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多谢。”
“公子放心,我再糟蹋自己,也不想儿子看到我的下作。”女子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他心知肚明蒋昱在防备什么,“我只是有事相求。” “求我?” “嗯。” “我一无所有,能帮你什么?” 女子掩唇一笑,轻轻跪在他的身侧,“公子,奴家…想请您教我儿子识字。” 蒋昱不由得一惊,揶揄道:“有用么?” “没用是没用,但我那死去的男人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啊,颜如玉啊…” “那都是骗人的。”蒋昱冷漠地打断了她,“书读得多了,满心都是忠正仁义的大道理,到头来,还不是被那些谄媚的奸佞之辈害死?我倒是宁愿父亲…” 蒋昱哽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宁愿父亲什么?他扪心自问,那个愚忠的,为国家鞠躬尽瘁的老人,肯定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心。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重蹈覆辙。 “公子你傻啦?我一个目不识丁的女子都懂得,那不是道理的错,是人的错。就是因为他们不懂道理,才会犯错。”女人回头望了一眼儿子,“我呀,原想着死在这就算了,自从有了米粒,我连做梦都指望着逃出去,离开这。”她向前蹭了几步,恳求道:“米粒自出生就在这个岛上,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我想让他读书,等将来重归故土,和他爹一样,做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光明?”蒋昱吞下一口酸涩,“哪来的光明啊…” “您呀,就是没吃过苦。”那女人戳着他的心口,笑道:“这里啊,不装着点盼望,活不长久的。”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米粒大概是更像母亲,女人也有两颗小虎牙。“奴家浅薄无知,可有些东西,盼着盼着也就来了,就像我那一根筋的男人,不也是我盼来的?只他给我的这一点点甜头,就够我窝在心里,念一辈子了。” 蒋昱终于认真审视了面前的女人,她疲倦,柔弱,甚至苍老,她傻得可怜,天真得愚蠢,可他心底的某处早已枯竭封死的地方,竟突然涌动出什么,究竟是同命相怜的温暖还是油然而生的敬意,他也分辨不清了。 无论那是什么,蒋昱意识到,他至少不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 尽管不想承认,他被鼓舞了。 “我喜欢聪明人,你儿子笨么?” “不笨不笨。米粒!” “哎!娘!” 女人朝他招招手,“过来。” 小孩兴冲冲地跑过来挽起女人的胳膊,“娘…” “乖。”女人捏了捏小孩的脸,“叫师父。” “师父!” “磕头!” “不必。”蒋昱笑了,他难得真心地笑,毕竟,在这样的绝境之中,居然还有人执着地渴求知识,本身就很可笑。 可他又是欣慰的。 所有人都为了生存放弃思考的那一天,就是穷途末路。 “大名叫什么?” “他啊…”女人努努嘴,“我男人姓冯,大名就叫冯米粒,你叫我冯大姐就行。” “好。” 相对无言,蒋昱闭目养神,正昏昏欲睡,耳畔传来一阵轻吟。 他太熟悉不过了,连忙打起精神,米粒先他一步跑了过去,碰了一下蒋晟的额头,吓道:“师父,大哥哥病了!” “嗯。” 蒋旻也被米粒的疾呼惊醒过来,她爬起来让二哥靠在自己肩膀上,蒋晟患有痨病,只因生得富贵,才一直用药吊着,兄妹两人面面相觑,并不感到意外。 “咳咳…咳咳咳…” 蒋昱捏住他的手腕,简单听了听脉,“为何不说?为何要忍着?” “哥…咳咳…我不能…拖累你…对不起…对不起…哥…别管我了…对不起…” 高烧中的弟弟不住道歉,他拉住蒋昱的手,在倘恍中痛哭流涕,“我没用…我从小就没用…咳咳…对不起…对不起…” “不说这个,不说。”蒋昱第一次亲近了这个胞弟,他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有哥在呢,不怕。” “大哥…” 灵光乍现,蒋昱想起了什么,忽然看向米粒,“我昨天,是不是赢了一个馒头?” “啊?是啊。” “在哪?” “我怕别人抢,放到这了!”米粒从空荡荡的衣襟中掏出一个干馒头,“喏。” “多谢。” 蒋昱接过,把馒头掰开,听见耳边传来咕噜噜的肚子叫声,他看了一眼米粒,将一半递给了他,“拿着。” “师父,不用…” “拿着!” “哦。”米粒小心地捧过,“谢谢师父。” 他将剩下的一半一分为二,一半给了妹妹,“吃吧。” “大哥…我不饿,你吃吧。” “让你吃你就吃。你再病了,更麻烦。” 蒋旻咬了咬嘴唇,听话地将那四分之一的馒头咽了,蒋昱喂了弟弟最后的馒头,他自己滴水未进,站起来时天旋地转,却必须强颜撑笑。 “哥,你去哪?” “你跟着米粒,晚上我若是没回来,别找我。” “我和你一起去!” “呆着别动!” 见妹妹被自己吼懵了,蒋昱心下一软,他摸了摸蒋旻的头,“二哥不能没人照顾,阿旻乖,哥能回来。” 蒋旻眼中浸着热泪,她哽咽了半晌,点了点头,“我哪都不去,就在这等,你可一定要回来啊!” “嗯。” 蒋昱不习惯动感情,他笑了笑,转眼便没了人影。 “呜——” 听见号角,所有人都必须聚集,这是虎头立下的规矩。 蒋昱被吊在一棵树上,已经不省人事,虎头挥着鞭子,一下一下抽打在他的身上。他像一块破布一样,摇摇欲坠。 “这就是做贼的下场!” 虎头一字一顿地叫嚣道。 他打累了,坐在岸边的椅子上,得意地啃着烤肉,“一起等,等海水涨潮,你们看看,不老实,就会和他一样。” 人人噤若寒蝉,被迫享受施暴者强加的快感,长久的折磨让他们不得不战战兢兢,自保的本能甚至让他们忽略愤怒。何来同情与悲悯,每个人都在想,还好不是我。 “哥…” 嘴被人捂住,冯大姐对着蒋旻嘘了一声,按下了她的头。 浅滩上的浪印愈发向前,蒋昱一点点被淹没,却没有丝毫挣扎。 “被打死了?真没意思!” 无可观瞻,连高高在上的暴虐者都觉得无趣。 只有蒋旻还死死盯着海平面,她最清楚长兄的水性,更清楚他的人性。 这个人,铁骨铮铮,像极了父亲。 “啊!”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继而传来沸沸扬扬的喧闹,本打算离开的虎头立刻回头,定睛一看,不是蒋昱又是谁?
“你…” “我说我是神仙,你信么?”蒋昱像是从河中游上来索命的水鬼,皮开肉绽的脸上笑得面目狰狞,“咱们可是说好的,我赢了。” “不可能!” “哈哈哈哈哈…”蒋昱的目光瞬间变得阴鸷,面色比突如其来的乌云还可怖,“你要赖账么?” 电闪雷鸣,虎头被凛烈的雷声惊得一耸,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步,“你…你想做什么…” “兑现你的承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白讥就登场了~第24章 机缘相逢 蒋昱就是这样,又一次用自己的性命,为弟弟换来了一碗热汤。 只是,手握阉刀的屠夫不会容许宰割他人的权利受到侵犯,袖手旁观的看客亦不会轻易涉足事不关己的纷争。蒋昱清醒地意识到,今日之后,他将过得愈发艰难,变得孤立无援,这条命还能再坚持多久,他一无所知。 可他也不愿考虑这些没必要的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日子走一步算一步,明天?明天太遥不可及了,他被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没资格也没力气去想明天。倘若有朝一日,终于能与这天杀的命运同归于尽,一死了之,他大概还会谢天谢地,感恩这姗姗来迟的解脱。 “大哥…” “嗯?”蒋昱回过神,“阿晟如何了?” “不烧了。”蒋旻在他身旁蹲下,挽过他的手臂轻轻依了上去,“大哥,谢谢你。” 蒋昱一动不动,淡漠地说道:“自家兄妹,道什么谢。” “还是要道谢的。”蒋旻笑了笑,“大哥,你恨爹爹么?” 蒋昱嗤了一声,“那个书呆子有什么可恨的?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这世道容不得清白纯粹,他那种人,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是说这个。”蒋旻抿了抿嘴唇,低声道:“大哥,爹爹不喜欢你,却疼爱我和二哥,你恨他么?” 蒋昱明显愣了一下,他多想咬紧牙关,可斯人已逝,自欺欺人再无意义,更何况,他实在没有力气嘴硬了。 “恨。” 他不等蒋旻回应便站了起来,随手扒拉了一把妹妹的头发,故作漠然地说道:“他不疼我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我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根本不是一路人。” “是么?” 蒋昱试图笑了一下,却将满心苦涩出都卖在了脸上,“阿旻,覆水难收,就算他打算正视我这个儿子,也来不及了。” “大哥,你想爹么?” 想么? 不去想,也许就不会想。 蒋昱只是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这里危险,回去吧。” 蒋昱没有想到,米粒母子竟然还在等他。 “你们真是不怕死。” “买卖还没做呢,就想赶我走啊?”冯氏白了他一眼,不理会他的调侃,随手捡起一根树杈,“喏,你答应过的,教我娃娃写字,别赖账!” 蒋昱有些佩服眼前的女人,不知怎的,他想到了母亲。 按照律法,妇孺本可免受极刑,她却偏要选择眼睁睁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如何死去。她站起来,镇静地走到他身首异处的尸身旁,仰天长笑,一滴泪也没有流。 她说,我配。 她握住他残躯上的手,十指紧扣,以头抢地,狠狠磕死了自己。 女人一旦决绝起来,谁也想不到她们执拗的尽头在哪里。 “喂!” “嗯?”待蒋昱反应过来,那枝树杈已经被塞进手中,他淡淡一笑,语气缓和了些,“你儿子呢?” “在呢,米粒!” 一颗小脑袋从岩石后面怯生生地探了出来,男孩咧着嘴对蒋昱傻笑,“师父,你还要我不?” “过来。” 米粒面露惊喜之色,他瞧了瞧母亲,兴冲冲地扑进蒋昱怀里,“师父!” 蒋昱被他撞了一个趔趄,呵道:“站好了!” “哦。” “拿着。” 米粒双手捧着树枝,纳闷地眨了下眼睛,“师父…” “我教你握笔,来。” “喔。” 米粒害羞地咬住嘴唇,他钻进蒋昱的臂弯之中,任由蒋昱的大手裹住自己的,听着耳边沉稳的嗓音,眼角蓦地红了。 蒋昱自然不会留意这些细节,在他那些为数不多的有关父亲的记忆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关于写字。 父亲嫌他的字太过隽秀,不够大气浑成,他那时还置气,老子就爱这么写,你若不喜欢,就去教你的宝贝蒋晟,别管我了。 然后父亲就真的不再管他了。 蒋昱死也不会承认,他其实是愿意的,愿意放弃一切无所谓的高傲,换他老子再教他描一笔字。 写他的名字,昱,新日照耀,光明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