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皇上厚爱,你也要尽力而为,不可丢了卫家的脸面。”
“是。”
见他也没什么话要说,我转身准备走了,人都到门口了,父亲忽然又发话:
“后宫里如今谁最得宠,你可有听闻?”
“孩儿不知。”听闻什么,难不成要说崇元帝有断袖之癖么。
“你……你去了宫里自当一切以圣上为重,不过……”父亲将毛笔搁下,“伴君如伴虎,自己多加小心。”
忽然听到这种话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再看父亲,似乎一天的功夫却让他衰老了不少,想来也是心疼姐姐。我很想说两句话宽慰他一下,可喉咙却似被堵住一样,最后还是干巴巴的回了句:
“是。”
有时候我真痛恨自己这张嘴,从来都只会哪伤人刺哪。
回到自己屋里喝了口茶,想想父亲说这话的前后反应,我忽然回过味来,怎么,莫非他老人家早知道陛下的龙阳之好所以提醒我要多加小心吗?
这么一想我就根被针扎了一样坐了起来,开什么玩笑,老子又不是哪家的下贱优伶,更没这方面的兴趣,哪怕是皇上呢。
若这么想,这忽然而来的封赏就说得通了,我在屋里急转几圈,定了定神。
应该多虑了,毕竟我是定安侯嫡子,当今执政也不糊涂,不至于闹出这等丑事,让我接管禁军多半也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毕竟卫家只有两个嫡子,总不能让世子进宫吧。
在屋里一直呆坐到丫鬟上灯了,还是芸妈妈过来推我:
“小少爷,您还不用膳,今晚可多半有的忙活呢。”
“妈妈你看着收拾吧,反正侯爵府这么近我每日都可回来。”我寻丫鬟帮我换了身衣服,丢下这句话就去了麝云坊。
“这不是卫二公子么,”老鸨见是我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有日子没来,珊娘可盼得您紧。”
得知莲珊今晚没接客我松了口气,和老鸨随口说笑两句,我直径去了楼上雅间等着。
“你这头牌今儿居然没客,真少见。”见莲珊抱了琴姗姗前来我忍不住开起玩笑。
“看爷说的,今儿是爷的生日,就算爷不给面子冲着平素的情义奴家也该等着您。”
“哈哈,话说的这么客气,怎么听着像在骂我。”我把琴挪开,一头倒在莲珊的怀里,随即双手抱住她的纤腰。她怀里有我熟悉的芬芳,很温暖,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今儿是怎么了,像个孩子一样。”莲珊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问道。
“没什么,寻了个差事,明儿就要去,怕是一时半会见不到了。”
“那有什么,莲珊总在这里等着的。”
莲珊是我第一个女人,也许因为这个关系,她对我来说总是不同。明知青楼女子无真心,更何况是她这样的头牌,不知同样的话每天要对不同的男人说多少遍,可我乐于当她只对我一人是特别的,花钱买来的又如何,至少交易够公平。
“凌风,你到底寻了个什么差事呢?”我在她怀里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这句。
“禁卫军副统领。”
“啊?副统领不是孙大人么?”
“现在加了我就有两个副统领了。”
莲珊没再问下去。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
“莲珊,我要是赎你,你愿不愿意。”我坐起来半开玩笑的问她。
她看着我,眼神平静中又有怜爱。
“愿意。”
“你答得真痛快,也不问问真假。”
“不论真假,只要凌风问我,我都会这么回答。”
“赎了你,可不是去侯爵府当二少奶奶。”
“我知道。”
“那要是,我去戍北当个普通的骑兵,你还愿不愿意?要不要一起去那个一眼望过只有黄沙,半年都在挨渴的地方?”
“好。”
她毫不迟疑的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见我愣住,不由笑笑伸出手指抚摸我的嘴唇。
“看,我愿意,你倒不情愿了。凌风,我有没有说过,你长了这么副模样,却偏偏是个冷心人,生来就是折磨别人的。”
我无言以对,半响只得说:
“大冬天的,浑身都冻僵透了,这时再给我杯热茶,拿在手里也只觉得扎得疼,还是算了吧。”
站起来,我没再看她。
“你年纪也不小了,遇到真心待你的就嫁了吧,是不是喜欢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我得空再来听你弹琴。”
路上吹着冷风往回走,心里有些木然,却也并没有太难受,看来莲珊说的还真没错。
“杜衡兄,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溜达,万一遇上浪荡子可怎么办?”故意拖着长调的声音,一听就头疼。
“仁渊,你喝酒喝到现在,也不怕回去跪祠堂。”
楚仁渊是兵部尚书楚大人之子,他的祖母是文华公主,好歹也算皇亲国戚。他本人却有些不大正经,爱玩成性,我第一次去了勾栏还是他领着的。虽说比我大了两岁,平时也不怎么摆架子,只要不涉及男女之事还是颇靠得住的。
“下午约了他们几个去你府上找你来着,好歹你今天生日,也算哥们几个的一片心意,谁知你竟然进宫了。”
“来家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是打着我给我过生日的名号来找我爹罢了,与我有什么相干。”
“啧,我就真看不过定安侯那偏心眼劲,好歹你也是嫡次子,万一你哥有个三长两短
爵位……”
“我爹就是纵火烧了定安侯府也不会便宜我当世子的。”我没好气的打断他,“估计还会让我去九泉之下把我大哥找回来,你就别咒我了。”
“好了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有我在你能混次到那里,不过你今天是为何事进宫?”
我简单说了一下,因着自小相识的情分,连宫女那段对话也没省略,没想到楚仁渊原本笑嘻嘻的脸听着听着就严肃了起来。
“凌风,你要不要想个办法推脱了这差事。”他听完后当即说道。
3、未央鸦影
“明天就要走马上任,现在说的是什么胡话。”
“我可以求祖母想办法通融。”
仁渊嘴甜,又是长相端正的公子哥,平素很得文华公主的宠爱,隔三差五就要陪楚夫人回娘家见上一面。
“那也不是现在,各方周转好歹要十天半个月的,而且难保圣上不起疑心。”
听我这么说了仁渊也无法。
“好吧,宫内不比外面,千万小点心。”
“你现在这么婆妈,是跟娘们一起混多了吧。”
“不是我婆妈,实则是……”
仁渊踌躇了好一阵,将我拽到巷角低声说:
“前几个月我陪我娘进宫向太后请安,太后跟我娘叙话的时候也大概有那么点意思,我事后自己好奇就打听了些,知道你不爱听也就没特特的跟你说。”
“说什么?”
“那个叫赵玉熏的歌伶是中秋时成王进贡给圣上的,原只说那人歌唱的好,后来宫中家宴时一试嗓果然是个妙人儿。可谁也没想到别人听歌,圣上却是看人,当晚就把人招到养心殿,一个月后又给他封了个低职。现在晚上基本都是他陪着圣上,太后为此抱怨过多少次,皇上自己喜欢旁人也无法,讲出去不免难听得很了,好在皇上毕竟没耽误政务,也许新鲜劲一过也就丢开了。”
“说来也算你表兄,以前你对圣上这等喜好也不知情?” “皇上素来治国勤勉,后宫人数不多都以为是因着没那份雪花肚肠。”
“哼,这么说来算是开窍了,看来那赵什么还有点用处。”
大概是我声音大了点,仁渊急得直跺脚:
“就你这孤拐性子,趁早还是装病在家待着吧,赵大人现在是皇上面前红人,你别好端端的非要鸡蛋碰石头。”
“一个歌伶,自己名字都不一定会写,能混到这份上也算是祖坟冒青烟了,哦,不对,那等出生也不知道有没有祖坟这一说法,说不定爹娘都是破席子一卷扔到……”
仁渊上来掩我的嘴,我拍开他的手也就不往下说了。
“不管怎么样,面子功夫你可千万要做到。”
“知道。”
想了想又有些好奇。
“那个赵什么,长什么样?”
“我也就见过一次。光论长相自是不及你了。”
见我变了脸色仁渊忙又笑道:
“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想了想,“男生女相,且大概因着出生的关系,看着比女子还媚些。”
看来是那种不男不女的油面小生,啧,这当皇帝的人口味还真是与众不同,有美人不要,非要找像美人的男人。
仁渊拍了拍我的肩:
“总之宫中要诀就是装聋作哑,你管他长什么样呢,好歹耐烦几个月我想办法让你出来,你爹是靠不住了,给自己谋前程要紧。”
“都入宫了,还用担心在哪有饭吃么,你少管了。”外面天寒地冻的,我实在不想再聊下去了。
“你少与皇上打照面。”他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
“知道了。”
晚上回去正准备躺下,发现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忽然想起有一年冬天跟着父亲和大哥去黄大人家做客,那时我还不及父亲一半高。父亲和黄大人在梅林中的亭子里和诗,大哥在一旁提笔记下,我刚开蒙,自然不懂他们说什么,加上小孩子又畏寒,不一会儿就冷得抖抖索索。
他们几个为了自饮自斟来得尽兴,把丫鬟都打发开了,我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真不知如何开口。
父亲根本就没看过我一眼,大哥大概是看到了,也没说什么,最后还是黄大人偶一回头见我面色不对,忙让丫鬟抱我回屋暖和。
“犬子无用,倒让人看笑话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那副模样并不是客气,他是真的嫌我累赘,我当时虽小,看了他的表情也不免在心中有些空悬的害怕。
在石凳上坐了那么久,寒意就跟透进心里一样,直到回府也没暖和过来,后来我大病一场,是芸妈妈不休不眠照顾了我三天三夜,父亲一眼也没来瞧过。
伸出手接了一片打旋的雪花,出乎意料,落入掌心一点也不冷。
那天晚上,我什么梦都没做。
禁卫军,特别是安排在两仪殿附近的禁卫军,真的是好生无聊。原因也很简单,这里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一般人哪敢擅入,真要有刺客擅入了,即使皇上没受伤,我这种负责宫中安全的小官也得请死。
在宫中待了三天,每天就是按一定的时间线路绕来绕去寻找可疑人等,实在闷煞。后宫的娘娘们自然不可能遇到,就连美貌宫娥都不会经过御林外有禁卫军的地方。我每天要做的就是对着哪个偶尔走错路的小太监大喊:
“哪个宫的?”
等对方报上姓名再加以证实,就可以板着脸训斥几句挥手放行了。
可要说全无乐子也未免太言过其实。
本来我年纪资历都不够服众,众人说到我都以外是自家姐姐为娘娘的缘故,托了裙带关系,很有几分瞧不上。
一群人憋着气容我指挥了三天之后,今儿终于来了出头鸟。
“卫大人,您这上任都三天了,我们几个合计着晚上请您和孙大人一起喝一杯,也算是尽属下们的孝心。”
孙大人是另一个副统领,因着我的缘故地位变得有些尴尬,如何会对我有好感,可我还是回答:
“我倒是不妨。”
说完看着那几个人一副小人得逞的样子,不由觉得甚是滑稽。
晚上到了福临楼,孙副统孙迟居然已经坐在那等着了。
大家一番客套,几杯酒下肚就开始用餐。
要说不饿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吃的颇慢,看到别人先下筷子才跟着夹,倒不是怕这帮人下毒害我,下毒肯定是不会,下点泻药可能性却颇大。
“卫兄世家出生,以后还得仰仗提携了。”
“不敢不敢,小弟才疏学浅,家父的本事也没学到个一成,日后若行错了还得仰仗各位多包涵。”
“卫世兄何必如此谦虚,能让皇上钦点自是不同我等凡物,既有世伯照拂,又得皇上青眼相加,自是前途不可限量,来来来,我敬世兄一杯。”
左一句夸右一句赞,没一会儿功夫我就被满桌人敬了一大圈酒,看来是存心想灌我。
“各位谬赞了,大家都是给圣上当差的,今晚可着劲找乐子累过了头,明早难免不好交差,依我之见不如……”
话没说完,我就被身后掌柜的声音给盖了过去。
“说了多少次,福临楼是什么地方,也能容你们这些下三滥来缠,趁早别讨打!”
“大爷行行好,之前不是答应了么,我闺女的嗓子您也知道,她娘还在家床上等着抓药啊。”
“我是答应过,可你也不看看你这不长眼的女儿,人家韦员外不过是摸了把手就敢摞脸子,还真以为自己是王府的天仙啊,趁早给我走,没得把我这客人都得罪光了。”
回头一看,一个脸上皱纹比刀刻还深手里拿着把二胡的老人,正苦苦哀求穿着酱紫绸缎的大掌柜,旁边的少女看着倒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说实话,长得真不如何,既是京中的员外好歹该有些见识,也太急色了。
扑通一声那女子就跪下了。
“大掌柜,我再不敢拂客人的面子,求大掌柜给我们爷俩一次机会,您是信菩萨的人,我娘已经两天没钱抓药了,求您给条活路。”
“春芽,唉,我可怜的孩子。”老人用衣袖擦了把泪,“是爹没用,对不起你们娘俩。”
一旁的孙迟听得不耐烦了。
“这福临楼可真是越开越好了,怎么,爷们吃顿饭还得安排两个唱戏的啊!”
他一嚷嚷了掌柜赶忙来安抚。
“瞧孙大爷说的,这不是忙起来疏忽了么,我这就着人给您这桌上壶新烫花雕,算我账上,各位爷只管慢慢吃,两个泼皮现在就打出去。”
“行了行了,别太阴损,正好我们这一桌全是大老爷们也无趣,那小娘还算头脸干净,叫过来给唱两曲助兴。”
“是是,您且等着。”
掌柜忙点头哈腰的答应着,接着那对父女就来了我们这桌旁。
两人的衣服虽破旧,倒还浆洗得干干净净,那女子穿了件浅杏色罩衫,更显得单薄,站在那儿低眉顺眼的。
施了礼,老人问:
“各位爷想听什么?”
“哟,莫非爷点什么她都能唱?”
“小人的闺女以前也曾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只要是惯常的,想必都能哼上几句,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孙迟眼珠转了转。
“行啊,崔国辅的白纻辞来一段,最近廊坊里不正红着么。”
哼,果然没安着好心,我咬着牙在一旁冷笑起来,明明看着也是长了脑瓜子的,却想不到这么蠢。
那老人显然不明白,忙应声调弦,他的闺女看了我一眼,似觉不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嗓了。
“洛阳梨花落如霰,河阳桃叶生复齐。坐恐玉楼春欲尽,红绵粉絮裛妆啼。董贤女弟在椒风……”
“该死的东西!”
刚唱到这里孙迟一声大喝,拍桌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