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君剪韭——司马拆迁
司马拆迁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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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当初判过他,不是太会装,就是太清纯。现在看来,是清纯,跟这几样家常菜饭似的清纯。

齐敬恒出来时,我坐在桌边,和吴悠闲扯,方忆杭被我夸过两句,又卷起袖子收拾桌子。

吴悠说:“感谢韩哥给我们送来的温暖,小方同志,他像春天一般温暖。”

我掉头就打电话给中介。

中介经理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下,说:“韩先生,我们真的尽力了。”和我对几句话,又无奈何地说:“您的要求过于宽泛了。”

我:“你们能找到德法双语同传36D还陪上床的多功能人才,找个单纯做饭的找不到?”

吴悠在旁兴叹摇头。稍后我挂掉电话,齐敬恒确认:“你要找人做饭?”

我转着手机没看他:“基本晚饭,午饭不定。”

齐敬恒顿了一下,对我说:“小方怎么样?”

6

我不懂齐敬恒这一下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他,齐敬恒是太原人,原籍太原,李世民太原公子名的太原。我以前拿唐人骑马画像,去掉胡子,再削两三个号,基本是齐敬恒。他脸瘦,鼻如悬胆,五官清楚,后来家中长辈去了新疆。说话是四平八稳很大气的普通话,真正皇城根下长大的说话反而显得,太活了,油。

我一向爱听他说话,猜里面的情绪意思。现在我在想他在想什么,试探我和我叫他养着的这小子究竟什么关系,还是真醋了?他要是能醋最好,我就爱看他醋,每次醋到最后警告我:韩扬!我就屁颠地跟在他屁股后面哄。

我笑着说:“这不归我说了算,你现在给他开工资。”

吴悠看看他,又看看我。

齐敬恒:“我相信小方兼顾得来。”眼睛里像墨一样,偏头问:“小方,你看怎么样?”

我心头火起,陪他在人前演,懒洋洋地跟方忆杭说:“你要真愿意来,我亏待不了你。”

齐敬恒的脸色变了一下。

方忆杭说:“好。”

我说:“那你今天就来吧,我晚饭吃得晚,够你做了。”

下午三点,我告辞回家。吴悠送我,他一路想说什么,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下定决心说:“哥,小方挺好的,你要是心思不定就别动他。”

我瞥他。

吴悠嘎吱嘎吱踩精石斋院子里的雪,院子那么大风又呼呼地吹,我怕他冻到。吴悠转身补句:“但是,哥,要是对他是来真的,你就放心大胆地上吧!我绝对支持你!”

灰瓦白墙的院墙里,我看着吴悠那样,就觉得这孩子,别说真当了讲师,哪怕当了教授,也是这么不沾世故的样。如果是别人和齐敬恒在一起,我只要不想放手,绝没那么轻易,但是偏偏是他。

吴悠带齐敬恒来见我那天,他咬着根小番茄的冰糖葫芦,和我约在个麦当劳里,我看见齐敬恒跟他一道走进来,我整个人都僵了。百货大楼熙熙攘攘的人潮里,我感觉我被生活涮了,置身热油之中而血液都冻成冰块。齐敬恒说:韩扬,你好,好久不见。又和吴悠解释我们是同学。我看着吴悠举着已经咬掉两颗小番茄的冰糖葫芦,讨好似的递给我一根草莓的,我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事不能闹到他面前,不能打破他对生活整个的,那么美的幻想。

我跟吴悠笑:“你哥哥我的口味什么时候是那号清粥小菜了?放心,我不动他。”

这天下午真是失策,我回家开电脑,和公司保持即时通讯。感谢高科技,感谢信息技术。

到六点时,有人上门,我才想起叫过方忆杭即刻上班。

他进门,手里拎着两个袋子,是觉得我家没菜。提着袋子克制地左右看看,我说:“怎么,失望了?”

方忆杭说:“是有点没想到。”

我想起他也是哪家小少爷,可能比佳奇差点,但不见他敏感过,那就是没差到哪去。

我点头:“嗯,你原本以为我颐和园别墅,开门要指纹密码,一打电话就是管家:Mr Han's residence,别名韩公馆是吧。”

方忆杭笑起来,他倒是想忍来着,没忍住。笑得眼睛微微眯起来,我想这小帅哥平常清清淡淡的,像个木头美人,笑起来竟也有一段风情。

我盯着他看,他打开白色塑料袋,递给我个纸包。我愣了下,是烤红薯。

我接过来,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一指厨房,叫他做饭去。

那烤红薯就放在我办公桌上,电脑旁边。

既然是第一天,我说过,随便搞点。我在吃上不算讲究,中西皆可,只是在酱油用法,糖盐用量,辣椒香料,刀工火候,时节时菜,包括和酒或汤的搭配上,有些个人习惯。心情好时,或是遇上对的人,什么口味习惯都可以忽略不计。我说我海鲜过敏,忌海参,那是对一点面子都不必给的人。要是和齐敬恒,别说路边摊地沟油,被核辐射过的海鲜我都照吃不误。

七点方忆杭敲我门,说:“可以吃饭了。”

我出去,看见他把我橱柜里的几套餐碟拆了,洗了一套则武的来用。

这套房子是我二十五岁买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桶金,我包了舞厅在木地板上砌高过人头的香槟山,喝到酩酊大醉跳上交响乐团指挥台,说中华儿女们,先挣着人民币过几年我们的目标是美金!台下狂呼万岁,群情激奋要占领帝国大厦。第二天我从酒店搬出,宿醉着想以后我就在景安了,我爱这座城市。十六岁踏上北美,二十五岁回来,九年时间,我和这座最古老也最年轻的城市分别已太长。我怀念这里喧嚣尘上人潮汹涌,怀念后海夕阳素菜馆某王府书房,宰客无数的古董市场和春天的杨柳冬天的冰灯,虽然它很堵,在我记忆里有两年忘记关窗回家桌上都一层灰,有这样那样的不好值得骂,但我就是喜欢。

这套房后窗对着我同样喜欢的一个公园。

拎包入住我在家里开party,吴悠吃着酒店送餐用着酒店送的餐具,中途说不行,拖着齐敬恒开车出门溜了一圈,给我定了几套餐具和全套厨房的锅碗瓢盆当惊喜。从送上门到现在,我没用过。

灯光照在瓷器上,清如水白如雪明如镜,我数着菜,油菜南瓜排骨,说:“你把我当兔子喂?”

方忆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阴沉,识相地说:“对不起。”

我才拿筷子:“开玩笑你也信。”

不管他,坐下开吃。他买的油菜很新鲜,进门时我看到是稻草扎成一捆的,金灿灿的花开得正好,苔杆翠绿。下午去菜市怎么能买到这么新鲜的菜,我也很惊讶。经过霜的油菜很甜,只截取水分充足饱满的部分,下锅爆蒜蓉炒,蒜蓉菜心。

有些地方菜心先焯水再炒,吃起来味道淡,菜味都散在第一锅水里了。他这样做,起锅前才放盐,就咸鲜爽口。

南瓜做的金沙,裹咸蛋黄,咸蛋黄里有结块的部分要耐心压碎才能裹均匀。我吃不出有没有加面粉或淀粉,但南瓜先蒸熟,裹着咸蛋黄煎得很酥软,最甜的地方肉都是一丝丝的。排骨鲜美嫩滑,粉白的肉质,和玉米山药盛在一起,冒着最浓的白雾。

我先喝汤才吃饭,中途叫他别客气,也坐下吃。桌上有公勺公筷。

我吃完他还在吃,细嚼慢咽,低着头,嘴唇上沾了油,在灯光下唇形既端正又饱满。

我问他介不介意,他眼睛望着我,睫毛长但是不翘,又黑又齐,抿着嘴对我摇头。

我点了支烟。

外面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我看街上,公园里的人,都如倦鸟投林一样回家。

我和一个不算熟的人吃了餐味道还可以的饭。

这不会让我想到家。

他站起身,自觉地收拾餐桌。我坐在原位,很有伤残人士的自觉。

我:“这么放得下身段吃苦耐劳。”

他僵了僵。

我想说小年轻,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动辄得咎的。到底没说,可能我不适合说这种话。

他端着盘子进厨房,我笑:“喂,你真的读的BA不是烹饪?”

他说:“不是。”又说:“可能我喜欢做菜。”

我又说:“你有机会练习这个?”

他说:“我喜欢在家吃,做西餐是留学的时候学的。中餐是,有一年参加项目去贵州支教。”

我说:“哦。”

齐敬恒参加过类似项目,去非洲,回来就让我眼前一黑,半是因为晒的,半是因为他和吴悠。

我和方忆杭说,下次去超市。我不要求非常新鲜。

他问我吃不吃西餐,我在电脑面前答:可以。不吃西餐我早就死在北美辽阔的土地上了。

露西汇给我下周安排,准备放年假了,她心思开始浮躁,吃着公司定的外卖,浮想联翩。

我不得不让她正视现实。

我给她报了下我晚饭的菜,然后告诉她,今晚我陪着设计组熬,在投标书拿出来前,一个都逃不了。

她就没动静了。我叫方忆杭走前给我冲杯咖啡,我相信他能找到咖啡粉,不会傻到现煮。

我问合伙人露西怎么了,合伙人说:“唉,甄嬛传已演完,正在和核心组那小衙内抱头痛哭,暴君无道鱼肉百姓,回顾含恨投贼的心路历程。”

我:“陈阁老,朕抱恙以来,军国大事就仰仗你老了。”

系着领结的陈阁老沉吟,说:“陛下,保重龙体,少看康熙王朝。”

我答:“与君共勉。”听见方忆杭敲门,切断通话。

方忆杭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谢了。”

他站着不动,我去看他,他问:“你也看电视剧?”

我:“对,我吃饭,看电视剧,还会上厕所。”含了口咖啡。

咖啡冲得很淡,我记得我不缺咖啡粉。牛奶倒了很多。

我想起方才口气太差,我不是脾气不好的人,怎么他在我面前我就立刻情绪无缝转换。因为他来意未定,因为佳奇,还是因为他是齐敬恒塞给我的?

我道:“我们留学那会儿,想听中文了,总拿什么王朝什么大案的电视剧当背景音,嫌谈恋爱闹得慌。”

方忆杭说:“那比起你们,我们算是有进步了。”

我没想到他会接话。

他对我弯弯嘴角,说:“我们一般听郭德纲。”

7

那小子收拾完,走了。

我开视频会话,陈炯明问我:“怎么刚才不好说话?”

我笑一下,看窗外天色漆黑,想着方忆杭像棵移动的小树那样挺挺直直地走回去,跟陈炯明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有点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

陈炯明:“你老了?”他乐了:“你爸那心腹上次不远万里从檀香山跑来问你,你说的可是你还太年轻。”

我:“找准参照物。”

后来就没再说什么。

良久以来,我已经习惯我身边的人有所求。所有人都有欲望,这不是可耻的事。

我有得是时间和耐心来玩。方忆杭千辛万苦凑我身边,他想要什么价码,总不可能不开。

有时候我真恶心自己,越过越像我爸。更多时候我爱死自己,包括从他那里继承的自私和贪婪。我想我是不是就是因为自私和贪婪,搞丢了齐敬恒。

咖啡喝完,投标书还没出。陈炯明郁郁地说你知道吗,我已经远离声色犬马三天了,青年才俊不好做。我说你这么想吧,我十三天来只能被骑乘,平衡没有?

陈炯明说:“值得干一杯。”

他对着摄像头开了瓶红酒,我也开酒柜随手拎了瓶。我们沉默严肃地在彼此的屏幕里对着酒瓶喝,直接跳过醒酒,颇有些悲壮的仪式感。

喝到后来陈炯明想起问我一开始开的哪瓶,我读标签给他,普罗旺斯一个峡谷酒庄送尝的新酒,口感还可以。他手一挥:“分我一箱!”

我也醉得不轻,承诺他:“没问题没问题!”

我真地做梦,梦到温哥华的海空山色,落基山脉,鹿湖,我执意拉齐敬恒去看的普罗旺斯的薰衣草。漫步在酒庄的夜晚,酒庄在梯阶似的葡萄园上,天与地那样接近,我说我把星星送给你。反正能买,买下他的星座的一颗小星命名权,在将来我和他的房子旁立一块授权石碑。

我希望回到那些时候,我们还能相守。我想着灯火昏暗的酒窖里,我们呼吸着橡木和葡萄发酵的气息,我将他压在木桶上吻,模糊地说你是我的狄俄尼索斯,他痛楚的表情如此生动,点燃我的欲火又忍耐着放任我,我看着他的汗水顺着背脊滑下,皮肤闪着如丝绸如蜜的光,更想撕裂他如丝绸一般裹缠我的内部。

我想我要是继续梦下去会哭泣嚎啕,因为我已经没有机会了。我的齐敬恒,曾经属于我的齐敬恒,我把他搞丢了。

我梦到吴悠,他说韩哥你不要和我抢,你怎么能和我抢呢,你只会连累他不会爱他……你连他最爱的妈妈都害死了呀。

我醒来,被闹醒的。

有人按门铃,我看眼立表,早上八点。

我大怒:“没钥匙就滚!”

过不到五秒,我枕在书桌上,听见开门声,有人进来。他每一步尽管轻,都好像尖锐的刀锋踩在我脑神经上。

我看见黑色牛仔裤,看见蓝白条纹衬衫下摆,看见一双手抱着一个红色保温盒,人在我面前站住,可能被周围的酒瓶和满室红酒变质的气味冲击。我头很重,抬不起来,整个世界压在我脖子上。片刻后,有人拉开窗帘推开窗,惨烈的白日光照在我背上。

冬天的阳光很暖,我觉得我再多晒一刻就像鬼片里的灵魂魂飞魄散。那小子这时才珍而重之地放下保温盒,说:“你要睡就回房睡吧。”

我像个见了鬼的鬼。

方忆杭去了厨房,冲洗餐具,水流声被压小了,碗和汤匙几乎没碰撞声。

我从书桌上撑起手臂,屏幕已经暗了,电脑陷入自动休眠,我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像蛇蜕或者什么动物的皮一样贴在身上的T恤,方忆杭放一碗粥在我面前。

他手背上还沾着水珠,指甲修剪得刚刚好。我头脑里一片混乱,第一个念头是想问他为什么倒出来你不知道会多洗一个碗吗,他说:“早上来不及做,买的荠菜粥。还有包子,现在还热,我放在外面。”

我想他有病,多管闲事。那碗粥是温的,没有冒白雾,在这个混乱的早晨悄悄渗出荠菜的清香。

我是在回过神之前开始吃,直到刮碗底,我才想起,小时候,去我妈家看我姐。我和我姐不一起长大,有年过年,同在我妈娘家吃饭,小孩坐了一桌,我一顿大吃放下碗筷就要跑去玩,她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吃完馄饨吧。

我又老老实实坐下。

她们家的规矩,最后一道不是馄饨就是菜肉汤圆。都是荠菜肉馅。要是用野生荠菜,味道香,咬起来粗,馅里就还要混一成青菜。个头大,分量足,四个就是一碗。咬下去猪肉紧绷,荠菜像筋一样埋在馅里。

我那个当年颐指气使明艳动人的姐现在离了婚在巴黎,不知她每天去咖啡馆时,是否会和满地能写几首破诗的法国男人调情,最早使左岸成为标识的博希明者们多时承担不起左岸的生活。而我的外甥都要和当年的我一样大了。

方忆杭弯腰捡起一个酒瓶,环顾一室,问我:“这些怎么办?”

我:“倒。”

看标签时,他捏着那瓶子,愣了一下。我当年定下这些酒,以齐敬恒的名字命名,只是为一份秘密的幸福的纪念,不想葡萄和感情都成了现在这样子。

他见我盯着他,就半途折开视线:“嗯,这幅画……”他皱了皱眉。

主体是个伴生芦苇的湖泊。远处有几笔涂出的人形。

去年冬末,我带那个画画的男孩去他魂牵梦萦的莫斯科。我想九十后还能有苏联情结实在很纯很可爱,我们暂住在莫斯科与彼得堡之间姆斯基诺湖畔的联排别墅里。他为别墅中的画室而惊喜,别墅一层照得到阳光的地方都是他的画室。逗留半个月,那位在壁炉前与我们分享许多瓶伏特加的老人穿起苏式军装,用一曲手风琴作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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