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环……”
眼前人手持酒杯,似笑非笑。
因缘际会,李重双成了李隐兮,而李隐兮的真名却是轩辕冕。
皇太子名唤轩辕冕。
秦佩起身:“臣以双杯敬太子,谨祝殿下玉体金安,福寿绵延。”
轩辕冕看着他仰头饮尽,指指轩辕晋,笑道:“以环是个海量的,今天若他还能站着出宫,就是你招待不周。”
轩辕晋立时起身,为秦佩满酒:“独力难支,太子的话摆在这里,二位兄长可不能做壁上观。”
几人连连称是,于是这唯有五人的酒局竟也杀了个天昏地暗。一个时辰后,竟只有秦佩与轩辕冕两人勉强站着。
秦佩面色如常,扫了眼东倒西歪的诸皇子,挑眉看轩辕冕:“为免四皇子落下招待不周吝啬小气的名声,不如你我君臣今日不醉不休?”
因着太子的身份,轩辕冕并未喝上许多,故而除了两颊绯红外也无甚异常。他暗自心算秦佩的余力,恬不知耻道:“你我兄弟长安再聚,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倒在酒桌上,岂不是本末倒置?”
像是生怕秦佩恋战,他立时对宫人吩咐道:“将皇长子与皇三子送回各府。”
秦佩冷笑起身,却被轩辕冕扯住衣袖。
“以环兄莫不是生我的气罢?”他一双凤眼亮得惊人,“不曾表明身份,确是内含隐情、事态紧急。不过,孤以为似以环兄这般明辨是非的君子,断不会让此种小事纠结于心,是么?”
“臣不敢。”秦佩淡淡道。
轩辕冕执住他的手腕,一同向外走去:“时候尚早,不如到东宫喝杯茶水解酒?”
暮春四月,许是酒意催人暖,秦佩隔着单薄春衫便可感到轩辕冕温热指腹,不知何故,托辞是一字都说不出了。
东宫与洛京原址规制大抵相同,不知是修建不久还是轩辕冕个人喜好,长安东宫显得更加疏旷清幽。
宫腰束素的侍女巧笑倩兮,就连一旁端茶递水的小太监都眉清目秀,口齿伶俐。“殿下艳福。”语毕,秦佩不由在心中懊恼,喝酒误事,既已知晓对方身份,还如此言语孟浪,简直愚蠢至极。
轩辕冕随手捻起一枚李子:“等你真的坐拥天下,你便知道权柄美人,尽是俗物。”
“甜么?”李子五月方熟,于是秦佩不由狐疑看他。
轩辕冕点头:“不错。”
秦佩凝视他半晌,把手上的李子又放了回去:“殿下既然爱吃,便多吃些。”
“骗不了你。”轩辕冕这才端起茶水“若是无旁人在场,你我都不必拘礼。”
秦佩不置可否。
轩辕冕瞥他一眼:“以环兄是聪明人,除去名姓,孤一切行迹从未刻意欺瞒。”
秦佩冷哼一声,拖长声音道:“臣自小鲁钝,今日得见太子殿下天颜,两股战战、不胜惶恐,之前种种不敬荒唐,臣万死难辞!”
明明是卑微至极的谦辞,被他用这等懒散讥讽的语气一读,实是说不出的滑稽。轩辕冕放声大笑,越过几案,一手揽住他的肩膀:“这个兄弟,孤没白交!”他想了想,又道:“对了,我们在洛京暂住之地,便是亚父的宅邸,哪天若是得空,孤带你去终南,亲自谢过他。”
“果然传言……”秦佩挣扎未果,喃喃道。
轩辕冕松开他,叹息:“没错,孤抵长安前一日,父皇便已离京,前往终南别苑。待到初四他老人家寿辰那日,朝中诸事便会正式由孤接手。”
秦佩点头:“监国太子,自古难为。”
“非也非也,”轩辕冕摇头,“嫡弱庶强,方有萧墙之祸。孤兄弟几人,你也刚见过,天家兄弟和睦,自不会有夺嫡之争。再者,父皇为千古圣君,他老人家尚在,谁又掀得起风浪?”
想起潜心修道的皇长子、性格乖僻的皇三子、一派天真的皇四子,秦佩深以为然:“翻手为云覆手雨,方为天下主,舍殿下其谁?”
轩辕冕假意岔开话题:“对了,今日孤在中书省碰巧撞见赵相,便和他提起你。”
“哦?”秦佩兴致缺缺。
“他很赏识你,说你的卷子他看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轩辕冕意味深长道,“孤看就趁这几日朝中无大事,你可登门拜访,若得他的保举,有些位置也就唾手可得了。”
秦佩不语,忽而漠然道:“就不知赵相属意的,又是什么位置?”
“刑部主事。”轩辕冕瞥见秦佩蹙眉,笑道,“就算是状元,许多还是从县丞做起的。中举即为六品官的,德泽一朝也不过顾相一人耳。就连令尊,中状元之后也不过就得了个七品的官身。”
秦佩摇头:“臣所顾虑,并非此事。”
第三章:正看鸣凤朝阳影
翌日辰时,秦佩便在相府东门等候,直至晌午,才见赵相的步辇从朱雀大街慢悠悠地晃过来。
秦佩躬身:“赵相。”
赵相名赵子熙,非要论起辈分来,还是先帝轩辕简的小舅子,当朝太子都算是他的侄孙。秦佩想起之前李隐兮自称赵相侄子时脸上小人得志的神情,便不由得心中偷笑。
“这些礼数全免了罢。”赵相倒是随和,“忠叔,引秦大人去花厅,待我更衣过后,便与他小叙。”
“是,老爷。”
秦佩用余光瞥见赵子熙面上神情,心内不觉一凛。虽然昨日轩辕冕早已提点,说赵子熙是个冷面宰相,但秦佩长于江湖之远,除几位年轻皇子,见到如此生杀予夺的人物,还是头一回。倒不是赵子熙多么威风凌厉让秦佩心寒,而是他看秦佩的神色,五分揣度三分慨叹还有二分……云山雾罩。
秦佩在花厅又等了约莫一刻,赵子熙才悠然而至。
见礼之后,两人复又坐下,秦佩留意到赵子熙已退去重紫冠袍,换上一身水蓝常服,显得极为闲适。
“我与令尊同朝为官十五载,与周伯鸣撇去这些年台省同僚之义,更有幼时同为皇子伴读的交情,”赵子熙开门见山,“加上又有太子担保,你这个门生,我还是很愿意揽入门下的。”
秦佩颌首:“承蒙赵相不弃。”
“父子皆进士,一门两状元,秦子阑生的好儿子。”赵子熙淡淡道,不像是讽刺,可也听不出多少真心实意。
秦佩不知赵子熙是性格使然,还是曾与秦泱有过罅隙,又天生不善言辞,便只茫然若迷地坐着。
赵子熙一直用余光打量他,思极他到底是个初入仕途、少不更事的孤儿,心下一软,口气也柔和起来:“这些年在衡阳,过的可好罢?”
秦佩点头:“院士夫子皆多照顾。”
赵子熙摇头笑笑:“想也知道那些老古董,多半除了六艺便只教帖经了,倒也难为你。”
方才那位忠叔恭敬道:“老爷,何时用午膳?”
赵子熙瞥向秦佩:“留下来用膳吧,我正好将刑部大致的情况交待一二。”
秦佩诚惶诚恐。
饭菜布在后园,五荤三素一汤,很是简单。
不简单的是,桌边还坐着另一个着淡赭常服的男子,虽也人过中年,但姿容妍丽比起满园春光亦毫不逊色。
秦佩踌躇道:“下官见过……”
赵子熙随意落座:“礼部尚书苏景明。”
“下官见过苏大人。”
苏景明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长得倒不像秦泱。”
赵子熙亲自为他斟酒:“或许像他娘亲。”
许是看出秦佩已然尴尬以极,之后赵子熙只谈了些刑部人事,待秦佩准备告辞时,赵子熙却突然叫住他,正容道:“明日大朝之后,你便正式入仕。作为你的恩师,我也只有八个字送给你。”
秦佩行弟子礼:“佩洗耳恭听。”
“前车已覆,后车当戒。”
宫阙郁郁,玉阶朱梁,秦佩与其他新晋进士一道垂首立于阶下,不敢直睹天家威严。
皇帝恒有微疾,未能亲临朔望大朝,故由太子太师魏国公周玦主持此番监国大典。
时隔十年,秦佩再次回到天启朝的权力中枢,并再度见到自己名义上的养父。
周玦重紫衮冕 、通犀金鱼立于玉阶之上,口宣册书:“皇太子冕仁和恭孝,深达礼体,宜令监国,继统万机。自今以后,凡军国之务,事无大小,悉委皇太子决断;文武僚属,亦由皇太子节度。”念到此处,周玦含笑抬首瞥了轩辕冕一眼,“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皇太子冕正典临朝,为国副君。兹惟朕训,爱养百姓,尚思奋励,莫失朕望。”
轩辕冕跪受册书,又接受百官参拜,折腾了一个时辰,群臣才得以坐下,参议朝事。
秦佩坐的太远,轩辕冕声量不大,故而他言语并不太听得真切,就连冠旒之后曾算是熟识的脸孔也似远隔千山,万水之外。
又混混沌沌地挨到午时,轩辕冕才开恩退朝。
“秦兄。”一人犹豫唤道。
秦佩识得他,似乎是二甲的一个进士,便回礼道:“兄台。”
“在下陈忓,此番亦分在刑部,为刑部令史。”
令史在刑部仅高于书令史,不过是刀笔吏,甫一入官,秦佩就比他整整高了三品,故而陈忓很有些底气不足。
秦佩淡淡道:“你我为同科进士,又是一部同僚,日后定当精诚协力,互相照拂。”
他话说的客气,但其不苟言笑,一张冷面颇有如雪如霜之感。
陈忓诚惶诚恐:“互相照拂不敢当……”他似乎也是个老实人,恭维的话说了一半硬生生卡住了。
秦佩亦不多言,视线却定格于他身后一人。
“朱大人。”
朱子英亦是一身青色官服,见到秦佩并无讶异:“秦大人,还未恭喜你蟾宫折桂。”
秦佩摇头:“运气罢了,洛京一别,朱大人别来无恙?”
“蒙殿下恩遇,我已被擢拔入京,”朱子英谦逊道,“现任京兆府司法参军,日后怕与二位多有交集。”
秦佩挑眉:“那是再好不过。”
他们三人,陈忓位卑言轻、朱子英刚毅木讷、秦佩性情冷僻,于是便无一人开口,很是难堪。
“不如……”陈忓最终懦懦道,“若二位大人得空,下官想在圣和居设宴,若两位大人不吝赏光,下官则……”
秦佩打断他:“好。”
三人面面相觑,却听一声嗤笑传来。
“小时候看你古灵精怪,如今怎地如此呆板?”周玦站在三步之外,显是留意许久。
“魏国公。”朱子英与陈忓赶忙行礼,秦佩局促地站在一旁,呆若木鸡。
周玦轻笑道:“你们二人,一人是秦佩的前辈,一人是他的属僚,自然该由他来做东。不过今日怕是不行,我看不如便明日吧?”不理会径自呆滞的两人,他微微抬首打量秦佩,“到底是长大了。”
第四章:共踏槐花记昔年
甫行至朱雀大街,周玦便命人停车,示意秦佩随他步行回府。
“你与冕儿在洛京之事,我已听人说了,做的不错。”
秦佩以为他总要寒暄几句,不料却如此单刀直入,一时便不知如何接话。
周玦步履极缓,却亦极稳,秦佩不知需手握多少权柄,身经多少风雨方可有如此从容气度。
“范铠尧,我是记得他的,论起来资历不要提秦泱,怕是比我都要老些,更别说顾秉了,”提及往事,周玦多少有些慨叹,“你道陛下为何迟迟不愿擢拔,可又不得不重用他么?”
秦佩斟酌道:“此人原为史苏遗党,陛下难免忌惮;但范铠尧虽是个阴险狡诈的女干徒,却多少算是个能吏,兴许……”
他自知前后矛盾,再说不下去。
周玦叹息着摇摇头,却不见失望之色,“冕儿说你不通人情,我看倒也不假。不过,这些事情,上位者不得不知,为人臣子,知道太多反而祸害。”
秦佩对官场中这些腌臜世故不甚关心,见他不提也乐得清闲。
魏国公府外遍植槐木,正值花期,如雪团一般的槐花摇曳垂坠,落花在地上铺了浅浅一层,漫步而过,仿佛连衣摆都沾染香气,馥郁沁人。
“春水碧波摇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秦佩低吟道。
周玦笑意盈盈地看他:“到底是状元,不管看上去再怎么木讷,也该是个风流才子。”
秦佩赧然道:“下官卖弄了。”
周玦摆手:“你我有父子名分,不用如此客套。说起来,你入京也有些日子了,可曾去拜祭过你父亲?”
秦佩蹙眉:“我到长安第二日便有此意,可据闻他要陪葬皇陵,闲人勿入,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明陵么?”
秦佩立时会意,照临四方曰明,天子讳昭旻,正合其意,贴切无比。
周玦爽朗一笑:“也罢,到了地底下,德泽一朝的老东西们正好再凑一桌酒席。”
秦佩顿下脚步,很是压抑:“您为何不回……”
归葬何处这种话茬太过晦气,但周玦却毫不在意:“我虽生于江南,但毕生功业皆在东宫朝野,亲朋至交亦都将陪葬明陵。我又何必为了归于乡梓,而在底下寂寞千年呢?”
“还有哪些……”秦佩欲言又止。
周玦勾起嘴角:“黄雍和赫连杵都已经下去啦,临淄王、嘉武侯这些皇亲国戚,重臣如顾秉赵子熙苏景明,还有几个陛下江湖市井里的朋友,当然这些人多半是秘而不宣的。”
“世伯果然豁达。”秦佩衷心道,“不过殿下倒是允诺过我,会破例让我进去祭扫。”
“冕儿那孩子,你竟不怵他。”周玦若有所思。
秦佩叹息:“机缘巧合,一言难尽。”
“既然如此,”周玦不知看到了何物,脸上露出极为莫测的笑意,“亦君亦臣,亦兄亦友,若能长久,倒也是件幸事。”
秦佩目不斜视:“虽有些大不敬,但即使殿下此人,心机深沉、行事诡谲、不拘礼法……”
“哦,孤倒不知自己竟如此讨人嫌。”轩辕冕一身便服,随意靠着一株老槐树,身边站着忍笑的轩辕晋。
秦佩不以为意:“我曾与他结拜,又有君臣之份,自不会轻言背弃。”
周玦调侃道:“得此忠直良臣,殿下之幸,我朝之幸!”
轩辕冕作势应了声:“感激涕零。”
“以环兄,”轩辕晋懒得寒暄,径直道,“殿下让我兼领雍州牧,虽只是挂个名,但我亦想协同京兆尹监理京畿,为皇兄排忧解难。”
“那与我何干?”秦佩越听越糊涂。
轩辕晋兴高采烈:“银粮财政诸事,琐碎无趣得很,就让那些个长史司马去管罢。我倒是觉得刑狱讼案一类,挺合我的口味。皇兄说了,京畿的大小案件,小案由司法参军等查处,大案可都要直接经由你手。”
秦佩瞥向轩辕冕,后者与周玦谈性正浓,根本无暇解围。
“政事本属私密……”秦佩甚感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