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眸光阴寒,一字一句不是威胁,胜似威胁。语声落了,冷哼一声,一拂衣袖,大步离开。
听着车外响起“速速进去替长公子重新包扎伤口”的吩咐声想起,扶苏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那还在渗着血的伤口,忽然从鼻息里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
——还真是……两败俱伤的苦肉计啊。
因了嬴政和扶苏的双双受伤,原本预定的东巡也被迫中途停止。一行人沿原路而返,由于伤患在队,故而用了双倍的时间,才徐徐返回了咸阳城。
嬴政回宫之后对二人的伤势只字不提,只吩咐彻查那日的行刺事件。
几日之后,李斯来到长公子府内造访。
休养了些许时日后,扶苏此时的面色已然好了许多,只是腰间伤势牵连甚大,故而仍只是卧病在床,不得轻易走动。
李斯在他床畔坐下,将人大量了一番,才算是放下心来,长叹一声道:“长公子这戏做得太真了!早知如此,我便该事前知会一声,让他们明白长公子也是知情之人。”
而扶苏只是淡淡笑道:“若是不真,又如何瞒得过那人的眼?”
李斯闻言扔只是叹气。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听那日的遇刺的情形,他已觉凶险万分。实在无法想象,那时若有半分差池,岂非否真会将性命给搭进去了?
扶苏见他半晌不说话,迟疑一下,这才问道:“听说父皇最近在追查刺客身份,不知一切处理得……可还妥当。”
“长公子但请放心,不会留下任何遗患。”李斯低声应了,略一迟疑又问,“却不知陛下下令追查,可是对此事……仍存有疑心?”
“遇此行刺,彻查一番本属寻常,”扶苏摇头,垂眼笑道,“他若是当真仍有疑虑……我今日便不可能还安坐于此了。”
李斯看着他笑得清淡却略嫌寂寥的面容,想起白日里嬴政吩咐他前来看看扶苏伤势一事,忽然觉得,陛下待这位长公子,也许并不一定如他所想的,那般绝然无情。
第十六章
“禀陛下,刺客共百零叁人,随身之物臣已彻查多次,却并无一能昭示其身份。”
嬴政一言不发地坐在书案后,闻言眸光略略幽暗了几分,片刻后才吩咐道:“下去罢。继续彻查,若有消息立即来报。”
属下领命而去后,他站起身来,负手走到门边站定,思虑万千。
距离回宫已近一月,时已入秋,庭中的梧桐枝叶已开始零星地掉落了。嬴政看了片刻,忽然就想起那个白衣的身影,独坐于满地落叶之中的画面了。
他微微敛了眉,将视线挪了开去。
实则到了此时,他也明白行刺一事是没必要再查下去了。不仅因为查不到蛛丝马迹,更因为……纵是查到了自己猜测的结果,又能如何?
依法处死,还是像前世那般,将人远远地送去上郡?
答案分明到无需否认。
嬴政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然有些被动了。
内心莫名地就有些烦躁,他忽然伸出手,将门重重地掩了上去。
“砰”的一声响起,连带着细小的、不住回环的回应,在耳边盘旋环绕着。嬴政面色忽然一凛,退后一步,伸手按住了左肩。
早在几日前,御医便道这伤口已然愈合,减少活动,多加修养之下应当很快无碍。然而嬴政却觉得有些异样。
此时此刻他靠在门边,用左手紧紧地扣着右肩。伤口并无裂开的迹象,然而方才那骤然发力之下,伤处却是隐隐作着痛。那疼痛并非来自皮肉,倒仿佛深入骨髓一般,牵连着整条手臂都一时脱力。
保持着这姿势许久,直到那短暂阵痛的感觉隐隐散去,嬴政尝试着握了握拳,才感到右手渐渐恢复如常。
神情肃然得一如悬崖百丈,沉谭千尺,他沉默许久,忽然扬声对着门外吩咐道:“传御医!”
扶苏伤患恢复,能下床的第一日,便去往御书房求见了嬴政。
纵然卧病在床期间,他对朝中的情形变化并未放过一丝一毫,但毕竟有些事,是须得自己亲自确认的。
“儿臣参见父皇。”书案前,他一如往昔般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
嬴政端坐案后,闻声放下手中的竹简,眯眼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神情中并没有什么变化。只平静问道:“伤可已痊愈?”
“有劳父皇挂心,已基本无碍。”扶苏的回答谦恭乖顺,却也只是三言两语。
实则嬴政又怎会不知道他伤情如何?便只在昨日,他便从前来诊治的太医口中得知,伤口收得较好,若能保证数月之中没有剧烈动作,则将痊愈如初。
收回思绪,嬴政不置可否,只道:“为人君主,性命至贵,若非万不得已不可以性命相搏。”
扶苏闻言一愣,似是有些苦笑的意味,垂首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没有如愿从对方口中听到诸如“事出紧迫,儿臣来不及多想”“儿臣愿为父皇肝脑涂地,在所不惜”之类或委屈辩解或拍马逢迎的话,嬴政虽不意外,但不知为何却依旧略略有些失望。
故而他一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扶苏亦只是顺从地沉默着。
正此时,门外宫人道:“陛下,人来了。”
这话说得隐晦,但嬴政心里却明白如镜。他当即抬眼看向扶苏,而对方依旧只是垂着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
嬴政看了他片刻,道:“你且退下罢。”
“喏。”扶苏垂首一礼。行至门口,只见一位布衣老者正侯在门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举步离去。
房内,嬴政久久地凝视着面前的老者,道:“既标榜神医,扁鹊后人,可当真名副其实?”
那老者见了嬴政倒是面无惧色,只应声道:“若论医术,实乃七分天意,三分人为。草民无治百病之能,然既蒙陛下信任,必将尽己所能为之。”
“难得竟无虚言。”嬴政笑了一声,随即伸出手来搁在桌边,随即吩咐老者上前。
老者应声上前,伸出两指探上他的脉。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神情肃然道:“草民斗胆一问,陛下这伤来自何处?”
嬴政道:“不久前受了剑伤,伤已痊愈,然而右臂时有不适。”
老者又问道:“敢问有何症状?”
嬴政如实道:“但凡骤然发力,抑或落雨时节,便如万蚁侵蚀,痛痒难耐。”顿了顿,见老者似有了然之色,便问道,“不知神医心下可有计较?”
老者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终于道:“那草民就斗胆直言了。”
嬴政忽然摆驾去往兰池宫的消息,让朝中上下都颇为意外。然而陛下既不言缘由,旁人也自然不敢多问,唯有暗中猜测纷纷。
嬴政离宫的当日,扶苏的书房内,自然也不会是他独自一人。
“陛下这次去往兰池宫,轻车简从,行程仓促,私以为……事有蹊跷。”桌几的一侧,李斯放下手中的茶杯,单刀直入地问道。
扶苏闻言,握住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却道:“说起来我已多时不曾见到父皇了,此事……想来应是李大人更为清楚。”
李斯摇摇头,叹道:“实不相瞒,此事除却陛下身边虽亲近的几个宫人,朝中还尚无人知晓内情。”
扶苏脑中一瞬闪过那日在宫外见到的老者,心中自然是早便觉出异样来了,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他本能地觉得,此事应当有文章可做,只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他不愿让他人知晓。
纵然面前的这位左丞相已经成了自己的同盟军,却并不意味着自己可以毫无保留的予以信任。
这一世,若说可以全盘托信的,唯有自己而已。若说还有一个,那便是……
不过时候尚早。
轻轻放下茶杯,扶苏对李斯稍稍露出笑意道:“父皇既然守口如瓶,想来必是事关重大之事。我相信以李大人之能,定能尽快探得些风声。只是在那之前……你我与其操之过急,倒不如先静观其变为好。”
胡亥立在书案边一笔一划地练着字,忽然手腕一抖,分明是将什么写坏了。他有些烦躁地叹了口气,一把将笔放下。
赵高站在不远处正打量着他的运笔走势,在胡亥正打算将竹简扔到一旁的时候,几步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这《韩非子》抄得好好的,为何突然就要作废了?”他一面徐徐将那竹简展开,口中一面念道,“……一曰行小忠,则大忠之贼也。二曰顾小利,则大利之残也。三曰行僻自用,无礼诸候,则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务听治而好五音,则穷身之事也。五曰贪愎喜利,则灭国杀身之本也。六曰耽于女乐,不顾国政……”
最后的那个“政”字,一捺长长地拖了出来,已然将旁边的那块竹编也画花了。
赵高目光停滞片刻,抬眼看向胡亥。胡亥被他目光这么一刺,不由得垂下眼去,生怕被看出了心思,便匆忙道:“方才一时失神,写坏了字,我这便重新来过。”
而赵高将竹简随手卷起,扔到一旁,却抬手止住道:“习字贵在一个‘静’字,公子若总这般别有心思,恕臣直言,只怕练得再多,也难有其成。”顿了顿,朝窗外望了一眼,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便到此为止罢。”
“老师教训的是。”胡亥在原地颔首,局促之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那臣便告辞了。”赵高冲着他拱手一礼,然而转身之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叹道,“公子,陛下去往兰池宫已有数日,却不知究竟是因了什么缘故。”
胡亥闻言眸光微微亮了亮,但很快又暗了下来。
赵高看在眼中,忽然又问道:“公子可想前去探探陛下?”
胡亥一惊,道:“自然是想的,只是……没有父皇准许,又怎能……”话虽如此,然而眼中那源自内心的期待和喜悦,却是掩藏不住的。
赵高试探再三,似乎已然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似了然一般点点头,惋惜道:“公子所言极是。”说罢留下原地有些莫名的胡亥,拱手而去。
心中所想却是,以自己对嬴政的了解,此事……或许当真不是没有文章可做。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而已。
更何况,另一个人还没有动静,自己这边,也不急在一时。
嬴政离宫的第十日,李斯再度来到扶苏府中——怀中藏着一卷竹简。
“陛下将宫中替他诊治的御医都随行带走了,故而连蛛丝马迹也不曾留下,只是……”他将竹简交付扶苏手中,道,“却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
扶苏接过竹简打开过目,眉间一点点敛了起来。
“这是……?”看罢之后,他抬眼望向李斯,心中已有七八分了然,却仿佛唯有得到对方的一句话,才能最终肯定一般。
李斯徐徐颔首,低声给出了他要的答案,“这是自打陛下受伤后,直至离宫前……所用的药。”
扶苏闻言,眸光微微凝聚了几分。他眯起眼再度看向竹简上的字迹,似乎终于确定了一般,轻声道:“绝大部分……乃止痛之效……”
话音落下,他恍惚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嬴政时,对方尚还举止自如的伤臂,以及那个分明是来自民间的身份不明的老者……
李斯见他半晌不语,不禁试探道:“长公子,臣斗胆猜测……陛下的伤,是否还未痊愈?”
仿佛被这一句话忽然拉回了心神是的,扶苏陡然转眼看向他,道:“李大人,我想去兰池宫走一趟。”
未料他竟忽有此言,李斯一怔,还未来得及发问,便又听他道:“有一件事……还要劳烦大人替我办妥。”
第十七章
嬴政从宫人手中的托盘里,拿起那微微泛着光泽的金丹。
另有宫人将殷勤地茶水送至他面前,然而嬴政并没有立刻服用。他将金丹拿在眼前端详了许久,突兀而低沉地笑了一声。
对这金丹他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切竟又回到了相同的地方。
不同的是,前世他对方士的话深信不疑,对长生不老一事,更是痴迷到近乎疯狂的地步。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怀着满腔遗憾离开世间。如今他已然明白,与其费尽心思寻仙问药,倒不如将江山稳稳地传递下去。
只是……左肩毫无征兆地便是一阵抽痛,仿佛在提醒着什么。嬴政无声地叹息,从宫人手中接过茶水,就着茶水将金丹服了进去。
无论重生几次,有两件事是他绝不会承认的。
一是这大秦王朝流星般陨落的衰亡,二是……自己也有老迈的一日。
无论如何,他不愿承认。纵然那神医已然知无不言地告诉他,年轻时候过度在征战,已在他的身体里留下太多的隐患。这些隐患不发作则以,一发作便是排山倒海的伤患。且因了在长久的时日里早已深入机理,没入骨髓,故而已不可根除。如今之计,唯有先减缓病症,再徐徐图之。
而减缓病症的一大法子,便是借助于金丹之效。绕来绕去,终究是殊途同归了。
这便是嬴政一言不发地摆驾兰池宫静养的原因。他胸中的宏图绝不仅止于灭六国,一统天下那么简单,今生今世,他还有太多夙愿不曾完成,他不能容许……一切过早的结束。
屏退了宫人,嬴政心中还算平静地闭了眼,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有宫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陛下,宫外有人求见。”
“何人?”
“那人说他是个方士,名唤徐福。”宫人如实回道,“此番求见,是为献丹而来。”
听闻这个名字,嬴政蓦然睁开了眼。盯了那宫人许久,他慢慢道:“让他进来。”
徐福。当年便是这人,将自己引入了求仙问药大门,却在给自己一条坦途之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纵然已经告诉自己,前世今生是不同的,但他依旧好奇,这所谓的“不同”究竟会是什么。
“草民徐福,见过陛下。”身形清瘦,微微有些佝偻的人走上殿来,手里恭恭敬敬地端着一个铜皿。而皿中,则是一枚规规整整的丹药。
嬴政淡淡地示意平身,他什么也没有问,却是开门见山道:“听说你是为献丹而来?”
“正是。”
嬴政微微挑了眉,“长生不老之药?”
“非也。”徐福道,“实是除病解痛之药。”
“哦?”嬴政笑了一声,却是沉声问道,“你怎知朕身有病痛?”
徐福从善如流道:“陛下天子之身,自有天佑。臣练成仙药,又得以面前陛下,兴许便是天意罢。可惜天意难测,草民也不可妄度。”
嬴政闻言,只是示意宫人将铜皿端至近前,垂眼看了看,问道:“这药若是没有奇效,你当如何?”
徐福微微一顿,终是道:“任凭陛下处置。”
“好!”嬴政忽然笑了起来,“自今日起,你便留在兰池宫。未有朕的旨意,不得擅自离开。”
徐福得了旨意,很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