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玦打个哈哈:“无甚要紧事宜,只是临行前来觐见太子罢了。”
“哦,又要离京么?”轩辕冕摆摆手,陆显行过礼便与宫人一道退下了。
室内只余二人对坐,轩辕冕也松弛下来:“当家不易,孤算是明白了。”
周玦笑道:“臣前日收到勉之书函,他说殿下作为,圣上很是满意。”
“是么?”轩辕冕不禁冷哼一声,“若是不满意,便让他自己回来,孤正好也落得清闲,每日与皇兄坐而论道、与三弟吟诗作赋、和四弟飞鹰走狗,日子还不知有多快活。”
周玦莞尔失笑:“此番我经终南正好要停几天叙旧,殿下此话我会原番不动地传给圣上,他自有考量。”
轩辕冕为周玦斟茶,岔开话题:“对了,有一事孤想请问世伯。”
“哦?”他换了称谓,周玦即刻猜到必为私事,果然轩辕冕下一句便是,“孤为以环在兴华坊看好一处宅邸,他那人世伯也知道,何止疏于世故,简直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此事,孤想为他一力承办,世伯意下如何?”
周玦漫不经心地托起茶盏,吹去氤氲茶烟,“能与殿下相交,是他的福气。本来此事我已有主张,但殿下既要插手,那便全由殿下做主。”
轩辕冕一双凤眸定定地看着周玦:“孤以为秦尚书生前多半留下了些许财物,生前应是交由世伯代管了?”
周玦八风不动:“明日我便让账房提给秦佩,看我这记性,殿下不提,我都忘了。”
“世伯今日特别的生分,”轩辕冕起身,随手拨弄窗边红杏,“往常您都唤我‘冕儿’,不过,对以环倒是一直叫‘秦佩’的。”
他笑意吟吟,粲比春花,周玦却只觉心力交瘁:“冕儿……不要深究,人方能活得逍遥自在。”
轩辕冕猛然折下手中枝桠,声调却极其轻柔:“德泽五年到七年间所有的密档孤都查了,前后矛盾、空缺删改之处比比皆是。孤并未打算深究,只希望世伯今日能消解孤与以环心中疑虑,秦尚书到底犯了什么事?竟如此不可说么?”
周玦阖上双目:“此事早有定论,德泽五年起,陛下曾金口玉言,秦泱之事仅可有七人知晓,撇去秦泱本人与陛下不算,便唯有中枢五人,位高权重者如靖西王、大将军赫连杵都只是猜测,不晓真情。”
轩辕冕静静听着,慢条斯理地将花枝插入梅瓶。
“黄雍两年前辞世,剩下陛下、勉之、子熙与我,殿下觉得有哪个口风不牢么?”周玦苦笑,“这样罢,今日算我有悖臣道,斗胆做个主问殿下一句话。”
“但问无妨。”
周玦目光灼灼:“殿下与秦佩相交,若是以国之储君之名,从此君臣分际、不论私情,那臣今日便可合盘托出;可若殿下引其为至交好友,我有太师名分又是秦佩义父,出于情常,我都不会透露半字。”
轩辕冕环顾左右,最终将梅瓶置于经桌之上。随即他转过身来,几近于讨好地为周玦添上茶水,笑道:“是孤错了,世伯勿怪,这样,孤委人将洛京老宅卖了,在兴化坊另置一处,银钱若是有缺便由詹事府出,”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以环那边,世伯不如酌情以告……”
周玦定定地看他,忽而长叹一声:“冕儿……”
这边厢你来我往、相互试探,宫城之外东市的圣和居里,却另有一番景象。
之前本说好由秦佩做东,但今日朱子英却不容置喙地掏腰包付账,在圣和居要了一桌酒菜,只是本该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雅间里,却诡异得很。
陈忓惴惴不安地闷头吃菜,秦佩气定神闲自斟自饮,朱子英却长吁短叹愁眉苦脸。
一刻之后,陈忓终于再难忍受,小心翼翼道:“朱大人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下官虽位卑言轻,但若能力所及,也乐于为大人排忧解难。”
朱子英长叹一声:“倒也无甚大事,只是手头有个棘手的案子,毫无头绪。”
秦佩放下酒杯,抬眼看他。
“二位也都知道,这司法参军其实也就是个刑官,和县令一样,做的也都是审案那些事。我虽不算什么明断神判,可也自认为差强人意,可此番却意外遇到个棘手的案子。”朱子英正要细说,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大笑,“以环兄,果然又让本王在这儿逮到你了。”
大科紬绫,玉带雕冠,不是轩辕晋又是哪个?
“臣等参见雍王。”
轩辕晋摆摆手:“你便是朱参军罢?皇兄很是赏识你,你当益加勉力,方不负他的厚望。”
朱子英与陈忓诚惶诚恐,秦佩却紧蹙眉头,头痛欲裂。
“以环兄,我从王叔那儿给你带的物产送去周府了,”轩辕晋在秦佩身旁坐下,兴高采烈,“朱大人,你方才说什么案子来着?”
朱子英略有为难:“臣不敢,此事毕竟晦气,若是扰了雍王的雅兴……”
“诶,朱大人莫忘了,本王可是雍州牧。”轩辕晋板起脸,“还不快快道来。”
朱子英正自踌躇,秦佩淡淡道,“雍王的话,朱大人未听见么?王爷关心民瘼,加以指点,是你的福气。”
“是是,”朱子英赶紧道,“此案并不十分诡谲,也未牵扯到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苦主不过是西市回春堂的一个伙计,告的是个樵夫。”
轩辕晋听的津津有味:“哦?那樵夫是窃贼?”
“不是,”朱子英叹道,“那伙计在南山采药时和那樵夫起了争执,便推搡起来,回家后没过一个时辰就死了,可却毫无外伤。那寡妇日日来喊冤,可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下官亦是束手无策。”
第八章:归去画楼烟暝晚
朱子英带着他们几人到了官衙,果不其然,一个民妇正披头散发地在门外大声哭骂。
“这便是林氏,”朱子英叹息,“死者林二的妻子。”
轩辕晋瞥了她一眼:“也挺可怜的,生离死别,最是伤情。何况还是这种不白之冤,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抛头露面,日日为夫请命,就凭这点,本王都觉得应该还她个公道。”
朱子英恭敬道:“下官无能,请王爷示下。”
“这……本王并未办过案子,”轩辕晋摸摸下巴,“但好歹读过博王孙那本公案传奇,不如这样,先把那樵夫叫来,两相对质,问个话?”
“下官这就去办。”
秦佩却有些心不在焉,轩辕晋笑道:“以环兄若有心事,不如再一块喝酒罢,上次以环兄海量,我们兄弟四人竟都敌不过你。”
“上次是太子殿下留有余地,秦某取巧了,”秦佩淡淡道,“朱大人,你且不忙唤那樵夫,先把仵作找来,我想先看看尸首。”
朱子英连忙照办,那仵作名叫刘全,年纪不大,做仵作也不过两年,初次看到这么多大人物,吓得脸色发白,两股战战。
“尸首在何处?”秦佩懒得寒暄,冷着脸道。
刘全更是惶恐,连连称是。
轩辕晋正要跟上,陈忓如梦初醒,惊道:“王爷贵体,岂可前去此等阴魅幽晦之地?”
朱子英也在一旁劝道:“是啊,王爷,若是传入殿下的耳朵,下官实在不知如何交代。”
“我轩辕家马上得天下,个个是铁骨铮铮的男儿,死都不怕,还怕死人么!”轩辕晋正色道,“何况鬼神之事,本就是信者有,不信者无,本王也算是孔门弟子,怎会忌讳此种怪力乱神之事?”
朱子英与陈忓一起看向秦佩,秦佩皱了皱眉,方要开口,轩辕晋拽了拽他的衣袖:“以环兄……这也不是什么有伤体统之事,何况你们不说,皇兄也不会知晓……”
他毕竟与轩辕冕一父所生,到底有几分相似,一双秋水无尘的杏眼可怜兮兮地望过来,让人简直不忍拒绝。
于是秦佩长叹一声:“王爷请,只是若是殿下追究起来,还得王爷自己……”
“不会的,”轩辕晋霎时神气活现起来,“有以环兄作保,皇兄哪里会追究。刘全,还不带路?”
挑开白布,朱子英与秦佩都见过不少尸首,自是镇定,而陈忓与轩辕晋都是头回见到,陈忓躲在门口不敢进来,轩辕晋则强撑着站在一片,手中描金扇遮住半边脸。
“死了有阵子了,”秦佩眯眼,“尸身上确无伤口。”
朱子英无奈道:“一连找了几个仵作,都是这般结论。”
一个差役前来回报:“大人,那杨四带来了。”
“要去审审么?”轩辕晋催促道,显然只想快些出去。
秦佩想了想,问道:“那樵夫,就是杨四,是否承认他与死者曾有过争执打斗?”
“正是。”
秦佩摇头:“不用,劳烦朱大人为我找一柄红油纸伞,越大越好,再取碗水来。”
虽不明所以,但朱子英依旧照办了,不多时,便已准备停当。
“把林二抬出去,”秦佩瞥了眼外边,正是艳阳高照,“天气倒是挺好。”
秦佩命人撑伞,又往尸身上泼了些水,不多时那尸身上便出现几块大小不一的淤青瘢痕。
刘全在一旁很是羞愧,秦佩瞥了他一眼:“红伞验尸本为古法,典籍多有记载。想不到京畿之中,还有仵作不知此法,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小的惭愧,小的该死。”
轩辕晋笑道:“朱大人,还不去还那寡妇一个公道?”
朱子英连连称是,又回头道:“秦老弟,方才并未尽兴,此次又蒙你指点,下回我再做东。”
秦佩不置可否。
“以环兄,”轩辕晋笑道,“刚刚那一番折腾,本王差些忘了,还未恭贺你乔迁之喜啊。”
秦佩蹙眉:“王爷此话怎讲?”
“先前本王前去东宫觐见皇兄,周相正好也在,听说我要找你便让我传话,让你早些回府,他临行前有事交代。”
秦佩垂首:“谢王爷知会。”
秦佩遥遥看见周玦,后者正倚着长廊投喂池中锦鲤,脸上带着散淡的笑意。
“世伯。”秦佩双唇微动,终还是选了这个不远不近的称谓。
周玦并未介意,招了招手:“本该今早就走的,见了冕儿才想起一紧要事宜。”
“哦?”秦佩心内没来由地一阵苦涩,“若是宅邸之事,则无需世伯挂心了……”
周玦随手抛出鱼食,静观各色锦鲤在微皱春水中抢得你死我活,泛起阵阵涟漪。
“佩儿,”周玦目光依然留在池中,他的嗓音干涩而又疲惫,“我自己没有子嗣,和皇长子也不亲厚,子侄辈里与冕儿最是亲近。或许我这个义父不那么称职,可我对你并无保留,只是……”
秦佩手指紧扣住袖中砺石,连月来郁结在心的猜疑惶惑愤懑仿佛欲喷薄而出,让他几欲狂呼出声。可他毕竟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玦,即使知道自己听到的极有可能是个破绽百出的谎言。
周玦苦笑,秦佩与秦泱到底不同,秦泱老谋深算,骗了东宫诸人十余年,而面前这个少年,眼神之纯澈,几乎藏不了半点东西。
他深吸一口气:“秦泱死时确是有罪之身,凭你与冕儿的聪慧,多半早就猜到了。此事内情连冕儿都一无所知,不过你只需记住,陛下既然未曾将他的罪责告知天下,便已是宽宥。十余年过去,我……我们其余人更不会迁怒于你。但我承认,每每看见你总会想起你父亲,难免伤怀,故而与你相处少了些……”
“世伯关切,佩无一刻敢忘,”秦佩打断他,“是我逾矩了,既事关朝中机密,我日后不会再提及此事。”他沉吟道,“世伯与太子的好意,秦佩心领了。不过……长安宅邸之事,为求避嫌,还是我自己办罢。”
周玦踌躇片刻,伸手抚上秦佩右肩,“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用看的太通透。我平生最羡慕的无非两种人,局外人与糊涂人。”
秦佩抬眼看周玦,缓缓笑了:“我既不聪明亦无野望,不如便做个糊涂的局外人罢。”
周玦看着他慢慢远去,忽而秦佩转过身来,脸上神情错综复杂:“世伯,若家父生前对谁做了忘恩背义之事,还请世伯将其名姓告知与我……父债子还乃天下至理……”
周玦轻声道:“秦泱生前不曾辜负任何人。”
此刻已是暮时,秦佩站在垂柳阴阴之处,冰雪面容在霞光下绽出一抹浅笑,躬身一揖。
缓缓点头,周玦从未像此刻这般,希望忘尘叟在他身侧。
——第三卷·初仕长安·完——
第四卷:踏马东市
第一章:与客携壶上翠微
案牍劳形、琐事扰心,恍然不觉间,转眼便是重阳。
经秦佩再三坚持,所置宅第并不铺张,不过轩辕冕擅自做主,在延喜门外永兴坊为他置办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雅致古朴,颇具匠心。唯有不那么合心意之处,便是永兴坊离东宫与雍王府都是极近,轩辕冕政事繁忙不提,轩辕晋是个爱凑热闹的闲散王爷,便有事没事往秦佩这跑。轩辕晋素爱找人聊天解闷,秦佩作为近邻自不能幸免,小半年下来,秦佩深感这段时间说过的话竟比这辈子加起来都多。
重阳这日,秦佩闲来无事便在府中小酌,穷极无聊,随手便找了些金石丝线做起风筝来。 秦佩正专心致志地打磨手中碎铁,眼见就要成型,正自鸣得意时,就听家仆战战兢兢来报:“大人。”
秦佩手不停,略有不耐地回道:“若是雍王,便迎他进来便是,不用通报。”
“回大人的话,是太子……”
秦佩愣了愣,起身理理衣服便至府门处迎驾。
“以环兄!”轩辕晋大笑着招呼,“好大的面子,让我和皇兄好等!”
秦佩作势要拜,果不其然听见轩辕冕笑道:“免礼,我等不请自来,以环莫怪。”
“怎敢,”秦佩客套着把他们迎入府内。
轩辕冕一眼瞥见石案上做了一半的风筝,挑眉道:“这莫不是檐铃?”
秦佩略感尴尬:“玩物丧志,见笑见笑。”
“这也不失为一件雅事,何谈见笑?”轩辕冕自顾自地用案上玉壶给自己倒了杯酒,“若是以环得空,不如为东宫也做一个?”
秦佩不置可否:“雕虫小技怎可入殿下之眼?”
一旁轩辕晋早已不耐烦了:“以环兄,重阳佳节登高日,你成日呆在府里,不闷么?”
轩辕冕插话:“魏国公差人快马从太湖捎来数十只湖蟹,那可是稀罕得紧。皇兄今日约着登高,三弟带去了他的家厨,就等咱们了。”
进京半年有余,秦佩与诸皇子早已熟稔,故而也未推辞。
上了马车,秦佩才想起来问道:“可是去终南山?”
轩辕冕与轩辕晋对视一眼,脸上均带着些许诡异神色,轩辕晋道:“父皇在终南清修,若是以环兄想去觐见,倒也不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