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上——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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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苦笑,李隐兮拆开阅毕,拍拍秦佩的肩:“果然是劳碌命,竟闲不得一天。走罢,该做正事了。”

秦佩跟着他走了几步,李隐兮猛地回身,凑在他耳边道:“方才中腹偷换了两个子,你道就能赢我了么?”

秦佩冷着脸道:“口说无凭,可有人证物证?”

他赖皮赖得义正言辞,李隐兮却轻轻笑起来:“这样倒还像个年轻后生。”

秦佩转身便走,步履飞快,耳尖却微微泛红。

不知过了多久,秦佩发觉马车驶至一处江滩,四野苍茫,唯有青黄芦花迎着料峭春风摇曳来去。

海雕拿过一个绣蹬,李隐兮踩着下了车,秦佩在一旁抱胸不语。

李隐兮就当不曾看见,指着西北方道,“从那里抄小路,便是东宫的崇文馆。”

秦佩立时会意:“你把黄泽泊的……”

“黄吕氏。”江风微寒,李隐兮把手拢在袖中,很有几分畏缩。

秦佩不屑地瞥他一眼,侧身一步,为他挡风。

李隐兮刚想道谢,就听秦佩道:“我是怜香惜玉。”于是他轻笑着再次确定,先前觉得此人是正人君子实在是大错特错。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佩的指尖都已冻得麻木,才远远见恨狐引着一宫装妇人匆匆而至。

“公子,黄吕氏带到。”

李隐兮摆摆手,想是为了避嫌,恨狐直接把那妇人请上马车,李隐兮与秦佩又走至马车两边,隔帘秘语。

“这是朝廷派来彻查此事的秦公子,有什么冤屈内情,不妨对他如实道来,朝廷定会给你黄家一个交代。”李隐兮一本正经道。

黄吕氏悲切道:“不瞒两位公子,我家老爷实是冤枉,冤仇似海,你让他如何瞑目啊!”

“若是黄大人不曾谋逆,那么又是谁要陷害于他?”秦佩近乎认命地问道。

“朝廷之事,妾身乃妇道人家,自然不便多问,但……但在老爷蒙冤屈死前,确实对妾身提起过,恐怕都畿道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秦佩诧异道:“东都司马,大小也是个正五品的官,谁有这么大胆子?”

“是曾蒲那小人!”黄吕氏哽咽道,“这厮从来只会钻营奉承,欺上瞒下、贪赃枉法,没有他不敢做的。他与我家老爷素来不和,我看八成是他逮住了机会,愚弄了范大人,才对老爷下此狠手,不仅谋他性命,还诋毁他的官声!”

秦佩沉声道:“难道仅仅是不和么?你再仔细回想,黄大人是否察觉到什么,抑或是无意取到什么要紧的物什,比如文书一类?”

车内静寂片刻,黄吕氏颤声道:“可我毕竟不知你们的底细……”

李隐兮不动声色,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扔给恨狐,后者小心翼翼地递进车内。

车厢内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锦囊又被原样送了出来,李隐兮接过,打开瞥了眼收回袖中。

“多谢夫人相助,若黄大人果真负屈含冤,不管此事背后是再大的官,又有再大的难处,朝廷都会还他一个公道。”

黄吕氏似乎幽幽叹了声:“若公子真能为亡夫伸冤,也不枉妾身苟且独活一场。”

送走黄吕氏,李隐兮抚着锦囊,忽而道:“明日曾蒲设宴,以环兄还是列席为佳。”

秦佩没好气道:“你不去?”

“你我分头行事,”李隐兮深思道,“倘若……倘若到明夜我都不曾回府,你就速速离开洛京,越快越好。”

秦佩蹙眉:“其一,敌暗我明,你又怎知这一切不是个圈套?其二,以你的身份贸然涉险,恐怕还是……”

李隐兮缓步踱至江边,任凭浩荡江风吹乱衣衫发鬓,而后他回头一笑:“君子道者三……”

秦佩终未再劝说下去。

圣人曰: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无惧。

第七章:烟霭楼台舞翠鬓

秦佩手执酒杯,百无聊赖地赏着管弦歌舞。

今日范铠尧倒是未来,故而曾蒲居于主座,在他下首按位次尊卑坐着郑别驾、王司粮、崔长史还有都畿道各县县丞。

朱子英自然在座,秦佩很有些惊讶地发觉,此人正是那日,他与李隐兮在午桥见过的青年官吏。朱子英极其沉默寡言,若有人敬酒就一口干掉,若无人攀谈便一个人闷闷坐着,看上去颇有些不合时宜。

“秦公子。”一极其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秦佩的思绪。

“崔长史。”秦佩举杯。

崔长史脸上都笑出了褶子:“躬逢盛会,实是荣幸之至。美中不足便是上次与你一道的那位李公子,我等今日竟无缘再叙……”

秦佩来者不拒,仰头饮尽:“他交游广阔,此时估计也正在某处歌舞升平此乐未央呢。”

崔长史笑道:“秦公子说话真是风趣。”他浑浊老眼从秦佩面上扫过,状似无意道:“可惜啊,往年若有此等佳宴,定少不了黄司马。”

“哦?”秦佩不动声色,“他事败身死,早已不是司马了,如今的司马是曾大人。”

“秦公子说的极是啊。”

酒过三巡,秦佩悠悠起身,开始逐一敬酒。

看着那一张张笑颜逐开受宠若惊的脸,秦佩心内只觉好笑,自己不过一届考生,此时连功名都无半个,这些人论资排辈个个都算是一方大吏,再不济也得是个七品的县官,却对自己如此逢迎,还不是他身后那一个大大的周字?

人情官场,不过如此。

“你是……”秦佩已经敬到朱子英那里,故作漠然道。

朱子英斟满了酒,先一口饮尽才道:“梁县县丞朱子英。”

秦佩深深看他,客套道:“朱兄贤名,如雷贯耳。”随意抿了抿,便敬下一个去了。

“秦公子。”曾蒲满身酒气地过来招呼,“之前家中乐坊的歌伎们排了出很不错的乐舞,想请秦公子评点一二,不知可否赏脸一观?”

秦佩生来最恨此类场合,但李隐兮嘱托在先,也只好咬牙应了。

由于是私宴,乐舞也都是些平常软舞,秦佩反正是看不出优劣,只呆呆坐着。

“这是凌波舞,你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就算是甄妃在世也不过如此啊。”众人一起奉承,曾蒲矜傲一笑,很是得意。

“秦公子你以为此舞如何?”有好事者问道。

秦佩抬眼,领舞那红妆女子对他娇媚一笑,直让人骨头都酥了去。

曾蒲暗暗点头,那女子莲足轻移,只见她腰肢款摆、步履翩跹,真若踏波而来一般。秦佩反应过来时,那女子已贴在身旁,纤纤玉手接过他手中酒杯向他唇边送去。

丝竹攀谈声似乎都霎时静了,诸人皆瞥向此间,不约而同地带着微妙笑意。

秦佩从唇边扯出一抹冷笑,就着那女子的手饮下,众人皆是一阵喝彩。

曾蒲笑道:“秦公子不愧为魏国公养子,尽得乃父风范。”他见秦佩面色无常,并无异样神色,又壮着胆道:“若是秦公子喜欢,这家伎老夫便送给……”

秦佩接话道:“那我便代义父收下了。”

那女子秀眉轻蹙,纵使周玦风流天下知,但也毕竟年近五旬,怎可与秦佩这般少年公子媲美?她楚楚可怜地看向秦佩,双眉如黛、美目含烟,只盼他改变心意。

“不过,义父早已不近女色,”秦佩果然改口,“不如……”他打量着面前如花娇娘,不咸不淡道,“老夫人正在报恩寺修禅,倒是缺个端茶递水的丫鬟。”

曾蒲愣了愣,干巴巴笑道:“那是再好不过,能为老夫人尽些孝心,亦是我等下属的本分。”看也不看泫然欲泣的女子,“绿腰你下去收拾收拾,明日就去。”

“谢过曾大人,”秦佩起身,“今日也不早了,我与李兄有约,就暂先失陪。”

曾蒲也不强留,一直将他送至马车。

“秦公子,”曾蒲借着几分酒意谄笑道,“下官在洛京已经待了十余年,这眼看着到了致仕的年纪,却……”

秦佩点头:“我明白的,待见到义父,定会为曾大人美言几句。”

坐在车里,秦佩缓缓闭上眼睛,轻声问道:“海雕,你家公子可曾回府?”

海雕闷声回道:“不曾,公子交代过,若是他今夜都未回府,就让我等即刻护送秦公子赴长安。”

“嗯。”秦佩漫不经心地应着,从袖中抽出一块绢布,上面墨迹清晰可见——卯时三刻,城郊子虚亭。

秦佩在房中枯坐一夜,从明月天悬到薄日破晓。

却一直不见李隐兮的踪迹。

“秦公子,请即刻启程。”宅邸的老仆在门外恳切道。

无人应声。

“秦公子?”老仆心知不对,推门一看不由大惊失色。

当众人乱作一团找寻秦佩时,他却孤身纵马到了城郊。

鸡鸣时分,雾薄露重,子虚亭恍若被罩上了一层轻纱,连同亭中人的身形都影影绰绰。

“秦公子……”那人懒散开口。

秦佩站得笔直,亦回礼道:“曾大人。”

在薄雾中曾蒲的神情并不真切:“你当真以为就凭两个不谙世事的稚子,就可以扳倒范大人么?”

“朱子英呢?”

曾蒲一声冷笑,手随意指了指,只见一具尸身以非常诡异的姿势蜷曲着,赫然穿着天青官服。

秦佩扫了一眼,淡淡道:“是我大意了,敢问曾大人准备如何处置我?”

“放心,”曾蒲走近他,脸上依旧是惯常的阿谀笑意,“你是周大人的义子,我们怎敢怠慢?”

他身后站着十余个莽汉,均着洛京守军的甲胄。

“秦公子,请吧?”曾蒲笑道。

秦佩的目光从守军脸上一个个扫过,又最后看了眼乱草中的尸首,迈步向前。

第八章:遭逢患难谁依怙

“秦公子,请。”曾蒲微微躬身,让开些许,露出一条地道。

秦佩蹙眉不语,曾蒲阴笑道:“莫不成还在等你那位小友来搭救不成?可他来不了了。”

秦佩猛然转头,神色惊异。

曾蒲猖狂笑道:“到底初出茅庐,崔长史出身博陵崔氏,他早已问遍山东豪族,赵相根本就没有李姓子侄。而你,且不论你身份真假,姑且当你确为秦大人遗孤,那又如何呢?”

“确实不如何,”秦佩讽刺道,“三日后长安便会收到邸报,有一秦姓举子不幸夭亡,请相关人等前来认尸……”他顿了顿,兀然回头,“若有人觉得此事蹊跷,要深查下去,就不知这个罪责,又会是谁来一力担当了,我想,未必是范大人吧?”

他一步已然迈入甬道,悠悠回头,苍白脸孔上点墨双瞳直勾勾地看过来,说不出的诡异,让人遍体生寒。

曾蒲愣怔着看着秦佩缓缓隐没于幽黯之中,犹如泥塑木雕。

地道蜿蜒陡长,秦佩在心中估算着,约莫走了百步才见底,足有近五米深。

推开那道木门,却是间斗室,内置桌椅床榻,案边还坐着个人,好整以暇地托腮看他。

猜测得到证实,秦佩气得笑出声来:“隐兮兄。”

李隐兮不知这两日去了哪里,一身月白长衫满是尘土,发髻散乱,很是狼狈。见了秦佩,他仿若料到一般,并无异色,只笑道:“以环兄让我好等。”

与曾蒲等人周旋许久,秦佩仿似绷紧良久的弓弦,早已疲惫不堪,干脆在榻上躺下,长嘘一口气。

李隐兮却不肯让他清净,凑过来在他身边坐下,“怎么未回长安?”

“心下惦念隐兮兄安危,故而前来探望。”秦佩没好气道。

李隐兮靠着墙,把玩着手中纸扇:“让我猜猜,莫非是……朱子英?”

秦佩轻哼一声,权当默认。

李隐兮用扇柄敲敲他的头:“反正你我二人闲来无事,不如将这几日的变故梳理一下?”

秦佩双眼微合:“那日在曾蒲家的筵席上,朱子英塞给我一张绢帛,让我第二日卯时到城郊子虚亭。我便一人赴约,道旁有具尸首,亭里是曾蒲。”

“哦……”李隐兮思索道,“那倒巧了,那日黄吕氏给了我一把铜钥匙还有一张草图,在半道上截住我的也是曾蒲。”

“其实去子虚亭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秦佩道,“范铠尧、曾蒲、朱子英、黄泽泊、黄吕氏、崔长史等等,这些人个个面目分明。可我这人有个毛病,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情,我多半不愿相信。”

李隐兮轻笑道:“因为黄泽泊被杀在先,我们便以为他本无辜,顺带着黄吕氏与朱子英也洗脱了嫌疑。”他口气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在万州收到密信的时候,我便有个先入为主的推测,那就是洛京官吏以范铠尧为首沆瀣一气贪污亏空,黄泽泊有所察觉而被灭口,而曾蒲作为他的继任,必然从中获利。”

“曾蒲也确实不负众望,一直冲在最前面,担当这个跳梁小丑。”秦佩淡淡道,“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倘若我们依然以为自己是被人跟梢中了圈套,就未免太蠢了,从头至尾此事怕都是一个设好的埋伏,只等着李兄来跳啊。”

李隐兮在他身侧躺下:“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不过一月,你我同榻三次,三千年的缘分,嗯?”

他有意岔开话题,秦佩却毫不领情,“于是,破解此事的关键全系于李兄一身了,其一,密信是谁捎给你的?其二,他们出于何种目的要设计李兄?”

李隐兮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以环兄,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毛病,总有天会害了你。”

秦佩只淡淡看他,默不作声。

“捎给我密信的人,你大可不必怀疑,他让我插手此事无非是让我历练一番,”不知是否刻意,他压低的话音喑哑,听在秦佩耳里却别有些暗昧味道,“你还不明白么?你我偶然出现根本不在他们算计之中……”

两人靠的太近,呼吸相闻,秦佩把他推远了些:“黄泽泊谋反一事是大理寺审定,中枢众臣亦有过问,何况倘若圣上不曾首肯,三司会审又如何会判他腰斩?”

秦佩起身在室中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若黄泽泊无辜,我等来就是为他伸冤,那黄吕氏与朱子英便与此圈套毫无干系;若黄泽泊确凿有罪,那他们幽禁我们便是为了灭口。”

李隐兮侧卧在榻上,目不转睛地看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不对!”秦佩猛然转身,“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弃车保帅。试想,到底是什么惊天秘闻,让黄泽泊宁可以莫须有的造反罪被判腰斩,也要拼死掩盖?”

李隐兮坐起来,微微扬声:“以环兄,营建西京你知道要用多少银子么?”

秦佩负手而立,目不斜视:“恒河沙数。”

“都畿道官吏自河南尹范铠尧而下,利用迁都数年中枢虚悬之便,挪用大量官银并借机苛征杂税、中饱私囊,”李隐兮不露形色地站在秦佩身前,“可惜,再天衣无缝,也有东窗事发的一日。于是你们便想出了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用黄泽泊造反一事搅浑这潭死水蒙混过关,我说的没错吧,范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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