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嗯。” “怀安就在附近,那人嫉恶如仇,你们还是避免相见。” “我不怕他。” “我是怕你伤了他。” “你的朋友,我不伤他。” “呆子。”白讥轻笑,“我们去哪?” “莫琼。” “远么?” “嗯。” “天涯海角,再远都陪我?” “天涯海角,再远都陪你。” “好啊。” 那双桃花眼又眯成了一条深邃的细缝,明眸皓齿,言笑晏晏,五百年前,正是这般灿若骄阳的嫣然,如春风露雨,润泽了枯井中的残枝败叶,竟在那颗阴暗荒蛮的内心,荡漾出一汪甘冽的清泉。 似曾相识,一眼万年,此生执念,不外如是。 “傻了?我有那么好看吗?” 黑屠回过神,“嗯。” 白讥勾唇一笑,“你可别腻了。” “不会。” 这番纯粹的坦荡倒让白讥有些赧然,他逃开那恨不得黏在自己脸上的深情凝望,轻轻咳了一下,“再不走白正直就来了,你不怕我还怕呢!” 黑屠抵唇,“嗯。” 白澈还蔫蔫地跪在那里,呆滞地盯着师尊离去的方向。不久前,他和那个男人说说笑笑地走了,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声叮嘱,甚至,连回头都不肯。 他难以置信,那么疼爱他的梵玉上仙,在抛弃他的时候,竟能这般决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白澈。” 一只大手抚上他的发旋,白澈怏怏地抬起头,视线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来人,可他知道那是谁。 “师叔…”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怎么还哭了?” “我…”白澈抹了一把脸,“没事。触景生情,缅怀师尊而已。” “是么…”白诤不多过问,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海平线,意味深长地喟叹道:“梵玉死后,我每日都在反省,此事也不可全归咎于他。诚然,是有不少人因他的一己之私而遭受无妄之灾,可若他什么都不做,这世道就不是这般乱七八糟了么?说到底,他将什么都改变了,却又什么都没变。一个人,哪怕是一个神仙,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凭一己之力,既无法拯救,更无法毁灭。” “师叔,你不恨他么?” “我恨他作甚?”白诤笑了笑,“我就是讨厌他自大轻狂,明明是最蠢的那一个。” 白澈撑着酸麻的腿站了起来,朝白诤那边小步蹭了蹭,讷讷地嘟囔道:“师叔,师尊他丢下我,我讨厌他…” 他说着说着又哭了,白诤嗤笑,“你既然讨厌他,正好别找他了,和我回极乐门。” “不要!” “那你就给我有点出息!” 白澈被这一声呵斥吓了一跳,堪堪止住,白诤见他憋得通红的小脸,一副受气包似的楚楚模样,哪还有半分平日里盛气凌人的倔强? “走不走?” 少年耷拉下脑袋,“嗯。” “腿麻了?” “嗯。” “和白讥一样,就会惹麻烦。”白诤蹲下,“上来。” “师叔…” 小时候玩累了,白讥也总是背他,当他见到师尊如此依赖那个男人的时候,他明知不可以,却还是迸发出由衷的嫉妒,可神奇的是,这种由衷的嫉妒,又被那接踵而至的由衷宽慰,抚平了。 “当心鼻涕,莫要弄脏我的衣裳。” “哼。” 白澈爬上了白诤的后背,许是移情的作用,他第一次想要放下芥蒂和偏见面对这个长辈。他埋首于白诤的颈窝,心中寒冰一片,唯有这个宽厚的肩膀,能还以他和那人一样,温暖的错觉。第11章 当局者迷 来到莫琼之前,白讥做足了准备面对自己造成的满目疮痍,不成想,这里却是一派万物祥和的景象。八街九陌车水马龙,吆喝揽客声彰显着此地的繁华与热闹,除了在这正八月的天气下居然冻得滴水成冰,不见其它诡异。 白讥呵了一口气,搓着手问道:“这鬼地方也忒冷了,一向如此么?” “嗯。”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黑屠没有搭理他,只是将手钻入他的袖口,“去客栈。” “别啊!”黑屠的手掌太温暖,白讥下意识地攥住,朝那火炉般的胸膛靠了过去,“以前都是偷偷溜出来,好容易光明正大,就逛逛嘛!” “光明正大?” 白讥瞪了他一眼,戳着他的脸颊嗔道:“好啊屠屠,你现在会取笑我了。” “没有。”黑屠淡淡地勾起唇角,捉住眼前那个不安分的手指,放在嘴边呼了呼气,“好凉。” 这状似被环抱的姿势让周遭路过的行人一个个投来异样的目光,白讥对此倒是无所谓,只是耳根莫名在寒风中泛起一阵燥热,痒得他有些想挠。 他甩开自己的手,背过身说道:“我…修炼太虚咒…体质阴寒…几百年下来,早就习惯了…不…不冷…” 白讥揉了揉鬓角,也不懂自己为何要与黑屠解释这许多,更不懂自己为何久违地局促期艾,他隐约觉得同这个人在一起,所有的无序混乱仿佛都不足为奇。他一边笑自己愈发疯狂,一边又沾沾自喜地以为无妨,真真假假浑浑噩噩,反正他从未清醒过。 “梵玉。” 白讥驻足,“怎的?” 黑屠追上他,“你生气了。” 无论多在乎,都只会用不波不澜的语气倾诉内心的疑问,白讥气不过这个面无表情的冰块,挑了挑眉毛,“是啊。大庭广众之下毁我清誉,决明宗,你要如何补偿我啊?” 黑屠明显愣了一下,“对不起。” 白讥撇撇嘴,张目望去,心下有了计较,他抿唇一笑,轻咳了一声,指着不远处的人群说道:“喏,那边,看到了么?我要听皮影戏,你唱与我听。” 原本只是想刁难他,谅这不苟言笑的木头断不会同意,谁知黑屠沉思片刻后,用灼灼的目光凝望着他,“好。” “唉?你…” 二话不说,黑屠向那唱皮影的摊贩走去,白讥见他给了艺人几锭银钱,又不知和他讲了些什么,那人感恩戴德地将手中的家伙什送给了黑屠,笑呵呵地跑开了。 “决明宗,财大气粗啊。” “嗯。”黑屠左瞧瞧右看看手中的皮影,似乎有些无措,“你想听什么?” 白讥歪着头,“你会唱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比不得你诵太虚咒好听。” “不碍事,随意便可,我都喜欢。” 黑屠点点头,鼓起了极大勇气似地,面庞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嘴,瞥了白讥一眼,见他正插着手臂期待着什么。那一刻,他隐约猜出这个人其实根本没有恼火,不过是在戏耍自己罢了,可他还是镇定凝神,心满意足地,愿用自己的全部体面,换他永远映上这般盈盈莞尔的笑容。
“嗯…”他清了下嗓子,开口了。 左手的小人道:“娘子可还记得这首《凤求凰》?‘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继而,右手的小人笑了一声,说道:“郎君,你看那芳草萋萋,春去东来,朝朝暮暮,往来经年,妾身这一头青丝也熬得花白,早已不再是美人了。” 左手的小人又道:“你苦守我这几十年,哪有不败的花容月貌?那攀枝附凤的勾当我不稀罕,今我衣锦还乡,只愿同你过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的日子,得你一人白首,携你一人终老。” 右手的小人捂着脸,“又在胡说了,都成了糟老头,也忒不知羞!” 左手的小人上前抱住她,“不知不知,此生惟求与你生同衾,死同椁,再立一处碑坊。若不然我怕天各一方,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 皮影摇摇欲坠,僵硬得一看就不是熟门熟路。嗓音虽浑厚,却颤颤巍巍,终是不在调上,最后干脆成了虚弱的念白。黑屠说两句便要看一眼白讥,那人依旧故我如是,对看客的嗤之以鼻或冷嘲热讽通通不屑一顾,只以一双眯起的桃花眼,回报这出荒唐的独角戏。 耳畔的声音逐渐模糊朦胧,白讥不由自主地抚上心口,他怀疑那里有东西正要破土而出,然而,他什么也感受不到,明明好像已翻波成惊涛骇浪,为何它还平静如死水呢? 这是怎样的感觉?他不甚明了,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突然说爱他,而他竟也突然,切切实实地,信以为真了。 “可以了。” 他垂眸一笑,不知不觉已经站到了那人的身旁,额头贴上他强壮的手背,第一次,仔细端详了这双大手,上面有细碎的小伤疤。 “决明宗这疤,好不成了么?” 黑屠瑟缩了一下,“不想好。” “为何?” 他又沉默了,对他的明知故问。 白讥睇着那两张纤薄的皮影,“赠与我好么?” “嗯。” 白讥将它们仔细收进木盒,揣入怀中,“走吧。” “梵玉,不生气。” “决明宗诚不欺我,果然难听得紧。” 白讥轻笑,“气消了,还有点舒心。” 黑屠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扣入他的指缝,见他并未反对,又悄悄贴近了他的身畔,穿过说三道四的人群,与他并肩而去。 二人找了一家清静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白讥阖目打坐完毕已经是万家灯火了。他思绪不宁,总是想到那个木盒,想到那个寡言之人为讨自己欢心艰难开口的模样。张狂如斯,也不得不承认,竟被一个人木讷的痴心轻易而彻底地撩拨了。
许是天上的时间飞梭如箭,独来独往的梵玉上仙,居然在这人间的漫漫长夜,感受到了一丝难捱的,寂寞。 他打开那个盒子,兀自对着两张皮影怔忡了一阵,一曲《凤求凰》不断在脑海回荡,他诧异自己毫无预兆地哼唱出声,连忙住口,不明所以地踱了几步,不欲多思,又躺回床上闭眼数数,奈何辗转反侧无从入眠。他摇头笑了笑,既然深知内心所求,又何不遂了愿呢? 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已经站到黑屠的房门前了。 冷宫。 周嬷嬷对着还在洗衣的瘦小身影唤道:“憨哥儿,明日再做吧,过来吃些东西。” 那孩子约莫十四五岁,细小的眼睛凹陷进高耸的颧骨,黑色的胎记几乎遮盖了小半张畸形的脸,他乐呵呵地应了一声,突出的龅牙让他闭不拢嘴,他放下手中的活计,朝周嬷嬷小跑了过去。 “像你这样的呆子,没有烦恼,也挺好的。”周嬷嬷端出一碗简单的野菜,上面扣着一个灰乎乎的糙面馒头,“我托人热了一下,别老吃凉食。” “哦。”男孩乖乖咬了一口馒头,傻笑道:“真好吃,嬷嬷,您吃了么?” “吃了吃了。你呀,明明是…”周嬷嬷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我给你补补衣裳,你慢些吃,别噎着。” “嗯!嬷嬷,您真好。” 周嬷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前些天被打的地方还疼么?” “不疼!” “宫中全是势利小人,我也没本事照拂你,本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整日这般老实,人家总不会找你麻烦,谁知反而更遭欺辱…”周嬷嬷说着便湿了眼眶,男孩放下手中的碗,乖顺地趴到她的腿上,“嬷嬷不哭,阿憨晓得,不会与他们争长短的。”他仰头笑了笑,“我给您捶捶背吧。” “好啊。”周嬷嬷抹了眼睛,“不过,你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