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拿着锦珠出嫁前赠予我的玉镯反复抚摸,激动的眼睛都放了光。
龙苏问:“这是何物?”
我心情甚好,话也多了:“是锦珠出嫁前一夜给朕的,说是此去山高水远,再见无期,让朕留着,做个念想。”
想到女儿出嫁前的情景,心口忽而一阵钝痛,尽管十丈软毯铺地,八抬大轿相迎,我的女儿,我的掌上明珠,还是嫁给了个素未蒙面的人。
“是朕不好,无力护住她。明明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却被朕当做和亲的物品,卖给了别人,换回吴国的百年和平。呵,才十七岁的小姑娘,前一刻还在朕的怀里撒娇,下一刻就被朕亲手推入了火坑。最让朕心痛的是,她一点也不怨恨朕,出嫁那天,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说是不能丢了皇家的颜面……”
这些埋在心底至深处的话,不知怎的,全在龙苏面前说了出来,我强压住内心的酸楚,抖着手将玉镯收进锦盒中,念叨着:“今天听闻她生了一个儿子,朕打心眼里高兴呐,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她活着,也有个盼头了。”
“你想见她吗?”龙苏问道,青色衣袍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一双眼睛水波荡漾,倒象是有几分真情实意在里面。
我关锦盒的手一顿,锦盒发出“啪”的一声响,在略显空荡的正德殿里实属突兀。
我注视着龙苏,半晌才道:“想,做梦都想。”
龙苏笑了,三分得意七分狡黠:“这有何难?我送你去。”
“好。”我站起来,眼睛直愣愣的,朝着龙苏走去,不管不顾。
龙苏伸出衣袖,盖住我的眼睛,在我的耳边轻声道:“闭上眼睛,抱紧我。”
我听话的搂住他的腰,眼睛闭的紧紧的。
身子忽的一失重,接着便是寒风拂面,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里有几分惧怕,只能紧挨着龙苏。
龙苏在我的耳边轻声道:“睁开眼睛看看。”
我依言睁开眼睛,有些恍惚,繁星明明灭灭,围绕在我的身旁。
明月皎洁,好似一伸手就摘到。
心里涌出一股孩童般的喜悦,我睁大眼睛贪婪的看着一切。
龙苏轻笑:“低头看看。”
我低头,看见方方正正一片天地,里面点缀着点点星火,亭台楼阁只是模糊一点黑影。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只觉得胀胀的,好像是憋了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明明是困了我大半辈子的皇宫,原先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生老病死全交待在里面了。
眼下,只是龙苏的一个腾跃,我便脱离了那里,离的很远很远。
世人皆以为我在这世人最好的地方住着,喝最好的酒,睡最美的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还是四四方方一座牢笼。
一想到我还要回到那个地方,心下有些惶恐不安,不由的抱紧龙苏,低声道:“龙苏,飞高一点,很高很高,朕想看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好。”
龙苏应了我的要求。
我隔着云海看地上一闪而过的景色,眼睛疼到流泪,也舍不得眨一下,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远,远到,可以看清这么多东西。
“你若喜欢,”龙苏轻声道:“我以后常带你出去。”
我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人心,都是贪婪的。
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欲望愈大,愈难以填补。
我十三岁那年,央求着柳不惑带我出去玩,见识了真正的上元节。
自那后,那晚迷离的灯光驻扎在我的心中,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只要一想到那晚,都会心痒难耐。
“到底是要回去的。放纵了一时,便会有一世的念想,何苦为难了自己。”
一望无际的黄沙,不见丁点生机,遥遥看去,可以寻到几座簇拥在一起的白色帐篷,成了这荒凉的沙漠中唯一的点缀。
夜幕降临,气温骤降。
我冷的牙齿都在打颤,站在锦珠的帐篷前,停滞不前。
“进去?”龙苏问。
我摇头:“等她睡着了,朕去看一眼就好。”
龙苏皱眉,如此想念着,为什么会是“看一眼”就好?
“朕的到来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搅乱她的生活。朕只要看一眼她过得好不好,就行了。”
“若她过得不好呢?”
“她若过得不好,朕会心疼。”
龙苏皱了下眉,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何须再问呢?
最是无情帝王家。
龙苏护住我躲过三四次巡逻的侍卫,待月至高空,帐篷里的婴儿啼哭声止住了,我才进去。
帐篷外寒风凛冽,里面升了地龙,温暖如春。
帐篷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虽然算不上典雅精致,倒也可以看出来是用了心。特别是帐篷中间那张雕花木床,几乎和皇宫里锦珠公主的床一模一样。
我的心放松了一些,示意龙苏,让他稍微施了法术,隐藏了自己的声息。
锦珠的面色有些苍白,刚生产完,身形尚未恢复,有些臃肿,她躺在那张雕花木床上,盖着大红的被褥,睡着了。
我借着晦暗的灯光远远看着她,迟迟不敢靠近。
我的心是苦的。
我让我的女儿代我受苦,代我背负这天下的重责!
我连一个合格的父亲都当不了,如何为君!如何为帝!
都道是家国天下!
家不全,以何治国!
心绪翻涌,我一手揪住胸口的衣物,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安睡在锦珠身旁的婴儿醒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懵懂懂的看着我。
我的心都酥了,气息逐渐平稳,伸手,想要触碰这幼小的孩子,又有几分胆怯。
这么小,这么稚嫩,碰坏了可如何是好?
龙苏看出了我的心思,牵了我的手摸了摸婴儿的脸蛋:“不要怕。”
手下一片滑腻,软软的触感,奇异的感觉从指间直到心脏,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
婴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气,扭扭脖子,似乎有些不舒服。
我忙握住龙苏的手,远离婴儿。
龙苏笑着看向我:“想不想抱抱他?”
我忙摇头,有些惊慌:“朕伤了他怎么办?不要,不要!
看着嘉阖紧张的模样,龙苏想笑,调侃道:“他一直在看着你,定是想要你抱他。”
“真的?真的?”我错愕的看着龙苏,反复确认。
“真的。”龙苏回答的那叫个理直气壮。
我试探着伸出手,抱着婴儿,小孩子身子软软的,有股甜甜的奶香气。
婴儿也不怕我,眼珠子跟着我的脸转。
我不由得笑了,真好。
龙苏稍微离的远了一些,怕自身的妖气惊吓到孩子。
我僵硬着身子抱着孩子,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婴儿打了个哈欠,耸拉着眼皮又睡了过去,才恋恋不舍的松开手。
我最后帮锦珠掖了下被角,压了压灯芯,将烛火调暗了些,才转身道:“走吧。”
“这就走了?”龙苏有些吃惊。
我恢复了往日的神色:“该走了,朕留不下去了。”
龙苏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嘉阖的神色,才道了一句:“好”。
快出帐篷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忙道:“等等。”
龙苏松了手,静静的看着我。
我解下衣襟上的长生红玉,放在了婴儿的襁褓中,最后摸了摸孩子的睡颜:“这玉佩,是朕从小带到大的,可以消灾避难,延年益寿。朕把它赠予你,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
我的声音不轻,龙苏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龙苏于暗处看着我,神色极冷,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焦灼在我的身上,似乎要把我烧出一个洞来。
出了帐篷,外面已是深夜。
黄沙,黑夜,寒星,明月。
荒寂又苍凉。
我上前一步,抱着龙苏,低声道:“谢谢你。”
龙苏身子一僵,而后,伸出手,安抚般拍了拍我的背。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闻着他身上雨后青草的香气,心口的绞痛渐渐缓解了,我低声道:“走吧。”
龙苏搂着嘉阖的腰,扬起衣袖,带起一片尘土,眨眼间消失在了沙漠中。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寒风,脚下是疾驰的白云,搂着的又是极为熟悉的身躯,我按下所有的情绪,闭着眼睛,想着今日经历的一切。
一股暖流伴着青草的香气注入到心口,莫名的温暖。
12.错过
不败战神柳不惑,在他的战绩里又添了一笔。
退敌三千里,北夷王亲奉降书请和,割地一千里,献上牛羊马匹数万,奴隶数千。
柳不惑跪着朝堂之上,听着我惯例的称赞。
他深深一拜,拒了我加官进爵的奖赏。
我莫名的出了一身冷汗,问他:“柳爱卿想要什么奖赏?”
他答,声音清朗:“臣只愿陛下赐臣一坛梅花酿。”
百官哗然,都笑道这有何难。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压住翻涌的心绪,不答。
柳不惑也不急,目光灼灼直视着我。
对我,他总是这般不慌不忙,笃定了我会应了他一切要求。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情景。
柳不惑首次出征,在战场上呆了三年才归来。
我好不容易才盼得他归来了,忙拿着拿坛藏三年的梅酿去找他。
小心翼翼的护着那坛酒,也不敢表明了身份,在他家府邸前蹲守着,托人带了话给他,说我要见他。
下人很快出来了,恭恭敬敬的请我回去,说他家少主交代了,谁都不见。
我不信,赌气坐在了门口,抱着酒坛子等着。
我不信他不来见我。
可我等啊等,从天明等到日暮,从日暮等到明月高悬,也不见他出来。
腿都蹲麻了,胳膊一直抱着酒坛子,早就僵硬了,可我仍不肯离去。
这是我少有的固执。
最后,惊动了老将军,也就是柳不惑的父亲,忙命人备了马车,亲自将我送了回去。
母后知道了,自是好一顿说教。
我身子弱,吹了一天的寒风后,就病了,高烧不退。
父皇知道了这件事,逼问我为何做出此事,他是早已看我不顺眼的了,想寻了我的过失再次罢了我的太子之位。
我躺在床上看着他,一句话也答不出。
母后急忙赶到,替我圆了这件事,说我和柳将军的二女儿柳如心两情相悦,因我思念深切才会有了此番举动。然后又说,她早已和柳夫人说好了这门亲事,望陛下成全。
我的任性,害了柳如心。
再见柳不惑时,是在我的结婚喜宴上。
他喝的有些醉了,酡红着脸揽着我的肩,一个劲的叮嘱着:“定要好好待如心,好好待她。”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与他说,那株梅树又抽了新枝桠,每年冬末春初的时候,都会开好多好多的花,和你这一身红衣一样好看,又想对他说,我学会了酿酒,还特地为你酿了一坛,用的就是梅花,还想问他,为何不愿意见我,我做了何事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更想问他,这三年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过伤,还有,有没有想过我……
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什么都没有问出来,便被他灌了一口酒。
柳不惑大笑着拍着我的肩膀:“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笑的很放肆,亲昵的用头蹭了蹭我的肩,低声唤了一句:“妹夫。”
这声妹夫只有我听得到。
他说完,松了手,大笑着离去了。
我呆立在原地,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滋味。
如今,我坐在龙椅之上,看着跪着的柳不惑,心中,又翻涌起那日的滋味来。
明知道得不到,偏生又有了贪恋之心,苦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我闭眼,不敢直视柳不惑的眼睛,道:“赐宴春华园,朕要为柳将军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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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风,明月高悬,甚好甚好。
柳不惑早已在梅树下等候,他换了便装,仍是大红衣袍,头发随意的挽住脑后,越发风流倜傥。
我也穿着便装,提着一坛酒,慢悠悠的向他走去。
他见了我也不行礼,施施然坐在那里,象是一块磐石,岿然不动。
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看着他的眉眼,惨白了脸。
有多久了?
应该是很久了。
自我十二岁之后,再也没见过他这番模样:眉眼弯弯,嘴角微扬,凝视着我。
他总是宠着我的。
无论什么事都会应了我。
我在揽月塔浑浑噩噩的那几年,只有他寸步不离的陪着我,伴着我。
那个时候世界很小。
小到只有我和他两个人。
十八层揽月塔,便是我和他的所有。
出了塔后,即使再见,他也很少把目光投到我的身上。
如此专注,如此宠溺,如此的——直白。
柳不惑起身,接过我手中的酒坛,顺势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在石凳上坐下。
我的脑袋再次混沌一片,只是看着他。
柳不惑要掀开酒坛子,我忙拉着了他的手,止住他的动作。
“怎么了?”
我苦笑,声音发抖:“这不是梅花酿。”
柳不惑有些惊讶的看向我。
我承认的坦荡,心中千疮百孔:“先前那一坛,被人喝了去。”
柳不惑面色瞬间惨白,在月光下,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可怕。
我收回手,止不住想要逃离的冲动。
柳不惑忙攥着嘉阖的手,握住手心里,低头沉思了片刻,苦笑道:“不是梅酿也好,反正臣今日是要醉的。”
他紧握着嘉阖的手不肯放,掀开了酒盖,给自己倒了一杯。
交握的手很快就汗湿了,我脱力般坐在石凳上,一动不能动。
痛,痛感从心口处蔓延至全身,连呼吸都是苦的。
“好了,莫真醉了。”我看不下去了,按住他的手。
“醉了好,醉了好!”柳不惑却是不管不顾了,不大一会,一坛酒喝了大半。
柳不惑的脸越来越红,双目却越发的明亮,他把酒坛子重重放在石桌上,直视着我:“这酒,不如梅花酿。”
我摇头轻笑:“是不如,梅花酿只得一坛,早已被他人喝了去,寻不到了。”
柳不惑按住我的手,红着脸问了一句:“陛下为臣再酿一坛,可好?”
我失笑:“就算再酿一坛,味恐怕也不纯了。”
柳不惑眼中的光暗了下去,喃喃道:“到底还是错过了。”
13.捉女干?
柳不惑是谁?
他是吴朝的护国大将军,他是不败战神,他应该穿着红衣跨坐在马上受万人敬仰,他应该飞驰在战场上挥舞着银枪退敌三千,他脸上永远挂着得胜者的微笑,他眼中的亮光是吴国不灭的希望。
可现在呢?
酒渍污了红衣,眼中失了亮光,极其失态的趴在石桌上,脆弱的像刚破壳的小鸟。
“朕的太子之位,是母后以死换来的,朕厌恶这宫廷里的纷争,一心只想出去,哪怕是当个闲散王爷也好。但是父皇不肯放过朕,朕不知道母妃使了什么法子让父皇立朕为太子,可朕知道,父皇一点也不喜欢朕,甚至是极其厌恶的。”
柳不惑呼吸一顿,借着酒意,一把拉过我,抱着怀中。
他的呼吸滚烫,喷在我的脖颈间,很是难受。
“你被父皇指派给我当伴读,我很高兴。我当时,脑子不好,大家看我的眼神都象是看怪物一样。只有你不同,你把我当弟弟一样疼爱,陪我读书,教我武功,还偷偷带我出宫去玩……这些,我都记得。我很高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