爷犯了错,要请家法了。”
“他怎么了?”
程景云迟钝一会,才将车门关上,他拎着好重的两大包药,问道。
八月说:“他和督军府的少爷们去外头,督军府少爷杀了人,用的枪。”
“真的……杀人了?”
这个瞬间,汗从程景云的额头流到了脸上,那想起的第一件事是那天下雨,汤宗毓说杀了人,后来,程景云觉得是玩笑,而今天,他不能确定了。
“人是贺少爷杀的,不是我们少爷,我听……他们都这么说。”话到了后来,八月也不能确定了,她觉得道听途说不可信,又希望事实就是这样的。
毕竟,在八月的标准之下,汤宗毓算一位还不错的主家少爷。
程景云皱了皱眉,说:“你把药拿去房里,我去看看他吧,要是真的杀了人,我们也没办法。”
那么一刹那,程景云脑子里冒出了阴暗过头的想法,他知道,要是汤宗毓杀了人,定然会去坐牢,那么,他就能从他的强迫里解脱了。
头顶掠过树枝灰色的影子,天是蓝色,草是绿色,一路上应季的花都开的好。
在半路上遇见了汤启骄,程景云问小姐好,汤启骄说:“你是不是四哥身边的?他要挨打了,你是不是得在门外等着,扶他回去?”
“四少爷他……真的杀人了吗?”
“没有,他没动过枪,他说的。”
汤启骄和汤启鹤都是三太太所生的女儿,她们常与哥哥们玩,十四岁的启骄扎着两个辫子,笑起来和汤宗毓有几分像。
但此时,她是露着一张哭脸的,她说:“不过还是要挨打,二娘不能劝,我娘已经劝过了,四娘也劝过了,如果不是大哥大嫂不在家,他们定然也会劝的。劝了没什么用,大娘要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