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胆大胆小,是涂涂敢哭,胆小的被吓着,都不敢哭。”
天气热了,程景云把箱子底下的薄衫拿出来洗,洗了再晾,等它带着一种日头的香时,收回来叠好,压在枕头下面。大太太房里在换家具,把那些笨重的红黑木头全换成西洋玩意,程景云和谢山他们,最近就在干这些重活。
人总要有心事的,程景云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起,四少爷不再乐意和他玩了,俩人几天见一次,程景云做杂事,汤宗毓奔跑着去学堂,奔跑着出去玩耍。后来,再不知什么时候起,汤宗毓对他,见也不乐意见了。
像是刻意地躲着。
六月初八,程景云过二十四岁生辰,付妈给他衣袋里塞了一把洋糖,悄悄地告诉他:“二太太人好,我时常帮她院子里做事,她有什么好总会想着我。”
“太,太多了。”程景云很慌张。
付妈将他的口袋按着,说:“还有许多,我自己有,老了,什么都不爱吃。”
道了谢,程景云继续帮着搬家具,付妈在一旁举着鸡毛掸子扫灰,等事做完,天要黑了,本来就是盛夏,人闷得想吐,往外走的时候,程景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告诉付妈:“这糖,涂涂小时候给过我。”
“咱们且偷偷地说,”付妈急忙压低了声音,道,“现在长大了,不乐意听见喊他涂涂,上回还因为这个,给大太太置气。”
“是长大了,他最近,都不见我了,大约是学堂念得好,不贪玩了。”
说完了,和付妈道别,回小院的路上,程景云心想自己又不是个姑娘,倒不必为少爷的无情哀怨,毕竟原来只是个玩伴,做一些稚气的游戏,现在,汤宗毓长得极高,脊背宽阔,和小时候完全不同了。
遇上了二少爷汤宗朝,他是个好人,对谁都礼貌温和,问程景云:“林崇给大伙做了新的短衫和裤子,你明日早上快快去领,别错过了。”
“谢谢二少爷。”
对程景云来说,付妈是好人,二太太是好人,管家林崇是好人,花匠遥伯是好人。
二少爷是更好的人。
汤宗朝穿着衬衣长裤,长得瘦高英俊,他推了推眼镜,说:“不谢,早早回去睡吧,我不耽搁你了。”
天要下雨了,路上听丫鬟们说四少爷还没回来,程景云就问:“他下了学堂也没回来?”
丫鬟说:“不用去学堂了,天热了,已经放假了。”
“上街去玩了吧。”程景云猜测。
丫鬟们“咯咯地笑”,说道:“估计是的,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风把人的衣裳鼓起来,卷着些细小的土和沙子,还有残败的树叶,程景云回到杂工们住的小院里,迎面撞见了花匠,颔首与他道好,说:“遥伯,天色不好,您早些休息罢。”
遥伯黑瘦驼背,长着一双深凹的浅褐色眼珠,他是个极其话少的人,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也不应答什么,他没听程景云的劝告,拎着他的短锄头往外走,就在这时候,雨点猛然地砸了下来。
程景云往屋子里跑,就听见有人在他身后一同跑,他猜测是院子里住着的杂工,接着猜应该是谢山,没成想,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转过身,就看见汤宗毓喘着粗气站在他身后。
“啊……涂涂。”
汤宗毓不说话,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最上头的扣子开着,再是一条黑裤子,其实程景云已经足够高了,但汤宗毓比他还高出半个头,肩膀很宽,平时大都穿学生装的,不过现在放了假,就不穿了。
“才回来?”这小屋子太窘迫,连个舒服坐下的地方都没,程景云把窗户开得更大些,风灌了进来。
汤宗毓说:“我闯了祸。”
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大概一路都在跑,所以仍旧在大口地喘气,眼睛红透了,拳头紧紧地攥着。
“怎么了?”程景云说着,连忙去栓门,他想,谢山他们去别人府上还家什,现在遇上雨了,暂且不会回来了吧。
“我……”汤宗毓吞了吞口水,他的影子投在程景云身上,他忽然抬起手捏住了程景云的胳膊,说道,“我杀人了。”
他怒睁着眼睛,紧绷的指节上泛起白色,程景云的胳膊被攥得生疼。
“你杀了谁?”程景云从脊背软到脚腕,几乎要站不住,他不敢大声地问。
汤宗毓正在不住地发抖,他的脸逐渐凑得很近,太英俊,又年轻,这时候怒起来,完全看不出小时候顽皮可爱的样子,像是变了个人。
“我要逃。”汤宗毓用那副低嗓子说道。
“逃去哪里?”
程景云哆哆嗦嗦,想找条帕子擦少爷脸上的水,可是被紧紧攥着胳膊,他快要哭出来了,不等汤宗毓回答,说道:“你逃吧,我不会跟谁说见过你。”
一声清脆的响雷,似乎把天劈了个口子,雨下得更大了。
程景云六神无主地帮汤宗毓找东西,翻腾自己床下边那个小破箱子,拢共没几个零钱,想了想还是全都塞给他,又将舍不得用的新帕子递给他,说:“你走吧,快走吧,我没什么钱,要不你去找茴福斋的刘掌柜,他是你的远房表叔,让他支些钱给你,反正都是汤家的钱。”
程景云无意从口袋里翻出了付妈给的洋糖,他也全塞进宗毓的裤子口袋里,说:“我没什么给你的,走吧。”
猛地看起来,今天的汤宗毓就像只红着眼睛的狼,他拨了一颗糖吃进嘴巴里,淡淡的甜味和着牛乳味化开,接着,他就如同一直真正的狼那样子,埋下头,一口衔住了程景云的脖子。
雨洗刷着屋顶的瓦片,响声细细地落了下来。
程景云一下子尖叫出声,一吸气,鼻子里全是那颗洋糖的气味,少爷紧紧地抱着他,黏而甜的舌头从他颈部舔到耳朵根。
然后,程景云又不敢叫了,他真怕外头的人听见,也怕谢山忽然回来,雨越下越大,已经听不清外面有什么别的声音了。
程景云卑微地低声询问:“涂涂……你做什么?”
“把你也杀掉。”
汤宗毓低声地笑起来,他今日倒是得逞了,编了个杀人的谎话把程景云吓得不轻,现在,又抱着他肆意妄为。
程景云至此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发着呆,低声说:“涂涂,我不懂。”
“你陪我一个晚上,”汤宗毓把程景云的衣裳掀起来,一直摸他的背,说,“想和你一同睡觉。”
话到这儿了,程景云感觉被当头砸了一棍子,他开始反抗,很想逃出汤宗毓的束缚,他有的是力气,可仍旧不及汤宗毓健壮,加之下人对少爷的惶恐和避舍。
咬着汤宗毓的手指骨,求他:“少爷,不能,不能,我还没报汤家的恩,求你饶了我。”
程景云微红的眼睛含着泪,被小床的板子硌得腰疼。
“我想了大半个月,想得受不了。”汤宗毓抱着他躺在这儿,低声告诉。
“二太太会知道的,老爷也会知道的,要是他们都知道了,我会死的。”这下子终究没忍住,程景云撇着嘴哭了出来,他仍旧将汤宗毓的手掌攥着,咬得大拇指的关节发红。
但这连威胁都算不上,汤宗毓此时是个色鬼,他看他漂亮,漂亮到想掐他的脖子。
下雨的时候闷,雨后又是持续的热天。
谢山到清早才回来,程景云迷迷糊糊醒不来,他忘记自己上身连件小褂都没穿,只知道浑身疼得快要散了架,成了个病人。他看到雨停了,谢山又开门出去,溜进来带着土腥气的风,昨晚上,程景云被汤宗毓强迫着,哀嚎了大半夜。
也不知道自己凄惨的声音是否被花匠遥伯听了去,程景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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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还是热,第三日,程景云还是做着搬木头的重活,大晌午最热的时候,他和几位仆人一同在树下面饮茶歇息,脖子上还挂着吸汗的帕子。
他看到汤宗毓从有太阳光的地方慢慢过来了,走得不快,到近处的时候,叫程景云的名字。
他紧紧攥住了程景云的手腕,丝毫不温柔地把人拽起来,拽着走。
“你干什么?”程景云原本不怎么怕他,但过了那晚就开始怕了,结结巴巴地问话,又得压低声音,怕别人听了去。
树上藏了一些虫子,晌午时一直乱叫,绿色的垂柳像绿色的雨,把倒影丢在程景云的眼皮上,他被少爷拉扯着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然后,回了他的房里。
木门“吱呀”叫喊着关上,屋内比外头阴凉,桌上有白色玻璃瓶子盛着的茉莉花茶,是浅黄色的汤汤水水,汤宗毓倒了一杯递给程景云,程景云端起来道谢,仰起头哆嗦着往嘴里灌。
这天,府上许多人都在午睡的时候,汤宗毓又在程景云面前解了裤子。
待续……
第3章 叁·没小孩样子了
汤宗毓让人煮了一碗汤团,皮薄软糯,馅料是猪油、桂花、白芝麻
按理说程景云没那么牙尖,给他什么,他便吃什么,他站在汤宗毓身后的几米以外,汤宗毓正将那枚“哗啦”作响的瑞士手表拿起来,慢悠悠往手上戴,他说:“八月,进来。”
来的小丫鬟不及十四五,大约正是程景云来茴园时候的年纪。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上衣太宽,裤子又太短,她迈着两只穿布鞋的瘦脚,急匆匆上台阶,进门便颔首,雏鸟一样尖尖地讲话:“四少爷,汤团煮好了。”
“放这里,给他吃。”
“好。”
八月第二回 抬眼,她怯怯看一眼汤宗毓,又看一眼程景云。
她长了两只很圆的眼睛,脑袋后面垂着一根泛黄的辫子。此时,脸上似笑非笑,最多的是窘迫。
程景云说:“涂涂,万一下雨……你带着伞罢。”
“不带。”
汤宗毓终于将他的手表弄好了,他思考,抬头,整理着身上崭新衬衣的袖子,然后,看了程景云一眼,又把头转回去了。
“八月,记得洗我的衣裳。”
“好,四少爷放心。”
“你喜不喜欢他?”
汤宗毓走了过去,掐起八月的小下巴,笑着问道。
八月像是一条被勾住了口腔的小鱼,她的下巴被掐得泛白,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喜,喜欢,喜欢罢。”
“好吧,但可别学他,对我没大没小。”汤宗毓低声说起话,他轻笑,于是,散下来的发丝在颤抖。
没那副小孩样子了,程景云掐着自己扣在一起的手指,想。
八月似乎明白了汤宗毓是在开玩笑,于是她也笑起来,咧着小而薄的嘴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程景云是忐忑的,直到汤宗毓有力的手松开小八月的下巴,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为自己悲凉,又禁不住为初来乍到的小八月担忧。
汤宗毓能对他做出那种事,或许,他早就对房里从前的下人做过那种事,或许,小八月就是下一个他。
直至汤宗毓走了,小八月也没走,她还是毕恭毕敬地站着,看程景云几眼,后来,终于开了口,说:“汤团……你吃吧,甜的。”
程景云倒是想高兴一些,他知道自己满脸都是已然干涸的眼泪,他揉了揉眼睛,然后,慢慢走到桌旁坐下。
这是汤宗毓的房里,一切东西都是按他的心意添置的,程景云担心把桌布弄皱,所以即便坐下了,也还是拘谨。
他拿起了汤匙,问:“你多大年纪了?”
“十三岁。”
“怎么会来这里?”
“我的家里卖了我。”
程景云打算说两句安抚的话,他盛起汤团咬了一口,还没尝到味道,就开始喉咙发梗,他站起身就往院子里跑去,然后,趴在花池边上吐了。
程景云捂着心口干呕了半天,他脑子里想着两个人,一位是抓着他头发吻他的汤宗毓,一位是抱着他的腿喊“大哥哥”的涂涂。
“你怎么了?”八月站在一旁,弯下腰,着急地晃着程景云的肩膀。
“没有——”话说不完,又张着嘴呕了好几下,他将眼中溢出来的液体擦在手心里,呼出一口气,才说,“我不要紧,你快去做事。”
“要不要找大夫?”
八月,一个单纯又胆小的孩子,她被程景云方才的样子吓得泪眼朦胧,她说:“我去找管家罢,让他看看你还好不好。”
“不找,我没有事了,好了。”
这两次,程景云不知道汤宗毓快不快活,他自己是完全不快活的,遭受凌辱倒是真切,被强迫也是真切,他尝不见汤团的香,只是,舌尖碰到了又热又滑的馅料,他就猛地恶心,想起了别的。
他是喜欢涂涂的,却是怕汤宗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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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宗毓在天黑的时候还要出去,他的卧房里挂着一张外国女人的画像,画里的女人不穿衣服,程景云不懂何为艺术,他觉得,那副画至少能作为汤宗毓是个色鬼的罪证。
大太太冯觉萍喜欢戏,四太太祖梅喜欢西洋乐。
二太太伶俐又得体,能与大太太一同进出,而三太太白小叶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她在餐桌上为他的跛脚儿子夹菜,说:“放假之前,宗甫在学校受表扬了,听说宗毓没有?”
汤宗甫没那么迟钝,他是要谦虚的,但还是掩饰不住傲气,说:“不足挂齿,今后还要得更高层次的表扬啊。”
二太太立即为他送上微笑,她不为自己的儿子辩解什么,只说:“真厉害啊宗甫,今后宗毓要好好地学习了,有你这样的哥哥,是宗毓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