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上——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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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晋猛地拍他肩膀:“我就知道以环兄是爽快人,以后本王自当倾力相助!”

几人从角门向府内走去,周玦准备在烟波楼设宴。

轩辕晋拉着秦佩谈天说地,秦佩满面菜色地应着,痛苦不堪。

轩辕冕含笑看着二人拉拉扯扯,周玦留意着他的神色,低声道:“方才四皇子自称‘本王’,看来几位皇子的封号,陛下已经拟定了?”

轩辕冕回过神来:“嗯,洛京之事,父皇颇为震怒,斥责皇兄办事不力,因此皇兄封爵嗣王,但封号仍为洛;三皇弟亦是嗣王,封号为同;四皇弟是亲王,封号为雍。”

德泽年间因数代分封引发诸王之祸,为免藩王尾大不掉,故而诸位皇子都被封于京畿各地,遥领各郡却并不出阁。

周玦幽幽叹了口气:“幸好。”

皇长子轩辕显乃周贵妃所出,是周玦的远方外甥,轩辕昭旻对外戚专权最是忌讳,不提王苏两家,甚至连太子轩辕冕的母家史阁老一族都被连根拔除,丝毫未留情面。周玦行事,从来深谋远猷,皇长子沉迷修道,多半也是出自他的授意,只不过到了后来,弄假成真,整日沉湎于此,却是周玦不曾料到的了。

“对了,”轩辕冕随手接住一朵下落槐花,“先前在洛京,孤陪秦佩一道去秦尚书府上,却发现门庭破落,只剩一座废宅。”

“哦?”周玦若无其事道。

轩辕冕轻嗅手中槐花:“生者如火如荼,死者如尘如土,可我总觉得纵人死如灯灭,若有情意,也不该让生后事寡淡至此。”

周玦勾起嘴角:“涅盘妙心,实相无相。我将秦佩送至衡阳,又仍由秦府荒芜,你道我薄情寡义么?”

“孤不敢有此意。”

周玦幽幽叹息:“冕儿,你需知道,在这世上,我未必待秦佩最好,但我一定是对他寄望最深,最盼着他平安顺遂的。”

“这样,你先述职,”轩辕晋杏眼都笑眯了起来,“三皇兄正好答应我,一块到王叔那儿走一圈。待我回来,就去京兆府巡查刑事,你以为如何?”

不如何……秦佩只好在心中腹诽,嘴上仍道:“四皇子一路珍重,游赏尽兴。”

他意兴阑珊地回头,只见后面两人仍施施而行,周玦绵言细语,轩辕冕则神色悠然。

似有感应,轩辕冕兀然抬头,迎上他的视线,而后拈花而笑,转盼流光。

第五章:空堂孤影起闻鸡

未至卯时,秦佩便早早到了刑部大堂。如他这等级别的官吏,自不需大起前去朝会,故而衙署里空空荡荡,只有一两个书令史在整理文书。

“秦大人。”

秦佩回头,见是陈忓,“来得挺早。”

陈忓惴惴道:“第一日总要到的早些,否则会被同僚耻笑。”

秦佩左右环视:“比部司门和咱们在一处么?”

“他们在南面的官署,”陈忓显然摸得很是清楚,“咱们这儿就是尚书侍郎几位大人并下属刑部。”

刑部下属四司,刑部、都官、四门、比部,每司皆有自己的主事令史书令史,加起来林林总总约百人,全挤在南北两个衙署里,只见人来人往你言我语,好不热闹。

秦佩刚来,分到的差事与刀笔吏无异,无非撰写公文、誊抄案宗,也亏得秦佩耐性过人,加上周遭同僚颇为健谈,才免于困倦至死。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秦佩拍拍正伏案狂书的陈忓:“圣和居。”

陈忓一惊,手一抖,生生将“心”抄成个“必”。

“秦大人可吓死下官了。”陈忓抚住心口,“不过还是算了,我这还没誊完呢。”

秦佩淡淡道:“那先记着,闲暇无事时记得提醒我。”

陈忓看着垒叠成山的公文叹息:“也不知哪日才是个头。”

秦佩随手抓起一份:“都是监侯?”

“嗯,经我手的都是,”陈忓苦着脸,“这些人时运不济,先前侍郎大人上过折子给中书省,询问太子监国是否要例行大赦,结果殿下亲自批了。”

秦佩淡淡道:“太子未允。”

“是啊,秦大人果然英明,”陈忓很是惋惜,“这些人但凡再熬几年,等太子正式登基,那时候肯定是要大赦的,还能捡一条命。”

秦佩冷哼一声:“这些人都是为非作歹,乃至谋财害命之徒,陈大人大可不必为他们记挂。若是此番他们侥幸脱罪,那被他们所害之人,岂不是仇怨不解,死不瞑目?”

“秦大人说的在理,是我太妇人之仁了。”

两人正说着,便有一书令史小跑着来传话:“秦主事,侍郎大人有请。”

秦佩身份特殊,加上又是新科状元,故而心里也不十分意外。

刘侍郎年纪三十上下,出身寒门,其母靠缝补织绣将其拉扯长大,圣上感其贞烈贤德,曾御笔提了块“孟母再世”的牌匾,在朝中传为佳话。

不知是自卑还是自傲,寒门子弟比起士族世家来,总是多些清高矜持,唯恐被人看低了去,于是秦佩就对上了一张自以为是的冷脸。

“刘侍郎。”秦佩行礼。

刘侍郎从公文中抬首,瞥他一眼,淡淡道:“尚书大人特地命我对你多多照拂,秦公子若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便是。”

秦佩再怎么不谙世故,也早听出其暗讽之意:“下官在刑部自会循规蹈矩,本分做事。至于照拂吩咐一类,还是免了,谢过大人好意。”

刘侍郎总算肯用正眼看他,不阴不阳道:“那日后你我便一道秉公为国,为朝廷多出些力罢。”

秦佩勉强勾勾嘴角,径自告退了。

这般汲汲营营的日子又过了近半月,秦佩每夜躺在床上,甚至都回忆不出白日里所作所为,仿佛光阴等闲于一片混沌中悄然而逝,不见影踪。

这日,待秦佩处理完手上公事,天色向晚,暮霭重重。

一驾很是眼熟的马车停在西街那条歪脖子柳树下,秦佩迟疑片刻,还是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殿下。”秦佩点了点头,算是行礼。

轩辕冕亲自斟茶递给他:“鞠躬尽瘁,勤勉不懈,秦大人劳苦。”

秦佩理都不理他,将一盏明前龙井牛饮下去。

轩辕冕也不恼,吩咐车夫启程。

秦佩掀开车帘,闷声道:“是去明陵?”

“嗯,”轩辕冕应了声,“君子一诺,总要兑现的。”他神情倦怠,眼底有浅淡乌青,显是疲乏不堪。想来此番,也是于百忙中抽空方得成行,思及此处,秦佩不禁微微动容。

秦佩嗫嚅道,“这并非要事,你本不必如此……”

轩辕冕打断他:“于公,令尊为德泽朝之名臣,真正做到死而后已,孤带他的独生子前去拜祭,天经地义;于私,你别忘了,你我是结义兄弟,他便也算是孤的伯父,按理说,孤也该去上柱香拜上一拜,方成体统。”

秦佩一时失语,只低头看着手中白瓷茶盏,半晌才低声问道:“你……脸色并不好看,朝中可有大事?”

轩辕冕闭目养神,手指轻揉眉心:“这几日一直在想,为何同样的朝事,父皇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到了孤手里却觉得步履艰难?何况,父皇即位之时,可谓千难万阻,时局之艰远胜今日,难道真是孤太过平庸?”

“此话虽不假,”秦佩语毕,心中便隐隐懊悔,不由放柔声调,“陛下登基之时,潜邸早有许多贤达精干的臣子追随左右,而如今,德泽一朝的老臣相继致仕,青黄不接,殿下自然觉得捉襟见肘。只要甄选得力心腹来为殿下分忧,这些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轩辕冕勾起嘴角:“能得以环兄宽慰,孤何其有幸。对了,在刑部都还好么?王鉴之那老东西可曾为难你?”

“你说王尚书?”秦佩愣了愣,“殿下很讨厌他?”

养精蓄锐已罢,轩辕冕坐直身子,“老狐狸一个,从前也是史党的人。你还记得范铠尧吧?他们两人私交甚密,父皇先前一直想除掉他,奈何此人不仅女干猾,还是个伪君子,近二十年,竟是一点把柄都没落下。”

秦佩暗暗记下:“尚书大人,我还不曾见过,只见了刘侍郎。”

注意到他神色不豫,轩辕冕瞥他一眼,笑道:“刘缯帛?”

“增博?”秦佩只觉得这名字古怪。

“刘母是绣娘,起名字自然也都是绣品,据闻他还有个弟弟,叫刘绮罗。”轩辕冕似乎对刘缯帛印象不坏,“刘缯帛还不到三十五,却已是一部侍郎,他的才干,孤倒是赏识的。美中不足就是他过于孤高自赏,若不吃些苦头,日后怕要坏事。”

秦佩冷哼一声,就听轩辕冕含笑道:“以环亦是一样。”

第六章:青山十里松髯苍

明陵依山而建,坐西向东,极目之处,除去苍翠青松,潺潺溪水,并无大兴土木之景。

两人下车步行,秦佩环视一周,蹙眉道:“难道还未动工么?”

轩辕冕缓缓摇头:“父皇有命,陵寝务求俭薄,勿费民力。”

“可若无献殿,那可是大违祖制啊。”

“父皇半生,何曾蹈矩践墨?”轩辕冕忽而一笑,“何况,修的再好、陪的再多,百年后还不是便宜了后几朝的掘冢之人?”

生老病死、改朝换代,多为帝王家所忌,而轩辕冕竟侃侃而谈,毫不避讳,秦佩不禁赞道:“在殿下这般年纪,能有如此超然自得之心,世所罕见。”

轩辕冕扬眉一笑:“若非与你相交,孤都觉得你方才是在阿谀了。走罢,孤已命人备了香火供品。”

天色已晚,寒夜森森,两列侍从手持宫灯开道,斑驳光影在杳然月光下黯然失色。

穿过密植松林,蜿蜒山道,轩辕冕在一处土丘停下,而那土丘前唯有一碑竖立。

秦佩神情肃然走至碑前,三拜九叩。而轩辕冕则静立一旁,端详周遭景致。

待宫人摆好供品,秦佩从袖中抽出绢帕,将墓碑细细擦了。借着宫灯,他才看清碑上字样,“紫金光禄大夫吏部尚书秦公泱墓”。

“这是亚父手书,”轩辕冕轻声道。

秦佩手顿了下,忽而抬头看了轩辕冕一眼,神色极其复杂。

轩辕冕会意,微微抬手,宫人便纷纷向后退出三丈。

少了宫灯,仅剩星光萤火,周遭霎时黯淡下来。秦佩恍若精疲力竭,缓缓瘫坐在碑前,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轩辕冕在他身前蹲下,也不看他,只盯着那墓碑。

许是过了一个时辰,又或许仅过了一刹,秦佩缓缓开口:“在洛京时,我便在想,此事可能内有隐情。”

秦泱到底官拜吏部尚书,乃六部之首,又出身潜邸,甚至在圣上亲征之时身为四大监国权臣之一。此人可谓年少得志青云直上,却于功名最是煊赫之时英年早逝,其身后事细思起来确有疑点。

“其一,”秦佩轻声道,“父亲到底曾官居三品,纵然我当时年纪尚小,若有忠仆下人帮着操持,家宅都不至破败如此。何况……”

他神情苦恼:“我自小一切开销均出自周府,难道父亲一点资财都不曾留下?就算为官再是清廉,历年的俸禄也不可能一点不剩吧?”

轩辕冕不知如何作答,只静静看他。

秦佩紧蹙双眉,似有无尽苦恼:“其实此间疑云重重,我却从未想过。黄大人与赫连将军碑文皆为圣上亲笔……”

轩辕冕打断他:“亚父曾对孤提过,初入东宫,秦尚书对他颇多照拂。出于感怀之情为友人撰书,也无不可吧?”

长叹一声,秦佩低声道:“我也希望是我杞人忧天,可赵相与先父似乎并不投契,甚至还说过‘前车之鉴’这样的隐语;而义父,甚至避讳谈他,我隐隐觉得,或许父亲生前晚节未保,众人顾及他名声,才闭口不提。”

轩辕冕走到他身后,轻轻扣住他的臂膀:“过去之事,多提无益。何况朝事千头万绪,令尊过世之时又正值危难之际,若真有差池也是入情入理。你想,若秦尚书真做过什么有违仁道之事,为何孤当了十五年的储君,却从不知晓?”

秦佩深吸一口气:“或许是我想多了罢。不过,近日我在考虑,长住周府并非长久之计,我打算找处便宜的所在买座宅子安顿下来。”

“你本非洛京人氏,在那里无亲无故,若孤是你,便干脆把那宅子卖了。”

秦佩点头:“也是,留着也是徒增伤感。”说罢,便兀然起身。许是久坐多时,一时间四肢酸麻,竟又险些栽倒在地。

轩辕冕一手将他扶住,忍不住取笑道:“世人皆云百无一用是书生,诚不欺我。”

秦佩堪堪站稳便将他甩开,冷哼一声又不知如何还击,只好转身就走。

轩辕冕低笑着跟上:“既然来了,不如这样,你随孤一道拜祭黄相与赫连将军。”

此地山势陡峻,松柏长青,景致倒是极好的。两人踏月游赏,仿佛身处皇家园林,而非阴森可怖的陵寝。

山泉清浅,山风怡人,轩辕冕毕竟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随手从身后太监手里夺来一盏宫灯:“咱们也算是秉烛而游,及时行乐了罢?”

“殿下日后是要做明君圣君的,何必效仿浪荡子呢?”秦佩虽言语讥讽,但声调轻扬,显然亦是惬意至极。

轩辕冕大笑道:“孤可从未想过,能当好守成之君已是阿弥陀佛,所谓圣君,哪个不是刀光剑影一条血路杀出来的?还是免了罢。”

“不思进取。”秦佩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融融月光下竟显出几分少年情态。

轩辕冕头次见他笑颜,愣了愣才打趣道:“前些年西域曾进贡了一株极其稀罕的优昙花,据闻三千年一开,现则金轮王出。父皇与孤都不礼佛,栽在内苑怕也是开不了花,若以环喜欢,孤便赏了你。”

“哦?”秦佩饶有兴趣,仍推辞道,“既是天家之花,我又何敢私藏?”

轩辕冕勾起嘴角:“等以环得空,挑个良辰美景便到东宫赏花如何?”

秦佩不置可否:“此花三千年一开,臣可不敢自诩转轮圣王。”

轩辕冕大笑:“对了,此花亦有别称。”

“哦?”

“月下美人……”

二人又流连许久,直至月上中天才登车返京。

来时疑虑暂被抛掷脑后,秦佩闭目凝神,任凭晓月当帘,清风拂面。

“以环,”轩辕冕忽而开口,略有踌躇。

秦佩应了声,含混不清。

轩辕冕也不管他听未听见,呢喃细语:“若志不在室家,日后你也为孤陪葬罢。”

第七章:犹有人间市井喧

那日从明陵回来,秦佩便恍惚得很,虽然平时他也不是什么精明外露之人,但现下呆得实在是有些过分。

于是,这日朝会之后,周玦便留在中书省,唤住轩辕冕:“殿下。”

轩辕冕正吩咐陆显将户部关于河南道的奏章齐齐调来,见是周玦,不由促狭一笑:“哟,魏国公可是稀客,中书省都多少日子不得您老人家驾临,我等又是多久不闻周相教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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