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站在那里,不祥的预感如寒风刺骨,扎得他心乱如麻。 面对,逃避,只要不去触及一目了然的后果,就可以永远自欺欺人。白讥久立于悬崖之上,盯着自己不知不觉踏出的脚,若有所思地仰起了头。 “真棘手啊…” 他阖目长叹一声,郁结难解,干脆一头躺倒在雪地之上。做一个凉薄的悖徳之人,事不关己便无动于衷,谈何容易啊! 白讥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反躬自省,发现自己不仅愚蠢,而且幼稚。 再自我厌恶,也没有人可以完全背离过去的阴影,你想摆脱,想摒弃,可身后粘着的一屁股糊涂账,既算计不清,更偿还不起,该如何是好? 那个人不知是何时来到身旁的,白讥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抬起软绵绵的胳膊去够他的手,“来,陪我躺会儿。” 黑屠攥住他的手,却直接将他拽了起来,牢牢箍进臂弯,“地上凉。” 白讥在他脸上轻拍了一下,还是乖乖听了话,他依偎在他的怀中,想给自己片刻的安宁,将那些滞瑟在胸口的烦恼通通抛诸脑后,什么都不去想。 黑屠仿佛与他心有灵犀,只是在他耳鬓轻吻了一下,然后沉默地抱住了他。 太阳照常升起,管你愿不愿意。 正流逝的永远留不住,正到来的永远避不开,无论以何种姿态去迎接,佝偻的,胆怯的,有恃无恐的,甚至昂首阔步的,它才不会在乎这些,要么如约而至,要么如期离开,时间既不等人亦不迟到,冰冷又公平。 “梵玉。” 黑屠突然开口,他知道,白讥再豁达,也不得不迈过羁绊,那是他们的劫。 “嗯。” “我们去寰海吧。” “容我再想想。” “去吧。” “再想想。” 黑屠在他额头一吻,“去吧,去寰海。” “都说了再想想!”白讥咬牙切齿地锤着他的后背,声音又闷又气,“白澈在那里有一万种可能,九千九百九十九我都能坦然接受,可唯一那一种,黑屠,万一呢?万一…” 他仰头望着他,眼睛红得像一只兔子,整整一夜无眠,他何尝不知去寰海是最好的办法,何尝不知黑屠是白澈唯一的救命稻草,又何尝不知黑屠会受伤害可是白澈会死,可他却依然要权衡。 利弊,多冷漠的字眼,曾经的白讥,哪怕在天平的一端只多出一片绒毛的重量,他都能斩钉截铁地做出选择,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爱一个人,就是徇私舞弊,就是谨小慎微,就是犹豫不决。 天平的一边是黑屠。 要是另一边不是白澈就好了。 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 都不至于,如此纠结。 “你让我怎么办啊…” “梵玉,不怕万一,不怕。”黑屠捉住他的手,鼻尖在他掌心安抚地摩挲着,他温柔地吻他,深情地注视着他,幽静的双眸中望不见委屈,只有满心甘愿。 他甚至笑了出来。 “你放不下那孩子,不去,我们不会好过。” 白讥泄了气一般,目光顿时变得怔忡,是啊,走哪一步,都不会好过。 黑屠可以包容他的言而无信,但白诤呢?白澈呢?师尊呢?这些捧他惯他宠他顺他一千年的人呢?能理解他么? 一定能的,极乐门,不允许存在怨恨。 只是他再也不会被宽恕了。
白讥苦涩地笑了笑,到头来,还是要牺牲黑屠。 他慢慢抚上黑屠那舒展的眉梢,踮起脚尖在他唇上碰了一下,“傻子,连我都替你不值…就这么喜欢我么?” 黑屠笑了,笑得太甜蜜,“梵玉,我爱你。” “我配么?” 黑屠没有说话,只是笃定地点了点头,慢慢拥紧了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那两个手牵手的雪人,终将一同被大雪吞没,待有朝一日雪过天晴,青山褪去素裹,他们又终将一同消弭。不过好在,他们生同衾,死同椁,一世相依,圆满得无所畏惧。 寰海,自生自灭的孤岛。 里面的囚犯有两种人,死人,和将死之人。 只是浩劫过后,所有人都成为了同一种人,不知是福是祸。 白讥踩踏着累累白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浮光葫芦难得噤若寒蝉,一只老鼠从他脚下灰溜溜地窜过,白讥看了它一眼,停下了脚步。 “莲花生在淤泥之中,身上不染点脏水,是活不下去的。” 黑屠轻轻应了一声,白讥回过头,“决明宗,我一直想问你,这五个地方,你是怎么选的?” “掷骰子。” “掷…”白讥无语,“这么随意的么?” “嗯。”黑屠垂眸,“事情到这个地步,是我始料未及的。” “你不知道?” “是。”黑屠摸了摸他的头,淡淡地笑了一下,“将那颗心置于南山灵塔,可镇压暴虐之气。只是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你竟会偷走了它。” “原来你慢慢悠悠地能把话讲清楚啊,呆木头。”白讥挠了挠他的手心, “那它为何钻进我体内啊?” 黑屠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说道:“大概是与我,心意相通吧。” 他认真的样子毫无轻佻之意,白讥却骤然红了脸颊,狠狠踹了他一脚,嘴硬道:“你不是早就觊觎老子了么?五百年前你将它交给我的时候,怎么不心意相通啊?” 黑屠抵唇浅笑,“那时我以为,你想要的,是我的命。” “嗯哼?现在呢?” 黑屠突然环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伏在他耳畔悄声说道:“在忘川河找到你时我就想,从现在开始,梵玉,我再也不会放你离我而去。” 白讥仿佛被雷电击中,浑身震颤得酥麻,那颗心融进自己身体里,却依旧被这个男人揪得死死的。他恍然大悟,这绝对是黑屠趁虚而入的阴谋,而且他明显得逞了。 “这是你的圈套对不对?你故意的!” 黑屠笑眼盈盈地任由他取闹,俯身在他微微撅起的唇上亲了一口,“你说是,便是。” “一肚子甜言蜜语,我看你就是装老实!”白讥羞赧地抹了抹嘴,郁郁寡欢的脸上终于暂且驱散了愁云,黑屠看着他绮丽的笑颜,搂住他的腰,“走吧。” 白讥笑容一僵,但随即更为夸张地抬起了嘴角,他哈哈干笑两声,攀上黑了屠的肩膀,脑袋埋进他的颈窝,“背我。” “好。” 聒噪的梵玉上仙一路无言,黑屠感受到一点濡湿,可那人倔强又好面子,他摇了摇头,装作视而不见。 “就是这里。” “嗯?”白讥从黑屠背上跳了下来,绵延无际的海岸线,水中漂浮着无数腐烂肿胀的尸体,但他无心理会这些凋敝的走肉,他们早就死了,活着的时候就死了。 “脏东西,在这?” 即便知道了那是什么,他还是习惯称其为脏东西,让黑屠嫌弃的东西,他就嫌弃。 “嗯,不远。” 白讥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不那么紧张,他甚至不敢环望四周,他怕看见白诤。 如果他们不在,一切都好说,如果他们在… 如果他们在,白讥不得不承认,他没有做好准备。 逼黑屠无怨犹地接纳恨之入骨的东西,逼他无怨犹地做回恨之入骨的自己,实在太残酷。 “梵玉,你果然来了。” 白诤的声音宛如一只巨大的铁锤,轰然将白讥敲得支离破碎,他惛懵地站在那里,狼狈得不像一个神仙。 直到有人牵起他冰凉的手,那人温暖的声音传入脑海,他才回过神来。 “梵玉,不怕。” 白讥浑浑噩噩地转过身,“师兄,澈儿呢?” 白诤警觉地盯着黑屠,“他来做什么?” 白讥按着眉心,有气无力地解释道:“只有他能救澈儿。” 白诤薄唇紧抿,收回了沉璧,“随我来。” “嗯。” 寰海的高地上,有一座垒砌的砖楼,早前住的是看守流放者的差卒。后来,野蛮的犯人造了反,将他们杀得一干二净,这个相对温床软枕的地方便成了封闭死岛上暴力与权力的最高象征。各个国家的士卒将死囚扔来便立马落荒而逃。它是良善的乱葬岗,又是罪恶的避难所,在寰海,一切律例不值一提,生存,只有生存,是唯一的规则。 白讥也是一百年前在这个地方真正想通了一个道理,如果你是一群十恶不赦之人中唯一的好人,那你就是唯一的罪人。 任何阶级,任何世界,都分三六九等。 “到了。” 砖塔空无一人,白澈躺在尚算干净的床上,怎么看都只是睡着了。 “他怎么会跑来这里?” “谁知道。”白诤冷峻的脸上透出一丝忧虑之色,“我将他从樊月带回极乐门,他转眼又自己溜了出去,我再找到他时,就见他晕倒在岸边了。”
“没醒过?” “没醒过。” “先不要告诉师尊。” “若是要告诉他,我还用得着千里迢迢去寻你?” 白讥疲惫得无暇与他拌嘴,他走到床边探了下白澈的鼻息,没有呼吸。 他下意识地看向黑屠,最后一丝侥幸,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快乐与现实总是针锋相对,美得昙花一现。 “你…” 黑屠笑了笑,“你出去,我救他。” “为什么要我出去?”白讥再也绷不住,一行清泪从眼角滑下,他盯着他,声音中充满哀求,“屠屠,一定有完全之计,一定有别的办法,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决明宗之所以厉害,就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啊。”黑屠揽他入怀,安慰地在他眼皮上吻了一下,“梵玉,我不会有事,你出去等我,好么?” 白讥哭得泣不成声,他心疼黑屠,心疼他的镇定,心疼他的成全,心疼他的宽容,心疼他,爱上了一个没用的自己。 可他还是咬咬牙,狠心推开了他。 他扪心自问,放弃白澈,无论如何,都绝无可能。 白讥胡乱抹了下脸,拽住白诤,“走。” 早死早超生。 白诤拾起地上一片落叶,虚晃了一下,变成了一方手帕。 他递给白讥,“哭得真丑。” 白讥嘟起嘴接过,“没你丑。” “你啊…”白诤苦笑着叹了口气,“相识千年,没想到梵玉上仙的第一滴泪,竟是为了决明宗。白讥,你也有真心啊。” 白讥捂住自己的心口,莞尔一笑,“我的心…是他的。” 白诤瞥了他一眼,“想过代价么?” “想过。” “承担得起么?” 白讥笑了笑,“我这个人,向来都是及时行乐。代价?能担多少是多少吧。” “师尊呢?你打算瞒着他?” 白讥蹲下,咂了咂嘴,“瞒不住,不瞒,顺其自然。” “你…” “梵玉!” 二人齐齐回头,白讥惊喜地看着完好无损的黑屠,笑着扑了上去,正想拥抱他,却见他满头大汗,面露凝重之色,一颗悬着的心还未落地,就又被生生提了回去。 “怎么了?” “那东西附着在他体内的封印之上,不解除封印,我无能为力。”第21章 在劫难逃 听见封印二字,白讥顿时明白过来,一瞬间的恍惚之后,他陷入了沉思。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到时候了么? “你在想什么?” 身体被大力推了一把,白讥回过神,“怎么?” “这话当我问你。”白诤横眉冷眼地打量着他,“封印?” “封印…”白讥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 “一百年前,我封住了澈儿的记忆。” “记忆?”白诤微微眯起眼睛,“当年你直接带回来一个孩子,我与师尊见他生着七窍玲珑心,只道他灵根深重肉身成仙,因此才未加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