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勋走了几步,转过身,云阳还立在那儿,似乎是要看他平安进去才放心。李承勋不自觉傻笑了一下,心中莫名的欣喜。但是转念想到,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又不免有些伤感。
“我,很喜欢北海,所以,所以以后会常去那里。”李承勋结结巴巴的把这番话说完,而后不等云阳回话就速速跑上承庆殿的石阶。
云阳看着小孩单薄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勾起,双眉也渐渐舒展开来。小孩儿跳上回廊,慢慢推开承庆殿的门,小心翼翼的走进去,接着顺手关上大门,身影便消失在云阳的视野中。
那时的云阳不曾细想,一个小奴怎么会如此大胆的走进正殿?
再见面已经是十日后,云阳随太子来太极宫。像平日一样,太子去临湖殿时云阳便在临湖殿旁的北海等候。
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到湖边一个熟悉的小身影,似乎是在用鱼网捕鱼。
云阳走近时,李承勋正举着小鱼网对着太阳发呆,沾上水的网眼在阳光下泛着七色的光芒,李承勋一时看得有些入迷。
“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离水边太近。”云阳忽然开口,到把李承勋吓了一跳,他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云阳。
“你……”李承勋站起来,抬头看着云阳,然后忽然搂住他,“我就知道还能再见到你……”
“嗯?”
“这边树少,只要你来北海,一定能见到我……”李承勋小声说道。
“阿勋是在,等我吗?”云阳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搂着自己的小孩点点头。
“等了很久?”
小孩一声不吭,依旧在那点头。
“为什么要等我?”
“因为,因为你,对我好……”李承勋的声音很轻,因为头埋在云阳的衣服间,听起来还有些闷闷得。
从没有人向云阳那样对待过自己。
在李承勋有限的记忆中,云阳是第一个宠溺的摸着自己脑袋的人,云阳是第一个对自己笑得如此温柔的人,云阳是第一个牵着自己手的人,云阳是第一个抱着自己为自己摘下桃花的人……这一切对云阳而言,不过都是无心之举,可是对李承勋而言,却是渴望不可及的。
这个皇宫太大,太极宫到大明宫,西内苑到东内苑,很少有人会注意这么个孩子;人心太冷,因为生母出身低贱,自己得不到恩宠,就是寻常的宫女都不会将自己当回事,不克扣冷言已经算好,怎么会有人再对自己好呢?毕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宫中的世态就是如此,李承勋年龄虽然小,却也感觉的到。
然而,眼前这个温柔的少年是不同的。
因为你对我好,所以,还想再见你。
就是这么简单的心思。
“因为你对我好。”李承勋仍将头埋在云阳衣服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些发抖,“所以,所以……”
“是吗?”云阳抬手,习惯性的揉着李承勋的脑袋,似乎有些明白李承勋的心思。
宫中的孩子都是这般孤单吧,小小年纪就入宫为奴,却是可怜了些。
“我平日都在东宫当值,每隔十日才会来太极宫一趟。”云阳顿了顿,接着说道:“北海这边人少,你又不会泅水,还是离水远些好。”
“可是……”
“你若想见我,十日后去那边的水榭,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云阳指着不远处的杏林。
“好,”李承勋放开云阳,仰头看着他,笑得单纯清爽。
孩子的幸福,总是很简单。
承天门上的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宣告着长安新一天的到来,陆陆续续,其他各门南北向依次递进,长安城内一百多座寺庙的晨钟也紧随着敲响了。
坊门打开,路边的小摊摆了起来,新出炉的胡饼蒸饼总是引诱的路人迈不开腿,近日刚有位侍郎,在早朝的路上,耐不住胡饼的香气,买了一个在马上食用,转眼便被人弹劾,丢了官。
若是再能配上用胡椒勾配的调羹,只是想一想,就有些止不住口水。
当李承勋打开食盒,还未看清云阳带来了什么,便已经被那调羹的香味吸引了。
“这是永兴坊的胡饼。”
“那这个呢?”
“这是我,借东宫的公厨做的调羹。”云阳说,“怕你吃胡饼时会噎着……”
“调羹好吃。”李承勋已经忍不住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小心烫……”云阳还没说完,李承勋已经咽了下去。
“哈……”李承勋用手在嘴边扇了扇,“不烫,不烫……”
云阳每隔十日就会随太子来太极宫一趟,每次来都会给李承勋带些礼物,有时是李承勋从未吃过的民间小吃,有时是一些奇巧的小玩意儿。
这样数着日子,似乎过得也挺快。
这次江南进贡的珍品鳜鱼,皇帝赏赐给了云家一些,云阳便又借了东宫的公厨给李承勋做鱼。
刚刚蒸好的鳜鱼甚是鲜美,李承勋这次也跟着云阳混进了东宫,站在云阳身边,看着他如何做鱼。
云阳熟练的将蒸出的鳜鱼汁到入碗中,用料酒、食盐、醋和香料来调配,似乎感觉差不多了,云阳用筷子沾了一下蘸料,而后递到李承勋嘴边。
小孩儿乖巧的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怎么样?”
“嗯,再放一点点醋吧……”李承勋跟云阳相处三个多月,慢慢也开始大胆的提建议了。
云阳加了些醋,而后挑起一块鱼肉,沾了一下蘸料,递到李承勋嘴边。
李承勋一口吃了下去,鳜鱼刺少肉嫩,所以不必担心被鱼刺卡到。
又吃了几口,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调笑声,“景文啊,你可从来没有喂过我。”
李承勋一向内向又胆小,听了这声音忙躲到云阳身后,但是又耐不住好奇,想看看这么亲密称呼云阳的人是谁。不过待看清来人之后,李承勋立刻收了小脑袋,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东宫的主人,自己的大哥,太子李承期。
“听说你最近养了个小孩儿,又是做吃的又是带玩的,快让我瞧瞧,究竟是怎样的宝贝。”太子李承期,与云阳年纪相仿,又是自幼在一起的玩伴,平日的相处并无什么尊卑礼仪。
“殿下,阿勋他……有些怕生……”
云阳这边话音未落,太子却早已上前几步想要一窥究竟。
“……”云阳对这个亦主亦友的太子从来束手无策。
太子上前一步,刚巧瞥到桌案上放的鳜鱼,便笑道:“真是用心……小孩儿,你别躲了,让我看看你。”
云阳转身看着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李承勋,柔声说道:“阿勋,你不用怕,太子殿下待人很好……”
躲在人身后并非什么良策,李承勋还未来得及再躲,已经撞上了太子。太子刚看清李承勋,一声“二弟”就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
“大哥……”李承勋小声回道。
“原来云阳你捡到的……”感觉这个说法不妥,太子忙改口道“原来云阳你遇到的是我二弟。”
……
通训门是从东宫入太极宫的唯一一道门,李承勋躲在门外不远处的柳树后,已经一个多时辰了。
眼明的侍卫刚开始并不在意,直到换岗时,一人看着李承勋,端详了一会儿,问向身边的人。
“你看那孩子,像不像云阳养的那个。”
“可不就是那个,都站那儿半天了,也不知道想干嘛?”
“窃窃私语,成何体统!”冷冰冰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东宫以严厉闻名的左率武延卿一脸寒霜的看着两人。
“左率……”两人转身低着头,额上的冷汗早已经忍不住冒了出来。
武延卿冷哼一声,又训斥了一番。
武左率训斥之后,便出了通训门,大步向李承勋走去,李承勋一看不妙,便要往回跑,还没跑几步,就被武延卿捉住,拎了起来。
“你是哪个宫的小阉奴,鬼鬼祟祟在这做什么!”
武延卿的眼睛似铜铃般瞪得滚圆,再加上络腮胡子与皱起的双眉,俨然一尊凶神。
李承勋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人,一时吓得脚软,连话也说不全了:“我……我……”
“武左率,快将他放下。”
熟悉的声音,李承勋转头,太子正从不远处匆匆赶来。
武延卿听了这话,将李承勋放下,转向太子行礼。
“臣武延卿,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点头示意,走向李承勋,牵起他的手,对武延卿说道:“阿勋是来找我的,武卿家莫要吓到他。”
“诺。”
太子带着李承勋到了东宫的寝殿,看着李承勋拘束的样子,笑了笑,问道:“阿勋是不是怕我?”
李承勋摇摇头。
“云阳今日不当职。”太子顿了顿,“你放心,他不是在躲你。”
“嗯。”
“你若是不介意,可以到东宫来,四弟他也常来这儿,你们年龄相仿,兴许能玩到一处去。”
“嗯?”
太子握住李承勋的两只小手,李承勋抬头看着他,自己的大哥依旧笑得温柔又和善。
“兄弟之间若平常百姓家中那样相处,不好吗?”
“不是……只是……”
“你在承庆殿的事我已知道,一个人想必很孤单吧!我会与武左率说清楚,你以后随时可以来东宫,不用见外。好吗?”太子温柔的问道。
李承勋看着太子,感觉太子是真心说这番话,于是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
云阳没想到刚回到东宫便能遇到李承勋,李承勋此刻坐在云阳屋外的回廊上,看着那颗玉兰花树发呆。
云阳心中虽然惊喜,但转念又想到两人的身份只差,他也不能做什么逾礼的事,于是只好轻轻走到李承勋身边,开口道:“二殿下。”
陌生的称呼。
李承勋抬头看着云阳,为什么要叫自己“二殿下”?这个称呼显得这么疏离,让李承勋感觉云阳离自己很远。
李承勋从回廊上跳下来,站在云阳面前,此刻他心里难过,扯着云阳的衣角,两眼通红:“我是阿勋,不是殿下,我是阿勋……”
“殿下……”
“不是殿下,你不要叫我殿下……”李承勋抬手搂住云阳的腰,“我是阿勋……”
云阳低头看着这个孩子,沉默了良久,才抬手摸着李承勋的头,柔声说道:“我知道了,阿勋……”
……
相王比李承勋小一岁,那时只有六岁,最爱缠着太子,却看李承勋不顺眼。故而李承勋每次来东宫时都会躲着相王。
夏季北海的莲花盛开,太子便带着相王去摘莲蓬。李承勋在承庆殿看着北海边甚是热闹,以为云阳也一同来,便换上衣服跑了出去。
两人已经半个月没有见面了。
北海边没有云阳,李承勋失望的站在不远处,看着相王坐在太子身边撒娇,心里难过,便转身想离开。
太子刚好抬头看到李承勋,便让人把李承勋带过来:“阿勋,“你是在找云阳吗?他去洛阳了,很快就会回来。”
很快,很快多久?
李承勋想问出来,可是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似乎已经习惯了,习惯在承庆殿等着云阳,习惯在北海边的水榭等着云阳,习惯在东宫等着云阳。十天,二十天,一个月,总能等来云阳。
半个月后云阳从洛阳回来,又给李承勋带来许多小玩意儿和点心。
李承勋吃着那些东西,然后问云阳:“外面好玩吗?”
“嗯。”
“我也想出去玩……”
云阳笑道:“你要愿意,我可以带你出宫。”
“真的?”
“当然”云阳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出去了,你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那,那就不回来了……”李承勋抬头云阳,接着问道:“出去之后,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能。”
“好,那就带我出去吧,我就不回来了。”李承勋说道。
太子恰巧这时来找云阳,他听到这番对话,忍不住把上身从窗户探进屋里,插嘴道:“阿勋,你可别被云阳拐走了。等你长大了自然就可以出宫……”
“……”某人拐骗小孩的阴谋被当场戳穿。
那是睿宗嘉和十二年的夏天,一切安宁祥和。
李承勋曾经以为,可以一直那样平静下去……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