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扞卫一个王朝必不可少的手段。杀别人,也杀自己,屠刀举起就没有手软的道理。只是此刻恩年心中澎湃的不是战斗的汩汩热血,而是一寸一缕的刻骨心伤,这一世等待自己的果然还是无休无止地厮杀和战争! 更多的砂石合成一体在他的身边盘旋,疯狂流淌的砂瀑瞬间改变了整个战场的地形地貌。
“怎么了?” 一直站在城头观战的景颜高声问到。
“回二殿下,好像是沙尘暴!”
“胡扯,这戈壁绿洲地界怎么会突然刮起这么大的沙尘暴?” 景颜焦急地等待着恩年的消息,他不断地向下张望,可是恩年依然没有放出汇合的信号。他只看见风沙越来越大,越来越猛,淹没了战马,淹没了马背上的将士。 “你们好好驻守城门,我出城看看!”景颜催马出城,这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害怕恩年出事。他一点一点的向风沙漩涡的中心走进,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幽!”
在杀戮中,用心去看到光芒,恩年又看见了那个红发仙人。
“在人界使用神威必定会遭天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操控砂石不过是聚合能量的方法之一。感觉到了吗?冲动和力量在你身体里永无休止,绵绵不绝。你已然轮回十世,如果愿意回来的话所有的痛苦都可以终结!”
“我说了我不想回去!”心中隐隐还有一个尚未未完成的约定,他这十世轮回都是为找一个人。恩年的身体感觉到了美妙的温暖和淡淡的哀伤,周围的砂浪跟着他的情绪起伏变得更加疯狂起来。
“——幽!幽!你在哪儿?回答我!” 景颜在风沙里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砂浪在向他不断逼近。恩年身体里的力量在汹涌澎湃,无法抑制。 “帮我救他!”
“不要随便交出自己,或者爱上凡人,那是在自毁仙途!” 他低语,声音低沉而深邃。恩年注视着那双同样透着碧绿光芒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悲伤。
一束光芒扑向几乎被砂石淹没的景颜。这是一道美丽的光芒,充满了宽恕,充满了安抚,又是如此纯洁,景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身体被最美丽最温暖的炫光包围着被举向空中。
“那个凡人死不了。但是如果你还想留在这里,就得学会约束自己的力量。” 红发仙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半幅的银质面具, “用死亡假面让你体内的神威处于假死状态。但是戴上后只有你自己可以拿下,而拿下后,你人间的生命会在7日内完全枯竭。”
砂石里不断有血肉飞溅而出就像下着一场血雨。犯下无可修正的错误,恩年知道自己只能接受,那是他应得的惩罚,他抬手戴上了面具。风沙终于彻底地停止了骚动,但这片沙场却也只站着他和景颜两个活人而已。 “以一敌万!?这就是战神的力量?” 景颜心里吃惊不已。
“幽?” 景颜向他奔了过来,手指划过他的脸颊, “这是怎么了?” 半幅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脸孔,看起来有几分恐怖和狰狞。恩年紧闭嘴唇,无法和他分享自己的故事,漫漫几千年总结下来不过一个“战“字而已。
“你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
5、赤霄宝剑
今日一战杀敌一万八千九百,解了凉州之危。景颜接旨率领大军东进,与兵马元帅马承明及五皇子景熙率领的军队汇合,一举平定扶余国在东边的战乱,一时间举国欢庆。论功行赏,天顺帝立景熙为太子,封马承明为镇军大将军,然后将赤霄宝剑赏赐给了皇七子——景淳。
御书房内,景颜问: “父皇,儿臣要的不过是父皇的一句肯定,为什么?”
皇帝冷冷的目光扫过他悲伤的脸, “景颜,朕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是我的儿子!”
景颜疯似地冲了出来,一路狂奔回到清冷的明光殿。深秋,天上下着雨,刹那间有泪汹涌地流出,这一次他并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抑制的愤怒。无数回忆如同漫天的雨丝一般涌了上来:母妃离世三日皇帝才下令操办丧事,灵柩在明光殿中停放了七七四十九天皇帝一次也没来过。年幼的他跑到御书房理论,换来的却是一通无情的呵斥。小小的景颜握紧了拳头,悲愤地砸向冰凉的墙壁, “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为什么不去见母后最后一面?同样都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我会争气的,一定会争气的!我要您承认我!”
“我要的只是您承认我而已!”景颜静坐在庭院里的古榕树下,直到夜雨停止,天色泛白。
今晚夜色如水,月色如银,四周都散着寒气。恩年走到庭院里,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没人清扫,就铺了薄薄的一层。小祭子正好扛着扫帚准备清扫却被他出声制止。
“公子,这一地的枯叶我半个时辰就可以打扫干净。公子明天一早起床就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地庭院了。” 小祭子垂着个头,没敢看他的脸。和公子一别整整十个月终于才又再次相聚。可是公子戴在脸上的那个面具看起来不是一般的渗人,小祭子前日和他对视了一眼背心就冒了一层冷汗。
“不扫。” 恩年淡淡地应了他一声,伸手触上那柄插在庭院中的赤霄宝剑,剑刃上有淡淡的寒光,摇曳着绮丽的光泽。
“公子,皇上赏赐的这柄宝剑就这样插在院中,虽然不会弄丢,但不怕被下人们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吗?”
“这柄赤霄宝剑长四尺四,宽四寸四,重四百零四斤,剑气森森普通人莫说举不起,就是连靠近也会觉得寒冷!” 国师海向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走进院里,他捋了捋白色的胡子目光灼灼地望着恩年, “它通体褐红的颜色,剑柄上缀着两颗碧绿的玛瑙,刃上走着特制银丝,简直就像给殿下量身打造,只是不知道殿下愿不愿意认下这把旷世名剑!”
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心一般,恩年伸手握住剑柄将赤霄宝剑从泥土中抽了出来。神威具象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顷刻间走遍剑身。恩年持剑轻舞,剑光从漆黑如墨的天幕中透了出来。他那墨黑的长发和褐红的衣袍,在一道道倾泻而下的光芒中无风而动,仿佛穿了一身的月光与星光,美轮美奂得让人几乎窒息,只是那幅狰狞的面具败了这份雅致,破坏了这份完美。
好想抬手打掉那个可怕的面具!小祭子低头叹着气,细瘦的双手紧握,手指相互绞缠,放开,绞缠,再放开。
枯叶被恩年的剑风扬起,飞在空中,又被剑气一片一片斩断,纷纷落下。只是看见整整一个庭院的枯叶全都被齐齐地堆积在了一起,小祭子惊讶地结结巴巴地说: “公子,公子,树叶……”
“烧了便是。”
“殿下可愿意陪老朽对弈一局?” 国师问道。
“好。”
摆好棋盘,小祭子又沏了一壶御赐的西湖龙井,一时间室内飘满阵阵茶香。
“国师,请!” 恩年说着举起了茶杯。
“老朽既非皇亲国戚,也无官无职,殿下不如直呼老朽名讳?” 国师说到此处,抬起茶杯用鼻子嗅了嗅杯盏周围的香气, “老朽名讳——海向秋!”
恩年笑了笑, “海大师,请!”
海向秋手执白子, “殿下,您决定了?”
恩年没有说话,只是把黑子放到了棋盘上。也许冥冥中皆有天意,等待自己的只有讨伐,只有征战,只有马不停蹄地杀戮!
“自古帝王将相,皆有一副铁石心肠!” 海向秋郑重地告诫到。
“铁石心肠!铁石心肠!” 看过太过悲戚的面孔,这四个字的含义,恩年比谁都明白。景颜也会这样吗?景颜不会的!
御书房内,商容正在给皇帝研磨。 “皇上,微臣昨夜偶然看见七公子在宫中舞剑。”
“哦?” 皇帝停下了手中的毛笔,示意商容继续说下去。“果然后生可畏,微臣以为国师所言甚是。” 看见一向不苟言笑的商容绷着个脸,一本正经完全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皇帝不禁索性搁下了笔,面带微笑的轻松调侃起来, “爱卿,不是一直提醒朕,莫要上了海大师的当吗?”
商容不自然地摸了摸后脑勺,低着头不言语了。他一生独爱名剑,第一次见到扶余国赞布皇子送来的赤霄宝剑就喜爱不已,可是绕是他侵润剑道三十年,依然无法驾驭赤霄这把旷世名剑。
6、朝 变
次年秋,京师气候宜人。天顺帝迈出了他一统天下的第一步。皇都京师之内焚香祭天亲点三十万军士。此次东征马承明为元帅,肖言中为副帅,恩年任游击将军,接了帅印兵符后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往东边境而去。
四个月后首战大捷的折报送抵金銮宝殿。朝堂之上龙颜大悦,马承明的折报写得虽然简略,但末了还不忘添上七皇子独闯敌阵,斩杀鲜卑名将的英勇事迹。
“果然虎父无犬子!” 天顺帝居然笑出了声。
景颜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虽然自己没有一官半职,但他依然每天四更起身,五更早朝。他知道前几天太子府里舔了一位小皇孙,而今个前方又打了大胜仗,这皇帝心情好得不得了。于是在散朝之前,景颜毛遂自荐向皇帝讨要官职。皇帝听了虽然皱了皱眉头,但转念一想自己七个成年的儿子中,只有景颜一人尚无一官半职。为人处事方面他又没有任何明显的过错,而且去年凉州大捷他也确实有功,于是略微沉吟赏赐了他一个四品文官——太仆寺。
景颜领旨谢恩,却在心中暗暗自嘲,父皇居然要自己去管理马畜牲口之事。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赶到城西走马上任。办公的官房只有小小的一间,还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残破不堪。坐在里间,景颜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马场里马鸣之声,等到日上三竿房内还是只有他一人。自嘲的笑,笑得苦涩,眼里是一片不为人知的酸疼。他默默地走了出去,迈过一道又一道的石阶,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马蹄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
门没锁,一推就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冬日里枯败的草地,再往里走是一排马厩,有个穿着灰色麻布短衫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正拿着装满草料的簸箕在喂马。
“老人家,” 景颜上前做了个揖, “我是新上任的太仆寺,请问……”老头回头看了看他, “那边还有一个簸箕,要劳烦大人和老头子一起喂马。”
“哦。” 景颜将长袍卷起压在腰带里,也抬起了装满草料的簸箕, “老人家,我叫景颜,今天……”
“知道。罗里吧嗦的。” 老头子头也没回只是吸了吸鼻子,将空空的簸箕装满又走到马厩前, “你不就是明光殿贤妃所生的皇子嘛!”景颜吃了一惊,定睛仔细看去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老头。 “正是。请问老人家以前是宫里的人吗?还敢问老人家高姓大名?”
“名字?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说完老头解开一匹灰色高头大马的缰绳,用手掌猛地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这匹马扬起前踢嘶鸣起来。 “小子,骑骑试试?”
“好!”景颜刚刚翻身上马,灰马立刻撒开四蹄一阵狂舞,硬是生生地把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哈哈,看你那熊样!” 老头子从腰间拿出烟袋,抽了两口,指着灰头土脸的景颜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的模样。
“糟老头,你笑什么笑!”景颜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枯草, “我就不信,我连一匹马也驯服不了。”景颜又蹿上了大灰马的马背,这匹马又开始发狠,不停地扬蹄乱窜,景颜双手紧紧抓住缰绳,放低了身子贴着灰马的身子。可是这匹马嗖的一声就越过了跨栏向外奔去。疾奔的马蹄刨起了地上的雪,也刨起地上的干土,扬起的尘土呛得马背上的人都快流出眼泪。不过他一直忍着,最后呛得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也死活不撒手。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景颜终于驯服了这匹彪悍的烈马。
“如何?”景颜在马背上嘿嘿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然后手撑马鞍,一个翻身潇洒地跳了下来。 “看你还敢笑我?现在,我有没有资格和你一起喂马?”景颜看见老头子白发苍苍却红光满面,声如洪钟,而且他抽烟袋的时候居然是单腿扎马的,又能一眼看出自己的身份,便知道万万不可小看了这个喂马的老头。虽然景颜不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但他也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糟老头竟然是追随先帝(现在皇帝的父亲)南征北战的大司马——莫听风!
在自己的官衙里和老头子呆了一天,景颜心情颇为愉快地回到了明光殿。小丸子,立刻端出了金盘和毛巾,随后还拿来了一盘精致的小点心。“殿下,今天小喜子(皇长子景滦的贴身小太监)和小桂子(皇八子景彻的小太监)在御膳房打起来了。不过大殿下知道后责罚了小喜子,小的们都说大殿下城府太深正在积蓄力量准备和太子殿下一较长短……”
小丸子发现景颜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制止他私下议论朝政,于是说得越发地卖力和详细,直说得神采飞扬口沫四溅。让他更意外的是景颜用膳完毕后还赏了他一颗夜明珠, “小丸子,以后你在宫中多窜窜门,凡事多看多听,多拿点好处给那些个太监宫女。不过有一点要牢牢记着,在外人面前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什么也别说。”
“殿下,这珠子你还是收起来嘛,小丸子不要!您吩咐的事,小丸子认真去办就是。” 景颜看他说得恳切,知道他是担心明光殿里的用度不足。 “叫你收下,就收下!现在我也有俸禄,如果实在不够,我会去离忧殿借。”
“小的知道了。“ 小丸子这才小心地把这颗夜明珠放进了口袋里。
没过两日,景颜果然去了一趟离忧殿,他知道恩年不在,迎出门来的是小祭子。 “二殿下,公子远征还未归来。“
“我知道,几天前他不是还在边线打了一个漂亮的大胜仗吗?” 景颜提到恩年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
“那是,我们公子那叫一个英明神武……”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竟然聊了半个多时辰,景颜起身告辞的时候,小祭子还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直到景颜走到宫门前,小祭子才一拍脑门说到: “二殿下,公子临行前吩咐过小的,说这离忧殿内任何物件都任二殿下取之用之。”
“甚妙,甚妙!小子天天准时来喂马!” 老头子一见景颜就嘻嘻笑着,随口说道: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能勘破世间一切皆虚无,无为人生最欢乐!”
景颜端着簸箕的双手略微迟疑,但他还是一言不发的把草料一把一把地抖散放进食槽中,他知道大皇子和太两人都在暗中积蓄力量准备一较长短,而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二皇子连去争夺储位的机会都没有!凭什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们?空有一腔治国安民平天下的抱负,别说那九五至尊之位就连一个可以略展所长的机会都没有。他心中此时有说不出的惆怅,深深地叹了口气却依然眯着眼睛笑得一脸灿烂地说到: “无为人生?——我才不要!总有一天我要这天下之人都尊我敬我!”
这天景颜从官房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慢慢走进了闹市,最后挑帘钻进一个规模颇大的酒肆。刚一进门就看见一个金漆大扁垂在二楼的檐上,上面龙飞凤舞四个大字 “长门极第”,原来居然误打误撞来到这皇城之中士子云集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