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将近,东宫中又添置了许多宫监与宫女,渐渐热闹起来。各处都装点上彩绸,缀上霞旗,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天渐寒,李承勋便窝在延英殿里与云阳共商西北军务,有时一天都不会出门一趟。他命人在延英殿侧建了一间厨舍,有时累了便与云阳到厨舍中一起做些吃的,这种日子似乎是在努力的与世隔绝,让自己不受外面那些事情的影响。
但终究是躲不过,婚礼如期而至。
永宁十年的十二月十八,李承勋在正午换上礼服离开东宫。东宫率府府兵开道,先至南边的太庙祭拜李氏先灵。
云阳作为九千率府统领,自然一直紧随在李承勋身边保护。
太庙之中,礼会使梁宏与陆九龄已经在那里等候,依照礼制自玄元皇帝开始一一告祭,礼毕,李承勋起身对梁宏与陆九龄说道:“梁相,太傅,能否留承勋单独在此片刻。”
梁宏没料到李承勋会忽然提出这事,有些诧异的转头看着陆九龄。
陆九龄久在东宫,对李承勋和云阳的事也是知道一二,见李承勋面无喜色,知道他心中难过,便对梁宏说道:“如今时候还早,便依了殿下吧!”
梁宏与李承勋在朝中共事多时,与李承勋交情匪浅,自然也不为难他。便命人都出去,自己与陆九龄也随后走出太庙。
云阳是最后一个准备离开的,却在刚刚转身之时被李承勋拉住:“你留下来。”
云阳听后,点了点头。
太庙的殿门被关上,李承勋拉着云阳的手走到高祖皇帝的灵位前跪下。
大唐虽以玄元皇帝李耳为祖,实则创业起居是自高祖李渊为始。高祖皇帝身边的画像是太穆窦皇后的画像,左边是太宗皇帝与文德长孙皇后,再左是中宗皇帝。右边是高宗皇帝与则天顺圣武皇后,再右便是李承勋的祖父明宗皇帝与章德薛皇后。
除却中宗皇帝的皇后韦氏被贬为庶人,不得入太庙之外,历代皇帝身边皆有皇后相伴。就是曾经称帝的武后,在驾薨之前也要求去帝号,重回李氏太庙中。
百年如白驹过隙,李氏立国至今,已经六代帝王,期间虽有乱局,但苦心经营,也算未失治世气象。
李承勋看着历代先祖的画像与灵位,沉默许久,转头对云阳说道:“我们两人的画像既不能共同挂在此处,那等我死后,就把我带去云家祖坟吧!”
云阳还未回话,便被李承勋拉扯着跪下,跪在了高祖皇帝与太穆窦皇后的画像灵位之前。
“不孝子孙李承勋叩拜李氏先祖。”李承勋跪在那里,郑重的拜了三下,之后直起身,看着高祖皇帝的画像,认真的说道:“承勋自知娶妃生子乃人伦之始,但负身边之人,非承勋之所愿。承勋今后,不立后,不生子,死后不入太庙,不修陵寝,不以帝号留于史书,但求先祖恕罪。”
李承勋说完这番话,转头看了一眼云阳,两人便十分默契的又向那灵位拜了三下。
“虽暂理帝王之职,但承勋绝不敢以江山为儿戏,定当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与朝臣共襄盛世。”李承勋抬头接着认真的说道:“如今,承勋已不敢求先祖谅解,在此告祭,只望先祖佑我大唐盛世无疆。”
……
离开太庙之后,李承勋便转道去太极殿辞别皇帝与裴后。
裴后一身华服,上以朱锦,下以绿锦,青衣革带,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蔽膝大带衣革随色。她低首含笑的看着在下面跪拜的李承勋,之后与皇帝一同走到李承勋面前,先皇帝一步将李承勋扶起,看似慈爱的对李承勋说道:“太子今后成家,便应担家主之责,往后便真的是大人了。”
这是半年多来裴后与李承勋说的第一句话。
李承勋勉强勾起嘴角,回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卢氏宅在长宁坊中,霞旗高举,碧轮开扇,车队人马浩浩荡荡去往长安县的长宁坊。
既是宫中的婚礼自然庄重严肃,没有民间那等捉弄新郎,棒打迎婚人的俗事。
夕阳西斜,正值吉时,妃礼会使薛元晦是义城长公主的驸马,与东宫左庶子郭兴一起先入卢府,李承勋在后,经重重繁礼将卢氏从东房迎出。
大唐成亲在帐中举行,太子婚嫁则供帐于崇仁坊的礼院之中。
李承勋与卢氏于帷帐中向西而坐,行同牢、合卺之礼之后,礼会使一一退下,只留陪嫁的媵妾与宫中的宫女于帐中,准备行脱服之礼。
李承勋一直心不在焉,面无表情的任由宫女将身上的礼服与玉冠脱下,最后只余下素纱单衣。
此时太子妃卢氏的的礼服与花钿头饰也被一一取下,宫女媵妾端着厚重的服饰说了些祝福之语,便一一退下,于是帐中只剩下李承勋与太子妃卢氏。
卢氏此刻低着头,坐在床榻边,一声不吭。李承勋坐在刚刚行礼的软垫上,与她隔得很远。
帷帐中红烛晃动,溢满熏香的味道……
只穿素纱单衣毕竟有些冷,李承勋端起放在案上的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取暖。
人都退下之后,帷帐中出奇的安静,眼前的红烛泣泪,竟添了几分哀凉。
干坐了一会儿,李承勋叹了口气,站起身往卢氏身边走去。
卢氏紧张的身体一颤,小心翼翼的抬起头,也许是红烛的光芒渲染,她的脸颊泛起一道红晕。
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李承勋心里想着,不免又生出几分愧疚。
他又走进些,卢氏身体忍不住往后缩,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见她那副样子,李承勋好心说道:“你莫要害怕。”
卢氏听后微微低下头,然后便抬手去解自己的衣带,她一边解着衣带,一边手发抖,似乎是十分害怕,不一会儿便小声啜泣起来。
李承勋不明白眼前的女孩为何这么奇怪,但他并没有要宠幸卢氏的意思,也无意深究,于是抬手拦住她,说道:“你不要再脱了。我只是有些冷,想拿一床被子暖和一下。”
卢氏诧异的抬头,有些茫然的看着李承勋。
李承勋不想与她解释什么,拿起床上的一条薄被披到自己身上,然后对一旁的卢氏说道:“你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然后便又重新走到原来的地方坐下。
天还早,帐外守着的宫人还都没有退下,李承勋只能坐在那里熬着。
喝下半壶酒后,李承勋便觉得有些头疼,迷迷糊糊趴在面前的桌案上就睡下了。
等到再次醒来时,眼前的红烛已经快要烧尽,看来睡了挺长时间。转过头,卢氏已经蜷缩在床榻上,似乎是睡着了。
李承勋站起身,掀起走到帷帐的门帘处,转过身确认卢氏还在睡着,便掀起门帘走了出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帐外空无一人,很是奇怪。
李承勋环顾四周,不远处只有一个人立在那里,即便是背对着自己他也一眼便认了出来,是云阳。
云阳身着东宫率府的戎装立在那儿,簌簌的雪花落在他的头盔和肩膀,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看来已经站在那里许久了。
李承勋轻轻地走过去,之后从云阳身后轻轻地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背上,一声不吭。
身上披着的薄被缓缓滑落,李承勋只穿了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仍没有放手。
他不知道云阳现在想法如何,但是看到云阳这副样子站在帷帐之外,李承勋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可是除了心疼,李承勋什么也做不了。
两个人还没有强大到足以与整个大唐抗衡,所以现在,只能这样妥协……
云阳转过身低头看着李承勋,而后握住他的手,轻声说道:“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做什么?”
李承勋抬眼看着他,努力的笑道:“你都在这站着,我怎么能进去?”
云阳微微低下头,两人鼻尖相抵,浅浅的一吻之后,云阳抬手将李承勋拥入怀中。即便是被搂在怀里,李承勋还是冻得瑟瑟发抖。
“我们一起回去歇着吧!”云阳说。
李承勋轻轻地点了点头,之后便被云阳打横抱起,离开了这个院落……
章一百零四
李承勋成亲的三个月之后,崔十三娘以良娣的身份入住东宫,居于东宫后廷的宜春殿;与她一同进宫的,还有徐氏女徐怀素,素有才名,居于宜秋殿,身份亦是良娣。
卢氏似乎胆小内向,自成亲那晚之后,李承勋再没有去见过她,她也没耍什么脾气,安静的在丽正殿中做自己的太子妃,除却与皇后亲蚕受祭,参与命妇宴饮之外,从不出丽正殿半步,也算安分守己。
徐良娣与崔十三娘亦是除了正常的走动之外,也不曾在东宫后廷兴起什么风浪。李承勋与云阳之间,只是比从前更小心了些,除此之外的日常生活,也没有多少变化。
一切,似乎平静的有些异常。
永宁十一年的三月初三,皇帝像往年一样在芙蓉园大宴群臣。李承勋那日恰巧有事,比皇帝晚了一个时辰才出门。他与云阳骑马在夹城中一边往南走,一边悠然的欣赏着御沟两侧的灼灼桃花,并不见得有多着急。
路途未走到一半,南边有人策马而来,身着禁军军服,看样子十分着急。
越来越近,那人驻马在云阳与李承勋面前,还未下马便先开口说道:“殿下,昭文太子回来了!”
昭文太子便是李承勋的大哥李承期。
李承勋听到这话吃了一惊,立刻转头身边看着云阳。云阳剑眉微皱,亦是十分诧异。
“大哥他……”李承勋看着云阳,他本来想说“大哥他不是不愿回长安吗?”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想起云阳并不知道李承期还在世的事,自己也从没有向他提过。
“我们去看看……”
两人快马赶去芙蓉园,到了紫云楼下,云阳在楼外等着,李承勋一人心中疑虑的走上了紫云楼。刚进到正厅,第一眼看的便是皇帝身边的青衣人。
像,真是像。
这是李承勋看到那人第一眼的感受,五官与当年的李承期相差无几,只是成熟了些,肩膀也宽了些。微笑时的神态,说话时的表情,都与当年的李承期一模一样。
李承勋知道不能打量那人太久,先跪下来向皇帝行礼,皇帝点点头,便让李承勋也坐过来。
李承勋坐在睿宗皇帝的右手边,继续打量着侧对面的那个人。
那人撞上李承勋探究的目光,不慌乱也不心虚,而是主动迎上去,温和的笑道:“阿勋,多年不见,你长大了许多啊!”
李承勋颔首笑道:“大哥你,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两朝太子相遇,下面不乏好事者想看一出剑拔弩张的好戏。但是此刻皇帝身边确实出奇的和睦,一派兄友弟恭的景象。
皇帝问李承期这些年去了哪里,李承期回答说是当初东宫大火受了重伤,被高人搭救,疗伤十几年,才终于康复,得以回长安见皇帝。
皇帝又问那高人在何处,当初如何离开的太极宫,一个一个的问题,那人都冷静淡定的回答,答得滴水不漏。
李承勋从头至尾一声不吭,安静的在那听着。他想,若不是在徐州见过真正的李承期,自己恐怕也会被骗过去。
模仿的真是太像了,与当年的李承期如出一辙,看来必定是下了一番功夫,亦有人指引。
不过模仿的再像终究也还是假的,李承期身上独有的气质与风度,岂是说能学来,便能学来的。
真正的李承期,现在在扬州,身上早已褪去了当年作为太子的贵气,只剩下遗世独立的淡泊。
还有,真正的李承期,已经瞎了。
李承勋来紫云楼不久,相王便来了。他看起来一脸的喜悦,拜过皇帝之后便立刻坐到那个假李承期身边,扯着那人的衣袖,端详了许久,然后双眼发红的说道:“大哥,这些年你去了哪儿,我,我好想你。”
那人慈爱的揉着相王的小脑袋,温柔的说道:“小熙你也长大了!”
相王往那人身边又靠了靠,似乎恨不得黏上去,可怜兮兮的看着那人,又说道:“大哥,你知道吗,这些年我有多想你,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一定会回来……”
相王说着说着,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似乎要流了出来。
皇帝见到相王这幅样子,也不禁有些感伤,说道:“四郎你啊……这么高兴地时候,不要忍的朕也难过……”
相王听了,忙转头看向皇帝,抹了抹眼角说道:“父皇,儿臣不是难过,儿臣是喜极而泣,儿臣只是……只是太开心了……”
相王一边流着泪,一边笑着看向皇帝,但是同时,眼角的余光却轻轻扫过了李承勋。
很短暂的一瞥,李承勋却还是注意到了。他微微勾起嘴角,默不作声的看着相王。
相王像幼时一样在那撒娇,一边问东问西,一边跟那人说着自己这些年过的怎么样。不过,他专挑好事来说,说自己练武习文,下棋打猎,等等等,听起来好像他这些年过的十分不错。
续了一会儿旧,皇帝便让人摆宴,同时还说要大赦天下。
李承勋听到此处,微微挑眉,想着不能再这么闹下去,于是对那人说道:“大哥还未见过母后吧!母后这些年对大哥可甚是思念……”
因昭文太子出事以及裴后被陷害之事,皇帝这些年一直对裴后心存愧疚,李承勋这句话到是提醒了他,于是立刻说道:“太子说的有理,你该先去望春阁看望你母后。”
……
李承勋感觉皇帝年纪大了,老糊涂,容易受人蒙蔽;但是裴后何等精明的人,必定会认出这人是假冒的。
于是主动提出现在便与那人一起去望春阁拜见裴后。相王听了,也要跟着一同前往。
望春阁在紫云楼不远处,阁中都是女眷。裴后早已得了消息,等到三个人进到阁中时,裴后早已摈退了女眷,独留她自己和宫女在阁中等候。
假的李承期在快要踏进望春阁时有些稍稍的局促,不安的看了一眼身边的相王。相王秀眉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先后进入阁内,假李承期是长兄,自然第一个进去。他一见到裴后,就立刻跪下,而后说道:“母后……儿臣拜见母后……”
话未说完,裴后已经走上前去将那人搀扶起来,之后死死搂住他,情绪激动地说道:“儿啊……我的儿啊……”
那人听了裴后这话,又接着说道:“母后,儿臣不孝,这些年都没能侍奉左右……儿臣……”
裴后搂着那人,眼圈发红的摇着头,似是已经哭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李承勋见到这副场面,不免感觉有些棘手。难道连裴后也没有认出这人是冒牌货?
一旁的相王嘴角不经意的勾起,甚是得意的瞥了一眼李承勋。
李承勋微微侧头看着他,想着若是这假冒的人连裴后都骗过去了,到还真是不好拆穿。
相貌相同,神态相近,又编足了理由,李承勋绝对没有可能仅凭一人之力说服所有人。
除非,除非告诉相王,李承期尚在人世,就在扬州。
但是答应李承期在先,李承勋又决计不会说出去。
真是好大一个烂摊子,李承勋念及此处,不免有些愤怒的转头看着相王。
正在这时,裴后已经放开了那个假李承期,她抬起头端详着眼前的人,之后抬手扶住那人的脸,笑着说道:“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是。”
裴后的双手慢慢往上,用两个拇指轻轻扫过那人的眼睑,然后甚是慈爱的微笑道:“来,让母后,好好看看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