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上——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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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兮也好不到哪里,强打精神问道:“秦兄准备落脚何处?”

秦佩蹙眉:“先父在洛京仍有故宅,自是回去看看。”

“那在下便有个不情之请了,令尊虽为官清廉,但毕竟官至吏部尚书,”李隐兮腆颜无耻道,“想来秦府也不差一间厢房,在下人生地不熟,实在无处可去,以环兄可否收留在下几晚,权当广结善缘?”

他一口洛京雅音却说自己人地生疏,秦佩只觉此人实是虚伪至极,但无奈一路东行均承蒙他照顾,拿人手短……

“好……”秦佩的声音难得有几分虚弱。

两人站在秦府之外,均愣怔得说不出话来。

朱门漆落,昏鸦颓巢,轩户凋敝,斜阳衰草。

纵然是在春日,秦佩仍禁不住感到一丝丝冷意,但仍强撑着上前一步,推开虚掩的大门。

李隐兮并未跟进去,只远远在外看着。

“要去请秦公子么?”他身旁一护卫低声道。

李隐兮摇摇头:“那宅子没法住人,他自己会出来。”

果然,不到半柱香的功夫,秦佩便推门而出,神色如常。

李隐兮迎上去,笑道:“瞧这光景,恐怕你我要找间客栈投宿了。”

秦佩低头,并未答话。

李隐兮察言观色,轻声道:“抑或者,我们去周府看看?”

“不必了,”秦佩突然打断他,“主人不在,前去叨扰,总是不好。”

他既为周玦义子,如此言辞难免让人生疑,但李隐兮却仿佛知晓内情般眯着眼笑了笑:“也罢,正巧,我的义父在洛京也有宅邸,只是远在城郊,又有些寒敝。若是以环兄不弃,不如我们先去将就几晚?”

秦佩面有难色,李隐兮又道:“城郊亦有城郊的好处,再过两日便是春闱,那里清净,也方便以环兄温书不是?”

“莫非我又要欠李兄人情了?”秦佩冷冷问道。

李隐兮莫测高深道:“那也未必,等以环兄科举考罢,在下倒是有事相求。”

一路风尘,又亲睹家宅破败、人事两非,秦佩只觉说不出的疲惫,便淡淡道:“那有劳李兄带路了。”

李隐兮义父的宅子在洛京东郊,屋子不大不过一进一出,庭院里种着几株桃树,正是花期,开得烂烂漫漫。

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对着李隐兮恭敬道:“小公子。”

李隐兮倒是平易,行了个礼:“叔叔、婶婶,日久未见,可都安好?”

一旁的秦佩则默然旁观,心中揣测,李隐兮的身份自然显赫,而他的义父在洛京时却幽居于此,如今迁都只留下两个佣人搭理家产,看来若是官宦,则必然清廉到了极致;而这两个佣人衣着素雅、举止得体,也不似平常大户人家狗仗主人的做派。虽未谋面,但秦佩仍忍不住对李隐兮的义父心生几许好感。

那男子上前一步:“小公子,之前海雕来吩咐过,厢房已经收拾好了。”

李隐兮笑笑,转头对秦佩道:“地方狭小,恐怕你我又只能同塌而眠了,还请以环兄勿要嫌弃啊。”

不知是否是秦佩的错觉,那男子听到“同塌而眠”四字微颤一下,似乎很是惊诧。

不明所以,秦佩只好客套道:“隐兮兄侠义好客,秦某方能有立锥之地,感激都来不及,谈什么嫌弃。”

那男子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也带上了。李隐兮饶有兴致地看着,忽而道:“我的表字知道的人不多,他才会如此诧异。”

“承蒙隐兮兄青眼。”秦佩干巴巴道,在榻边坐下。

被褥松软,几案上摆着刚沏好的新茶,墙角的香炉里熏着淡淡的沉香,万籁俱静,秦佩闭眼凝神亦只闻窗外风声与另一人的清浅呼吸,不知不觉也就睡熟了。

李隐兮轻笑着推开窗,只见春风过处,桃花纷扬而下,洒落满地。

第二章:外物功名委世人

这年的春闱,由于在东西二京各有一场,两边的题目大不相同。

据闻长安的题目是由当朝大儒苏景明所出,光是那苕溪渔隐的典故,十之八九的考生便望之生畏。

而洛京这里,是由德泽名相顾秉亲自出的题,想来是他本人不擅诗文,故而洛京的题目偏于策论,不重文藻。

秦佩摇摇晃晃地从贡院出来,举头便是烈日青冥,顿有再世为人之感。

“以环兄。”

人头涌动,亲友知交们殷切等候,而李隐兮便站在人潮之外,身后站着那个名为“恨狐”的护卫,那英武护卫手里还拎着一个精致食盒,显得颇为扎眼。

无论如何,竟还有个人在此处等自己,即便是萍水相逢,也足以自喜。秦佩不无苦涩地想道,向李隐兮做了个揖:“隐兮兄。”

“洛阳的牡丹还未开,这倒是有些扫兴,不过无妨,不如咱们去游湖?”李隐兮兴致极高地提议道。

此时秦佩方从沙场下来,正有些劫后余生的狂喜,便点了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两人便划着一叶扁舟,荡漾于洛水烟波之上。

除去他们,左近还有许多年轻举子,都乘着各式画舫,携着各色佳人,莺声燕语、娇颜媚笑硬是把无限春光都比了下去。

李隐兮留意到秦佩蹙眉不语,便摆了摆手,恨狐便撑篙离远了些。

“怎么,觉得这船寒碜了?”李隐兮玩笑道。

秦佩冷笑:“不过是凑巧见了同科士子,倍感亲切罢了。”

“其中不少人,日后还会是你的同侪。”李隐兮将食盒打开,将精致小盘一样样摆到案上。

芙蓉肉,獐肉脯,松菌蓬篙菜,加上一盘不识得的精致点心。

李隐兮为他把酒满上:“来时仓促,只随便带了些家常菜,以环兄万万不要见怪。”

秦佩靠着船舷,举杯随意点了点头算是敬过,一饮而尽。

他难得如此懒散闲逸,尽管脸上依然如三月冰雪,不见喜怒。

生的如此好看,但凡知情识趣一点,不知多少女子要为他摧了心肝,断尽愁肠。

被他的目光注视得有些不适,秦佩蹙眉看他,眼神疑虑。

李隐兮饮了口酒:“本科主考,你知道是谁么?”

秦佩摇头:“不知道,没人告诉我,我也不关心。”

“这个时候,人人都削尖了脑袋四处打听,想往上爬,”李隐兮不再看他,转而凝望浩渺烟波,“漠不关心的无非两种人,一种是真淡泊,一种是有恃无恐。不知以环兄又是哪种呢?”

“真隐士恐怕不必来科考罢?”秦佩讽刺道,“真的隐士都像介子推那般,一头扎在哪座山里呢。”

李隐兮放声大笑,尽管略显张狂,但仍有不少画舫上的红男绿女张望过来。

“你这话倒是提醒我,再过段时间,便是寒食了吧?”李隐兮收敛了笑意,“以你的才学和家世,进士唾手可得。不过,你要记住,到了长安,一定要拜在主考门下。”

秦佩不动声色:“为何?”

“这届的主考本不是他,不过魏国公希望你能做他的门生,便央他担此大任。”

“顾相?”

李隐兮笑着摇头:“顾相已然致仕云游去了,是赵相。赵相先后在吏部、刑部、御史台主过事,又历任门下中书二省宰相,由他来提携你,再合适不过。”

秦佩夹了块芙蓉肉放到嘴里,火腿醇香、虾仁鲜美、里脊油嫩、蛋清爽滑,每块火腿都被雕成梅花瓣状极其服帖地嵌在白玉般的虾仁上,甚费工夫。

“先前喜来客栈一事,我觉得你心事缜密、观察入微,若是去刑部或大理寺就职,再合适不过。”李隐兮一改轻佻口气,此刻极像个前辈尊长般循循善诱,“何况,你对仕途功名并不在意,刑狱断案一事,人多以为苦差,其实倒少了几分钻营,可多做些实事。”

“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的仕途?”秦佩放下竹箸,淡淡问道。

李隐兮深深看他,凉薄凤眼莫名让人战栗。

“因为……我要你帮我。”他最终缓缓道。

秦佩很想冷笑,但看着李隐兮肃然神情,陡然间讽刺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譬如?”

李隐兮意味深长道:“譬如……再过二十日才会放榜,故而你只要在一月之内赶至长安即可,这段时间,我想请你为我查一件事情。”

秦佩坐直身子,两眼炯炯有神。

李隐兮禁不住笑了笑:“你识得黄泽泊么?”

“莫不是……”秦佩脑中忽而闪过之前在衡阳时听闻同窗的闲言碎语,黄泽泊原是洛阳司马,年前因勾结乱党阴图谋反被腰斩。

李隐兮点头:“正是,圣上与台阁业已迁往西京,听闻此事均惊愕不已。你知道圣上对燕王与史苏余党,从来都是雷霆手段、宁杀勿纵,于是难免会有些错漏。”

这等朝政要事,且涉及圣上得失,他竟如同闲话家常般随口道来,让秦佩不由得心头一紧。

注意到他神色,李隐兮安抚道:“无妨的,此事洛京长安人尽皆知,早已算不得什么机密。说回此事,你一直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六全镇,对吧?”

“难道不是为了看大佛么?”秦佩讽刺道。

李隐兮摇头:“大佛在嘉州,我本来计划直接从嘉州北上直抵长安,之所以绕到万州,就是为了借道来洛京调查此事。在嘉州时,我的一位世伯托人辗转带给我一封信,深感事态重大,我才延迟归期。”

“李兄世伯真多。”秦佩讥讽道。

李隐兮笑眯眯道:“你我既以兄弟相称,我的世伯便是你的世伯,何分亲疏?”

秦佩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感到有些忘形,便轻咳一声:“追本溯源,若你要彻查此事,还得从洛京大小官吏查起。”

漫不经心地把茶托扣在案上,李隐兮淡淡道:“我已派人散播消息,魏国公的义子就在洛京,想必不久就会有人请你赴宴,我便以你至交的身份入席。”

第三章:午桥见有闲风月

“此番宴饮是在午桥。”李隐兮挑开车帘,悠然环顾洛京胜景,嘴角噙着难以觉察的笑意。

“重回故里,滋味很不错吧?”秦佩讽刺道,“不过,午桥又有什么典故么?”

许是花香袭人暖,李隐兮索性系上帘子,任凭旖旎春风吹乱两人鬓发。

“前朝时有位名相,因不满宦官专权,避祸东都午桥,从此吟啸山林、诗词唱和,最终得以安度余生。对了,此人封号是晋国公,最终他的儿子还荫封袭爵了。”

朝野早有风言,当今圣上有意禅位于太子,但一直未有确切消息。从德泽十七年起,随着尚书令顾秉以老迈致仕,众人才蓦然发现,于无声无息中台阁之上早已乾坤暗转——三名权相中,魏国公周玦领太师衔,不再继任中书令;顾秉领太傅衔,隐遁终南;赵子熙迁任中书令加授太保,成为实际上储君的首辅。

秦佩蹙眉:“范大人真是有心人。”

周玦如今尽日与江湖豪侠文人骚客厮混在一处,逍遥自在,而他的侄子袭了其父周端的吴国公,关于他本人魏国公的爵位,众人各有猜测。范铠尧引了这个典故,逢迎讨好之意,昭然若揭。

李隐兮眯着眼睛:“如今尚书门下二省相位空悬,我看是有不少人在蠢蠢欲动啊。”

“哦,那范铠尧看来壮心不死啊?”

请他们赴宴的,正是河南尹范铠尧,此人资历比赵子熙都要早上几年,但因曾为史阁老的门生而误了升迁之途,至今只是从三品。

“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事情,谁知道呢。”李隐兮淡淡道,突然指向窗外,“诺,那便是午桥别苑。”

秦佩顺着看过去,已至乡野,远处青丘叠嶂、雾霭沉沉,亭台楼阁掩映在一片青翠下,很是雅致。

车驾又驶近了些,已可以看见有人在道旁恭候,秦佩低声问道:“他们若是问起你来,我该如何引荐?”

李隐兮悠悠道:“我是赵大人的表侄,亦是你在石鼓书院的同科。”

两人下得车来,就见一官员着赭红朝服迎上来:“见过秦公子,在下曾蒲,为洛京别驾。”

秦佩面无表情道:“哦?范大人呢?”

曾蒲不知秦佩天生一张冷脸,还以为范铠尧不曾亲身来迎,惹他不悦,赶紧唯唯诺诺道:“听闻秦公子喜欢品茗,范大人正在别苑中亲自烹茶。”

“我不爱品茗。”秦佩淡淡道。

曾蒲正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接话,就听秦佩身边一人含笑道:“哦?是什么茶?我倒是素爱饮茶的。”

曾蒲抬头一看,见是一少年公子,与秦佩差不多年纪,天人之姿气度不凡,一看便是豪门之后,便赶紧道:“有甘露银针毛尖,都有都有。”

李隐兮笑道:“范大人年高德勋,我等本是后辈,理应前去拜见,还劳烦曾大人带路。”

“不敢不敢,两位请。”曾蒲偷偷拭去额头细汗,心中大呼难缠。

斜阳晚照,芳草连天,李隐兮兴致极好,便手摇玉骨扇,随口吟道:“凭阑对,山色黄昏。人千里,小楼幽草,何处梦王孙?”

他风流倜傥深情款款,在浩荡春风里秦佩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又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终于看到一座草庐,茅草为顶原木为梁,极其古朴。

内中坐着一位老者,肃然危坐,正凝神烹茶。

曾蒲上前一步,恭敬道:“范大人,秦公子和这位……公子到了。”

那人抬头,两鬓斑白相貌清隽,与其说是封疆大吏,看起来却更像是哪个书斋的夫子。

“曾蒲啊,不是老夫说你,连客人的名姓都不问清楚,这是待客之道么?”

“下官知错!”

他起身,整肃冠袍,致意道:“秦公子。”毕竟宦海沉浮见惯了大场面,他倒并不似曾蒲那般造作。

秦佩与李隐兮一同行子侄礼:“学生见过范大人。”

范铠尧笑笑:“既然今日选在别苑,那这里就不存在什么上官下级、府尹学生的,你们就当我是个渔樵乡人,若是不弃,权当个忘年交吧。”

秦佩不善应酬,站得笔直,只是不说话。

李隐兮赶紧上前一步,笑逐颜开:“世伯青眼,学生荣幸之至。”

“不知小友大名?”范铠尧见他仪表堂堂,赶紧问道。

李隐兮微微笑了笑,眼角眉梢却流露出些微的自负来:“在下李隐兮,是秦兄在石鼓书院的同窗。”

不待范铠尧追问,秦佩便淡淡道:“赵子熙赵大人是他的表叔。”

话音未落,曾蒲与范铠尧便都有了些了然的颜色,毕竟赵子熙也出自石鼓书院,介绍子侄与秦佩同窗笼络关系也是合情合理。

于是几人打着哈哈,开始品茗。

茶是好茶,范铠尧又精通茶道,连不好饮茶的秦佩都赞不绝口。

闲话了几句,曾蒲便去中庭接引其他客人,范铠尧则前往后厨,亲自布置菜点。

“凭白无故多了个位高权重的表叔,李兄好手段。”明知李隐兮非王即侯,秦佩仍讥讽道。

李隐兮摇头:“这事论起来,还是我占赵大人便宜了,真要论辈分,恐怕连我爹都得叫他一声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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