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睡觉了,我茫然走出砌雪宫,宫女告诉我,近几天姐姐常常这样,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似乎累得很。
我没等她醒来,看着宫人替她盖上被子就离开了。
“卫大人,请慢步。”
回头一看,姐姐身边的心腹宫女拿着个锦盒过来。
“娘娘说大人最爱吃如意芋糕,一大早就让小厨房好生做了,虽然记错了总也是心意,大人要是不嫌弃,带些回去如何?”
“那……替我谢过贵妃。”
“大人,”那宫女有些年纪,表情看起来十分恳切。“想必大人能看出来,娘娘在宫中也是十分幸苦,更何况眼下病了,即便大人幼时与娘娘不甚亲厚,能看到自家人总是莫大安慰。”那宫女说着泪水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娘娘膝下至今无子,娘家人就是唯一的念想了,奴婢知道自己多嘴,还请大人恕罪。”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宫女回去了,我抬头看了看天,事到如今,好也罢坏也罢,姐姐的一生就这么注定了,她头顶的天空是被这宫里层层城墙割裂开的。而她的丈夫,羌无国至高无上的君王,能为她牺牲此生所做的最大补偿不过是允许我,这个卫氏最不受重视和她也无甚感情的次子,带着满腹脑骚,借官职之便看望她。
卫府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就是冷漠,冷到我骨子里发凉。那对于姐姐呢?或许是沉重到无法去想吧,她九岁就因为我失去了母亲,十四岁进宫,除了我们这些因她而门楣提升的人,自己又得到了什么呢。
临到最后,我还是没让那个宫女转达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我喜欢吃的其实就是如意芋糕,姐姐她,没有记错。
五天后,姐姐因病离世了,我是卫氏最后一个见到她的人。
贵妃下葬的仪式很盛大,给足了死后的哀荣。父亲老泪纵横,大哥也是呜咽不止,我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既无法流泪,又做不到无动于衷。
忍不住想到,魏光澈,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会真心的感伤吗,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起姐姐吗?
大概不会吧,他还未满三十,帝王之爱,从来善忘。
再见到赵玉熏的时候,是在姐姐下葬后第五个月。
我呆呆站在砌雪宫前面,听说这里要改为新晋秦容华的寝宫,也是理所当然的,这里就在两仪殿附近,不可能长久的空着。
新人来了,旧的东西当然就不能留,再等过了四十九天就要重兴土木,连宫名也要改了。
“卫副统,”赵玉熏见到我似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他被我的眼神刺得有有些窘迫。
“下官的意思是,禁卫军似乎向来不寻道这边。
“今日换了线路。”
“原来是这样。”
“赵大人又是为何在此呢?”
“这里的迎春花长势正好,下官想带些回去。”
“迎春花?”
“是啊,花已经凋谢了卫大人自是看不出,这迎春花的叶子泡水解毒热是极好的。”
“赵大人看着身体并无不妥啊,何必如此未雨绸缪。”
赵玉熏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还是很快回答:
“下官这几日见圣上似有些暑热,想为圣上分忧。”
“圣上有太医照顾,赵大人怕是忧虑太过吧。”不知为何我今日瞧他甚是不顺眼。
赵玉熏好不尴尬。
“这,这只是下官的一点心意,更何况这种花宫中也不宜留。”
“如何不宜留。”我咄咄逼人起来。
“这花多长于乡野,与皇室如何相宜,”他看了我一眼,惊慌起来,“这只是下官一点愚见,卫大人不需挂怀。”
“哼,是么,看来赵大人对皇室喜好很清楚啊。”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了,“对皇上如此殷勤小心自是感人,可到如今只不过是个散骑常侍,真真寒心。”
到此为止也许就罢了,偏偏我不知中的什么邪,说了一句最不该说的话:
“也不知何年何月赵大人才能光明正大的坐到贵妃的位置。”
这话一出口,看着赵玉熏吃惊的表情,我就知道自己这回不死也得去层皮了。
“卫凌风,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崇元帝面无表情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臣死罪。”
“然后呢,你是来求朕赐死你的吗?”
“臣死不足惜。”浑身已经不听话的僵直了,我机械的应着,脑海里空白一片。
“死也该死个明白啊,”崇元帝慢条斯理的说,“你来跟朕说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从中午开始我就在内殿跪着,现在宫内已经点上灯了,害怕得太久,心跳反而平稳了下来。看来魏光澈是不会放过我了,横竖只求一个痛快的,想通了这一层,虽然手脚依旧冰凉我脑子却冷静了下来。
“臣胡言乱语惊扰陛下,罪该万死,请陛下赐臣一死。”
“是该死,但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我一愣随即也就想到了,看样子是要用刑。
如果投进太狱,除了小舅舅估计死烂了也没人会来多看我一眼吧。
“听说你私下和仁渊关系很好啊。”
关楚仁渊什么事,冷汗顺着后背湿透了衣服。
“臣一人之事与他人无关。”
“谁说有关了,”崇元帝呷了一口茶,“只是你和仁渊私下交往甚密,倒能容忍他那些毛病。”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知道仁渊好男风吧,没觉得恶心?”
“楚大人一心报国,臣心甚为感佩,不限拘其小节。”
当然会觉得恶心,那种时候就只能当作眼不见心不烦,问题是这话眼下肯定不能说。
“是么,”皇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那你起来吧。”
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线希望,难道是仁渊找祖母求情了?可且不说这消息肯定被封锁了,就算仁渊真有通天眼他也不能这么快啊。
“过来,坐下。”
明黄色绸缎铺垫的椅子,那是只有天子才能坐的位置。
“怎么,还要朕下旨让你坐下吗。”
我木木的走过去坐下了,崇元帝站在面前看着我,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我就没了那么多忌讳,也抬起眼看着他。
崇元帝忽然弯下腰来,一只手搭着椅子的副手,另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靠的异常之近,我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任凭他的手指划过我眉梢嘴角。
龙涎香的淡淡气息在鼻端围绕,也许这香有着让人放松的功效,也许是他的大手很温暖,那手动作轻柔,不同于女人的柔腻,很温熙,我不知何为在他的动作之下精疲力竭的闭上了眼睛。
随即我感觉到他柔软的唇覆上了我的。
一凛之下我的七魂六魄忽然回了来,迅速别过头去,他的唇擦过了脸颊,一阵恶寒,还是杀了我吧。
“陛下……”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将我搂在怀里,我死死抓住椅子,拼命忍住一把推开他的冲动。
“怎么,不是说忠君不拘小节么。”他在我耳边极轻的说道,用我之前从没听过的语气,低沉,温柔,略有些沙哑。
“臣死罪。”
我大概只剩这一句话好说了。
话一出口,我感觉到他身上那股热切的情绪忽然消失了,他直起身来,神色冷静得就像刚才那一切都是我的梦境。
“滚吧。”
我勉强站了起来,浑浑噩噩的走出了内殿。
6、喧嚣莲连
“二公子,到卫府了。”车夫恭谨的说。
我瘫坐在马车里,只那么经历了一圈,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今天之前我还真以为自己不怕死呢。
终不能在车里坐一辈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车,下来就看到言良在门口焦急的等着,一见我就说:
“二公子,今日老爷得了宫中的消息,急的不行,让你一回来就立刻去见他。”
我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你说我爹急的不行?”
“是啊,”言良点头,“有人带来了宫中的消息,老爷知道后惊说‘为何如此鲁莽。’一个下午都在书房忧心忡忡,二公子,是不是您遇了什么事?”
我沉默。
“还真是啊!”言良急的一头汗,“二公子别急,老爷定会有法子的。”
我看着言良,慢吞吞的说:
“是啊,如今我在宫中走动,若出了什么事可不是会妨害到侯爵府,爹怕我引来麻烦也是正常。”
“二公子说的都是什么话啊,”言良跟了我好些年,说话也没那么多忌讳了。
“虽然老爷看起来是更疼爱大公子一些,可您也是他的亲生骨血啊,今天下午老爷有多焦急您是没看到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真的吗?”
“我骗您干嘛,”言良一跺脚,“老爷还说,‘不管他作下什么,我这把老骨头总能担下来’。”
就像要掉落悬崖的瞬间被人死死抓住一样,我简直是不敢相信,站在卫府门口一动不动,言良急得上前拉我。
“二公子真要不信,自己去见了老爷就知。”
我随着他去了书房,果不其然,爹一见我立刻就说:
“怎么才回来。”随即示意言良下去。
屋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不知为何,比之前在内殿还要紧张,心里却开始害怕了,我怕父亲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该怎么说呢。
平常我都是低头不看他的,今天也许是受了刺激,眼睛一直跟着他的动作,父亲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半响没说话,也许是因为不惯,也许他早就没那么恨我的了,只是不习惯对我改变态度而已。
“今日你入宫,见到皇上了没有?”
“……见到了。”
“皇上今日看着心情如何?”
“和平常差不多。”
“尚在担忧政务吗?”
“孩儿不知。”
父亲在书桌旁走了两回,叹了口气。
“要是你姐姐还在就好了,她要还在,这回的事也好帮着周旋。”
“……”
“算了,这种事宣而无光,我卖了这张老脸去相求想必皇上也不会过于苛责。”
“孩儿不孝。”我跪下来,恨极了自己。
“关你什么事?”父亲皱着眉看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眼下派不上多大用场,虽然皇上对你印象不错,这回的事也不是你能置琢的。”
我站起身来傻愣愣的看着父亲,不能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叫你回来,是想问你,今日有没有见到崔丞相进宫?”
“崔丞相……没有。”
“是么。”
父亲的表情似乎舒缓了一些,叹了口气。
“着人叫尚高来,你回去吧。”
“爹,我……”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又有什么事?”父亲不耐烦道,眉心出现了深深的川形皱纹,似乎我这一声爹又换起了他的怒气。
“……无事,儿子这就回房了。”
原来,大哥看上了不知哪家的闺秀,想上门求亲,奈何那闺秀襁褓之中已经与崔丞相的独子定下婚约。也许是大哥表现的太露骨,闹得人都知道了,今日出去正好撞见了崔家人,对方出言讥讽,大哥受不得,将崔丞相的儿子打了。
钦慕已有婚约的女子本就不对,更何况还将男方给打了,听说躺在床上伤势颇重,崔丞相岂是那般好说话,父亲现在手中也无兵权,难怪着急。
我问了父亲的贴身小厮,终于弄明白了。
听着小厮的描述,我狂乱的心跳终于渐渐,彻底的平复下来。
呵呵,难怪那么着急,原来是大哥出了事。
父亲怎么会知道我今天遇到了什么呢,别说魏光澈一定会封了消息,卫府是不会白费力气托人打探我在宫中的情况的。
父亲的心中,一直,永远,没有我这个儿子。
我真想哈哈大笑,这样的自己真的太可笑,都这么些年了,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又在怀疑些什么?
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丫鬟奉上茶来。我看了一眼,是那个叫春芽的丫头。
她还真倒霉,每次都遇到这种时候。
我拿起茶杯,将茶从她的头上慢慢淋了下去,她闭上眼睛,似在极力忍耐。
看到这幅样子,我就更想欺负她,为了赡养父母进府为奴?我看她父母也没让她过得多好,何必惺惺作态,自以为自己很感人么,我最讨厌自以为是的女人了。
“可惜啊,这茶还不够热,”我讥诮的说,“怎么,不是很有骨气的么,现在就已经不行了?”
春芽睁开眼睛,看着地板,茶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
“你不是识得字么,平时一定也伶牙俐齿的很,现在装什么哑巴。还是你打算晚上多念两段经文,求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菩萨让我明早暴死在床?”我掰起她的下巴,“哦,是我多虑,菩萨眼下正在考虑要不要普渡你那半死不活的娘,你这一来二去的求,想必菩萨也是心烦的很了。”
听到我提及她娘,春芽的表情产生了变化。
“卫府并没有苛责下人的恶名,二公子又是何必。况且便是二公子心情不好,我们做下人的不敢有怨言,可婢子的父母并不与卫府相干。”
“你说什么?”我的指印在她白皙的下巴上留下了紫色的暗痕。
“卫府没有苛责下人的名声,是因为卫府没将我算进去吧。”我咬牙看着她,“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觉得我这个卫二公子根本不属于卫府,应该在卫府里处处委屈小心,看人眼色?”
“婢子从未这么想过。”
“是么,没想过也听过吧,定安侯府里只有一位公子,是将来继承侯爵府的世子,不是吗,卫二公子什么的,不过是出于无奈。”
“二公子多虑了。”
她直视我,表情不吭不卑。我松了手。
“今晚别再让我看见你,立刻出去。”
那晚上,月亮明澈的仿佛伸手可及,伸出手去,终究是碰不到,不过梦一场罢了。
我就这么坐在廊下看了一整晚的月亮,真奇怪,明明是没有温度的物事,看着却觉得温暖。风不断刮过,我抬起手,冰凉的手,冰凉的脸,连我对着自己都没了温度,更遑论他人呢。
第二天我照常进了宫,这一回,我是真觉得无所谓了。
太阳晃的刺眼,汗将我的里衣湿了个透,天空蓝的让人晕眩,统领许方然打量了一下我说:
“脸色差的很啊,昨晚没睡好?”
“是啊,喝花酒去了。”我微笑道。
“怪不得,”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听说麝云坊的莲珊对你不同别人,是不是真的?”
“大人真是会打趣,”我嘴角微扬,“青楼女子的事哪能当真,我不过是偶尔闲了去打发时间。”
“见过了副统领也难怪她看不上别人,”一旁有人讨好的接过话茬,“许大人对莲珊姑娘可是仰慕许久了,可麝云坊的头牌难得一见不说,她就是肯出来也总摆出冷冰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