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上——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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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他决然起身,向曲江池东快步而去。

垂柳依依,红荷映日,秦佩扶着棵柳树站着,只觉无尽疲惫。

“秦大人。”一个比寻常男子尖细的声音传来,秦佩诧异望去,似乎是个有些眼熟的宦官。

“奴婢在桂宫当差,”那宦官恭谨作揖,又指向某处道,“殿下在那儿呢。”

秦佩抬眼望去,只见碧波间荡漾着一叶小小画舫,里间把酒临窗的不是轩辕冕又是哪个?

自上次桂宫摊牌后二人再未见过,此时狭路相逢均是说不出的尴尬无措。

秦佩犹豫片刻,撩起襕衫下摆欲要行礼,却被那小宦官扶住。

“殿下白龙鱼服,秦大人不须多礼,勿要惊动旁人。”

轩辕冕不知对船工说了什么,那画舫缓缓靠岸,轩辕冕神色复杂道:“上来罢。”

踉跄着上船,秦佩在他对面坐下,二人便不再说话,一道看着曲江风物。

“你怎么看。”轩辕冕忽而开口。

秦佩低声道:“雍王身边定有居心叵测之人,今日之谋也应是此人定下。”

轩辕冕皱眉:“他自小便对世家有成见,多半是因他那好母妃的教导。门阀虽是固疾,可一此事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功成,二这些世家大族能经数百年不衰,其必有可嘉可许之处,尤其是世家所出的人才更有不少是国之栋梁。四弟虽一心为国,可到底处世过于偏狭。”

秦佩眺望北岸,似乎诗会还未休止,有谈笑声伴江风而来。

“殿下之见,臣深以为然。不过臣为刑官,不很懂这些朝政的弯弯绕绕,臣只知道自万州渡头初遇殿下始,几桩大案,看似毫无关联,其实都纠葛着两样东西。”

轩辕冕看他斟酌语句时那审慎模样,从心头涌起一阵暖意,不管是何种情谊,秦以环一直站在自己这边,这不就够了么?

“以环……”轩辕冕抚上秦佩的手背,温声道,“孤先前欠你一句道歉。”

秦佩摇头:“殿下并没有错,许是佩太冒进了。”

那些暗昧不清、含糊不明,连他们自己也看不穿悟不透的脉脉幽愫,被那和暖江风一吹,仿佛也不如何紧要了。

轩辕冕先亲自为秦佩斟满酒,又举杯过顶,随即一饮而尽。

秦佩亦满饮此杯,与他目光相对。

见到对方眼中与己相似的羞赧释然,禁不住相视一笑。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

相逢畏相失,并着木兰舟。

第二章:同舟共赏曲池春

“也罢,”轩辕冕勾唇笑道,“说回方才那两样东西。”

秦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案几:“士庶之争与突厥余孽。”

轩辕冕笑笑:“德泽五年时以环还在洛京吧?可还记得当年情景?”

“当年我与族中子弟皆在一处读书,只知先父彼时极是忙碌,常十余日都不回府,”秦佩神情有些落寞,“然后他便不在了。”

轩辕冕叹了声,为他斟上酒,看着窗外潋滟山水,“父皇北征,亚父坐镇。中间一度甚至有人讹传,说父皇为刺客所伏击,山陵崩殂。中枢重臣当时就慌了,洛王与同王被留在宫中,四弟送去林尚书府上,而孤则跟着亚父在太极殿下面的地道里住了近十日。”

秦佩静静听着,当时的两王之祸归根结底便是因史苏两党不满圣上弹压门阀,勾结藩王突厥作乱。万州出现鸣镝及打不开的铁盒,洛京的史苏遗党,踏马案涉入的勋贵世家,采女案中鸣镝再现……

“如今想来当年峥嵘不可谓不惊心,可不过十五载,大家怎么都忘了呢……”轩辕冕呢喃道。

秦佩淡淡一笑:“至少有些人还记得,不是么?”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记得最清楚的,往往是潜藏在暗处的敌人,想用同样的伎俩达到一样的目的。

轩辕冕渐渐收敛了笑意:“四弟与孤政见不同,孤一直知道,可孤没想到的是,他竟也有我轩辕家男儿的气性,想在孤未登临大宝前与孤一决雌雄。”

秦佩蹙眉:“立嫡立长立贤,殿下都是天命所归,何况殿下做了近二十年储君,在中枢行走亦有十年,储位可谓坚如磐石。是谁给王爷出的这般大逆不道又自不量力的主意?”

“以环可听闻过宁陵四俊?”

秦佩茫然摇头,顿觉自己如同那武陵郡的乡野村夫一般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他们出现多久了?”

江风吹过,画舫在碧波之上晃了一晃,轩辕冕以袖掩口,一阵闷咳。

秦佩伸手扶他,换他一个无碍的眼神。

“踏马案时,四弟那表章便为他们所代写。”

秦佩大骇:“竟那般久了?我竟全不知晓!”

想起后来林贵妃寿辰,乃至采女案时自己还一如往常地与雍王来往,是否已经给对方一种自己偏向寒门,至少不偏不倚的错觉?

轩辕冕无奈地看他:“令尊虽位列公卿,可毕竟出身寒门。你我兄弟,孤便不矫饰说那些场面话了,你可知令祖从前作何营生?”

秦佩茫然,秦泱去时他还太小,之后自也没什么人去与他说古。

“令祖乃是凤翔府的牧人,以牧羊为生。”

顾秉虽家境苦寒,到底父亲还是个书生,母亲是个殷实人家的小姐,如此看来秦泱的出身比他还不如,难怪雍王府诸人以为秦佩必以寒门自居。

秦佩默然半晌,轻声道:“恩师有句话没错,我比先考可真是差远了。”

轩辕冕正欲安慰,又听后者肃穆道,“追怀先祖余烈,我秦某人在此立誓,此生再不食羊肉!”

轩辕冕僵着脸看他,秦佩依旧面若冰霜,而后徐徐道,“虽说是句玩笑话博殿下一笑,可这誓言倒也不是假的。”

轩辕冕愣了愣,随即大笑出声:“以环啊,以环。”

秦佩静静看着他笑,此时北岸遥遥地有笙乐传来。

“不过以环,”轩辕冕许是笑得猛了,眼角微微有些湿意,“你也别和四弟闹得太僵,君子不党便是,没必要得罪整个寒门。孤没记错的话,你部刘侍郎便是个直臣,今日告病未来,你可好生学着。”

秦佩安抚地笑笑,“臣自当谨遵殿下教导,唯侍郎大人马首是瞻。”顿了顿,他又道,“臣先祖为牧人,侍郎大人母上为绣户,我们二人倒是门第相当,日后若是被贬斥或是革职,倒可以相约在东市做些营生。”

轩辕冕又是好一阵笑,笑累了才道,“门阀之事,孤心中自有打算。天下初定,孤不想再劳动民生,使天下忧劳。移风易俗都要十年百年,何况占田荫客这等典章律制?若是施政过急过猛,孤不仅怕士族离心,更怕天下震动,变法被迫半道而终。到那时后世再想变革,有这个惨败先例在,只会难上加难。”

秦佩真心实意道:“殿下深谋远虑。”

轩辕冕斜瞥他一眼:“无事献殷勤,非女干即盗。今日以环又是说笑话又是说好话,孤简直受宠若惊。有何事相求,不妨直说。”

“蒲萄美酒夜光杯……”秦佩悠悠吟道。

轩辕冕笑道:“准了。”

二人均不言语,秦佩凝视轩辕冕,不知是否自以为是,他竟觉得二十日不见,对方似乎消瘦不少,面容亦有些苍白。

“你无恙吧?”关心则乱,秦佩竟忘了尊称。

轩辕冕摇摇头:“不知为何,最近总是乏得很,睡也睡不安稳。”

秦佩愣住,又道:“殿下搬去桂宫?”

“正是。”

秦佩霎时羞愧交加,为臣为友竟未发觉他竟那么早便有不适之状。

“这无外人,孤也不想瞒你,当年母后与父皇之间自有一桩公案,因而孤最是忌惮他人下毒。显德殿所有摆设物什,孤都让可信之人验过一遍,都一无所获。”

“御医可诊过脉?”

轩辕冕苦笑:“他们都说孤是思虑太过,别说御医,就是民间的名医也都看过。孤甚至在想,是否要寻个江湖中的神医来看看。孤虽不算孔武大汉,可也自幼在骑射上下过苦功,不至于如此羸弱。”

这绝非虚言,秦佩与轩辕冕在六全镇相遇之时便已见过他的箭术,说是五十步之外取人性命也毫不为过。

“那桂宫殿下便可保证万无一失了?”秦佩审慎道。

轩辕冕摇头:“你曾问孤为何爱那桂香,其实孤哪里是爱那香气,不过是未雨绸缪,那香里添了些寻常解毒补身的药材,孤不通药理只知其中有凤尾草、白蔹、灵芝、雪莲云云,又以桂香掩饰。”见秦佩面露疑色,又道,“御医验过,并无相克。”

秦佩心内微叹,富有天下又如何,到底还是弄了个兄弟离心,如履薄冰。

“对了以环,若是京中再有变故,孤会让喻老找你。”

秦佩微怔:“俞老?”

轩辕冕凑近了些,微热的气息扫过他颈项。

“丽竞门的首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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