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自己迫不得已放任了那么多杀戮之后,他们仍是信他。
扶苏心内一阵揪痛,垂眼含泪,不愿触到那些目光。
阿房殿前群臣拜伏,鸦雀无声。
扶苏自马上翻身而下,没有说话,单是走至李斯面前,道:“父皇如何?”
李斯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道:“陛下 在里面”。 金丹之中的奥秘,他亦是知晓的。自打一开始,他便是扶苏最有力的帮凶。
故而他比谁都要清楚,即使没有胡亥赵高上演的这一场逼宫,里面的始皇帝,也已然来日无多了。
大殿内无光,亦无声。
扶苏在“吱呀”的推门声中徐徐走入,明光自门外投入,立刻照见那龙椅上歪斜而坐的人。
衣衫凌乱,鬓发散乱,面容憔悴,威严尽失。
扶苏心中又是一痛,却也慢慢地告诉自己,一切俱是为了今日。如何 也不可心慈手软。
见自己的长子朝这边走来,嬴政没有动,单是轻声一笑,看着面前的深影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扶苏骤然拔出腰间宝剑,直指向自己的父皇。
半晌之后,才答道:“是。”
此举此言一出,一切已昭然若揭。
嬴政仍是笑,言语无力,又有几分漫不经心。
“你能有今日,朕倒十分欣慰。”语声落下,又是颤抖着扣住左臂,想来是癔症发作了。
扶苏定定地看住他,没有说话。然而胸口的痛,却忽地波澜迭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忽而有些支持不住,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才吃力地站稳。
嬴政抬眼看他,道:“为何不动手?”
扶苏道:“父皇 什么都知道了罢?”
“若有过去不知的,此刻也该明白了。”嬴政淡淡道。
“既如此,父皇是打算和儿臣同归于尽么?”扶苏勉励维持着面上的微笑,扣住衣襟的手却越发用力。
却仍是一个不支,咳了一袖的血。
他将带血的衣袖慢慢抬起,笑道:“不愧是父皇,手段何其高明。”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归于自嘲。他慢慢道:“朕若当真要你死,又何必任你去上郡。”
扶苏
嬴政叹了口气,道:“朕自知病体蹉跎,已不能长久。过去之所以未立你为太子,便是担心你有妇人之仁,难下决断。然如今眼见你行事果决,杀伐独断——便也放心了。你这一剑下去,江山易主,朕也无憾。”
此言却是大为出乎扶苏意料,他颤声道:“——为何?”
“朕曾犯过一个错,”嬴政闻言仍是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待一人太过苛责,不愿骄纵,故而每每相对,都是疾言厉色。他心怀仁善,朕以为如此登上帝位,必为女干人所利用,故而只愿他能行事铁血几分。谁料——他竟分外固执,处处拂逆朕的意思。朕便将他送去蛮荒之地,只愿借北地风沙磨练些许刚硬之气来,再者,若无军功——日后登了大位,只怕也难以服众。”无声一笑,想着那人对前世应是一无所知,便如实以道,“现在想来,朕从未给他好颜色,或许正因为如此,才让他以为朕一心厌恶他,以至于对那伪诏,竟那般深信不疑——”
“那诏书是假的?”话语脱口而出之后,扶苏才陡然怔住。他才发现,原来嬴政也有前世的记忆。
四目相对,两相了然。
嬴政恍然地笑,摇摇头道:“不论前世或者今生——朕心中的太子之选,只有一人。”
两世父子,六十余年相伴,君心似海,他从来没有说过如此真挚的话语来。
因为——人之将死。
看着人生生倒在自己面前,扶苏几乎怔住,不能动弹。
脑中剩下的,唯有方才那句话。
“不论前世或者今生——朕心中的太子,只有一人。”
他忽然发疯似的扔了手中长剑,对着外面喊道:“御医!传御医!”
不语,手中的剑尖却微微有些颤抖。
次年春,良辰美景天。
秦二世扶苏头一次出宫巡游。自打他登位以来,改过去的严刑峻法为恩威并施,一时间社稷安稳,物阜民丰。
而此行的目的地,不是别处,却是荒蛮的上郡之地。
只因这里于他而言,意义非凡。
蒙恬布置好了一切,迎他的车驾。车驾行至一出高崖,扶苏从车上下来,举目远眺,但见黄沙遍野,浩瀚辽阔。虽无山水秀丽,却也可称得上是江山如画。
收了目光,他慢慢回身,撩起车帘,柔声道:“父皇可愿出来看看?”
嬴政冷着一张脸,摇头,却道:“你是何人?”
扶苏神情微微一愣,却也耐心答道:“儿臣——是扶苏。”在嬴政面前,他似乎永远柔顺的只是他的长子。
嬴政颔首,若有所思。
扶苏又笑道:“外面风沙大,若不愿,便回去罢。”说着径自入了轿。
看着车队缓缓离去,蒙恬高坐于崖上,循影而望,心中百味陈杂。
纵然扶苏仓皇拿出解药,但大抵是药力太深,嬴政醒后已然大不如前。他时常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忘记身边之人,哪怕此刻告知了,不出片刻,便再记不起来。
扶苏曾于他面前黯然轻叹,道这大抵是报应。人事本无法两全,如今他坐拥了江山,兴许便该失去些什么。
但末了,他又是笑道,既然上天已给了他,也给了二人一次重生的机会,去解开前世来不及道明的误会。那么,其余的,也不需奢求。
前世已矣,余生,好好把握便是。
思及至此,蒙恬不由轻笑。
实则如今回想,嬴政病症在前,扶苏吐血在后,又何尝不是一种预示的纠缠?
若非前世,今生皆是注定纠缠,又岂会这般身心相连,感同身受?
想来余生亦将如此。
也好。
诚如他所言,前尘已矣,余生,好好把握便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