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日前,幽与欧阳玄三的生死一战后,西陇国的军队且战且退,宝应国京师一带的战火渐次熄灭。皇帝宣布免征一年的税负,尚未受到战火京师气氛便一日比一日活跃起来。坐在马车里,听闻街面上人声沸腾,车轮碾得积雪吱吱作响。幽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自己虽然年年征战但是内心却无比期盼这样的和平宁静。
“这五香斋有四绝一粥,今天你一定要好好尝尝。”景颜显得兴致极高。听见车马声,店里的伙计一早就迎了出来,拉住缰绳,抬来了踏脚凳子,伺候他们下车。景颜先下车,然后转过身伸出了手,态度强硬地扶住幽下了马车。幽行动不方便,为防万一景颜给他的手脚都套上了灵魄锁链,他不想给他一丝可以从他身边逃离的机会。
伙计眼最尖,这马车上下来的两人虽然穿的都是寻常百姓的袍子,但这由内而外的贵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挡不住。尤其是后面下来的这位,俊美得如同九天仙女一般,直把伙计看了个神魂出窍。直到景颜重重地咳了一声,他才满脸堆笑地将二人引到楼上的雅间。
待二人坐定后,热毛巾,小吃碟子,热腾腾的茶水立刻端了上来。 “两位爷,稍等片刻菜一会儿就好。” 果然不过一柱香的时间美人肝,凤尾鱼,蛋烧卖,百焗虾,腊八粥,一一摆上了桌,还有烧坛状元红。“爷,这都是本店的招牌菜,整个皇城京师只此一家,就是神仙他老人家也吃不着这个味。”景颜挥手让他下去了。“听见没,连神仙都吃不到的味道,今儿你可要多吃点。” 景颜笑了一笑,向幽的碗中夹了一撮菜。
幽也不答话,扯开封纸便自斟一杯,一口饮尽。“别喝急酒,对身体不好。”听到景颜这样说,幽轻哼一声连头也没抬,只是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砂肝就往口中送去,吃相煞是好看犹如清风拂柳絮。
“你的长相不适合征战沙场,如此柔美看来楚楚可怜……”景颜戏谑的话并没有起到活跃气氛的效果。幽的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手腕间的锁链晃得哗哗作响。“再你看来我还不够可怜?对,你应该再把我扒光了扔到街上任人欺凌才是。” 一说就说到心里的隐痛上去,两人的脸色不禁都有几分阴郁。 “你根本从来就没把我当人看,对你而言我是——妖怪!”
妖怪两字如箭,瞬间穿透了景颜空荡的胸膛。幽依然在他面前淡定自若地喝酒吃菜,但景颜却仿佛看见了那夜自己举箭射中了他的心脏。那锋利的箭矢将这世间最真最诚的爱割得支离破碎不复存在。那夜带有血腥的风拂过他的长发,嫣红的花绽放在他的衣襟之上,碧绿的眼睛里噙着水光。真想嚎啕大哭,但是景颜忍住了,没有资格去要求他来原谅,光阴流逝刻骨的伤害却再也无法泯灭,就连自己也无法原谅对他犯下的一切罪孽。
第三日,景颜带幽乘船南下。
拨开窗上的薄纱帘幕,幽向窗外眺望,在江的尽头是一道望不见顶的绝壁,若是这船能朝它迎头撞去,定能撞个粉身碎骨。
“打开看看。” 景颜拿了一个锦盒过来。幽抽开匣子,在一堆珍珠玉石中随手拿起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翠绿无暇,镂刻精美,下头还有结着月白色的绦。和母亲留给自己那块玉佩当真是一模一样,幽举手轻扬将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掷出了窗口,只听“咚”的一声,玉佩就落入江中,但见碧波涛涛,哪点晶亮的颜色转瞬消失。
“幽!”
“碎了就是碎了。”
第五日,景颜带幽去了东郊牧场。
两人同骑一马踏雪下坡,雪越来越厚,草越来越少。“这冬天,的确不是放马牧羊的好季节。”景颜的声音幽充耳不闻,只是抬头望去,看着雪坡和雪湖表面的雪壳泛着白冰一样美丽的光泽。想象着春天白雪初融,无数牛羊马匹在碧绿的草丛里穿梭,只是最喜欢最想看到的景致自己终究还是看不到了。
没想到晚饭居然是摊野鸭蛋和黄花菜汤。“这是去年春天的时候摘下的,晒干储存着,冬天用热水发一发,就这样煮成汤菜,没想到现在吃来竟然是如此的美味。”景颜仿佛喃喃自语一般,想起当年凉州你也为了采摘黄花,只是我终究没有品尝的资格。
幽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亦或是想说点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到了今日,一切都成了枉然。
第七日,景颜带幽登上了凤凰台。
“这是全京师最高的地方。幽你好好看看,因为你这里所有的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景颜紧紧地抓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冰凉彻骨。有一颗很大的眼泪涌出,落到了幽的发间。景颜紧紧地抱着毫无生气的他,幽的脸很干净,很漂亮,仿佛只是睡着了。景颜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眼泪一颗又一颗不断地滚落……
“咚!咚!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景颜惊呼,难以成言。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温热的血在视线里慢慢回流,像一朵快要腐烂的芍药,最终消弭在景颜心口,一颗心揪紧又被扯开。
“对不起!” 景颜用力地抱紧幽,“对你做了残忍的事情,对不起!幽,我不是个好爱人,不是个好哥哥,甚至也不是个好皇帝。”
幽撒手西归之际,景颜空落了多年的胸膛却被最初的真心填满。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咫尺,却只能各自站在阴阳两端。
景颜黝黑的眼眸模糊成了一片,“幽,我想和你一起去牧马放羊。我们一起喝马奶,吃羊肉,再养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犬好不好?好不好?”心里这样想了百遍千遍,只是为何到现在你再也听不到的时候才有机会说出来?鼻尖倏地传来了微凉的寒意,抬头,才知道是雪落了下来。星星点点,细细碎碎。
一切憧憬,一切希望,都在瞬间化成了灰尘。
35、归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离忧殿浮上了一层使人心酸又叫人感到沉重的暗红色。七八日不见踪影的永定帝横抱着肃亲王终是回来了。影卫、太监和宫女们七七八八跪了一地,“皇上,您终于回来了!”小丸子立刻跟在了皇上的身边。
“别吵。”景颜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朕把肃王带回来了!我们一起回来了。”话音未落,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从脸颊上滑落。“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为何朕想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却也做不到?”小丸子从景颜那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已经体会到了什么,他一抹眼泪: “皇上,您贵为一国之君,宝应国不能没有您呀!皇上应该以国事为重,才不辜负王爷舍身救驾的一片心意!”
“日月何促促,尘世苦局束。仙子去无踪,故山遗白鹿。 就算朕辛苦劳碌一辈子,也偿还不了对你犯下的罪孽……” 景颜突然爆发了一阵怪笑,吓得小丸子一阵哆嗦。
离忧殿内小祭子含着眼泪放满了一池温温的水,景颜仔仔细细地帮幽梳洗一番,才又亲手帮他穿上褐红色绣着八爪银龙的锦袍,再扣上白玉腰带,垂一串紫玉珠碎。彻夜候立在幽的灵柩边,端详着躺在里面的他,他的面容那样平静,那样安详。
宫里传来噩耗——肃亲王薨!
一听到这个消息,迟杰在心疼震惊之余立刻进宫面圣。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这世上就没有不死之人。只是力挽狂澜改变两国战事走向的肃亲王却死得让众人惋惜,他的武勋功高,他的开阔胸襟,又或者是他的绝世姿容都为众人哀叹!永定六年一月二十四日,他不过刚刚才满21岁,他太年轻了,怎么能就这样匆匆而去呢?
离忧殿一夜变成了大灵堂。幽殿还未婚配没有子嗣,就由皇三子鲁王的儿子行开光哭灵的大孝之礼。虽然丧事来得异常突然,但是宫中的影卫们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按照皇帝的要求定制了一副特殊的冰棺。幽原本白皙粉嫩的面庞依旧,一身端正的亲王朝服让他显得英气有加。身体的周围放满了上好的白玉以及九十九颗硕大的东珠,可是再怎么排场,也掩盖不住这悲哀的气氛。
入夜,景颜屏退了所有的侍卫,只留了迟杰一人和他立于灵前。殿外风雪大作,景颜却只是沉溺在自己的哀恸中拔不出来。就连迟杰的剑指到了他的鼻尖,也毫无所动。“他怎么就走了?啊?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奈何这长剑再也递不近半分。
“迟元帅,若能随他一起去了,那是朕的福气!”景颜低头,指尖轻轻拂过幽冰凉的脸庞, “迟元帅,你知道幽这两鬓的发丝为何各有一缕斑白?苦心设计,拨衣凌辱,是他灵魂深处落下这绝望的眼泪,染白鬓边的发丝。当时朕眼盲心瞎熟视无睹,而如今这一幕却在朕的眼前不断重复…… 朕所犯的罪,只怕穷尽此生也偿还不清了。”景颜的眼眸越来越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脉在胸腔中不断变冷,不断凝结,化成血刃,每一次跳动都刺痛得厉害。 “是朕亲手毁了这世间的最美,所以老天要朕来承担这样的死别,朕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迟杰收了剑,挣扎着走了出去,靠在宫墙边上,听雪簌簌地落,却又安静万分。 他也像个孩子一般地哭了起来。
这夜,在幽的灵柩前景颜做了一个梦。白虎踏着天上的浮云而来,驮起幽后张开了银色的一双翅膀。祥云之上的巨大宫殿,明亮深远没有边际。那里没有黑夜,没有风,只有亘古的神秘与默然和犹如静止了一般的永恒。幽缓缓闭上眼睛,天梯之光随着那淡淡的碧光慢慢消失……
“幽!” 景颜感觉自己的脸颊上有些湿润。自己应该高兴不是吗?他还好好地存在着,只是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永远无法再见!
“皇上!”丁宇唤了几声,景颜却一言不发,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就像忽然涌进了千军万马左奔右突,鸣叫厮杀,哗然脑海里又沉寂下来,一片空白。善后的工作全部交给了丁宇和王安,景颜只是将自己关在明光殿中,挥毫泼墨写了三天三夜。他不停地写,泪水和着墨汁滴到了纸上: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笙歌散后酒初醒,
深院月斜人静。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和他情根深种,却隔着天上人间这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们曾经有过那样单纯而美丽的年少岁月,却终于无可奈何地错过……
肃亲王走得悄无声息,永定帝并没有给他举行盛大的葬礼,没有重修肃王府,没有恢复皇家的身份。景颜也不再闹着寻死觅活,他只是将一腔哀恸之情化成不断前进的力量,变得格外勤政。
他停不下来,如果有稍微的停顿,脑海中总是闪现那令他无比惊痛的一幕——那夜,他喉间发出绝望而短促的低吼,碧绿的眼睛只是望着漆黑的天幕,温热的泪从眼角慢慢溢出,来自灵魂深处的悲恸染白鬓边的缕缕发丝。自从幽走了之后,每一个黑夜到清晨都成了一种酷刑,夜里朦胧的回忆和幻想到了早晨都变成了清晰的残酷,醒来时枕畔总是空空如也,带着一种寒意彻骨。
“皇上,何不索性告诉肃王那日之举其实是因为中了失心之咒呢?”丁宇不解地问到。
景颜摇了摇头, “朕不配得到原谅。”
“皇上,为何不把你的真心,你的苦衷,你对他的爱全都告诉他呢?最后还让他那样的离去,你让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恨你做什么?”
景颜低下了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最后要的,只是幽的心里永远有他吧?他想他记得他,他要他记得他,即使是因为恨!总比他消失,或者完全不记得他要让景颜感到快乐和满足。想到这里,景颜微微一笑,多么可笑,多么懦弱,又是多么谦卑的满足?他已经掉不出一滴泪了!
景颜并没有因为左少卿西凉遗孤的身份取消之前给他的一切,还是命人将他的尸体收集整齐后葬入了皇陵。而李妃也被立为中宫皇后,虽然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两人之后倒也处得相敬如宾。肃王府的旧址处,京师里的老百姓自发的给他修建了一个庙宇。高大的石刻雕像如人亲临,栩栩如生。
一年后。
雪落一夜,亭台楼阁宛若装在水晶盆里,玲珑剔透。小祭子五更天就起身,只喝了一碗薄粥,便拿起扫帚木木地扫着麒麟宫庭院里的积雪。雪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小丸子拿着木锹走在他前面铲了,小祭子也不和他说话只是埋头苦干。
皇上不管多忙每日总会来离忧殿中一趟,望着冰棺中的幽默默无言。小丸子总是暗暗叹息:他活着的时候不对他好一点,人都走了才日日守着有什么用?
棉布做的鞋子踏在雪里,叫雪水浸透了。双脚已经冻得麻木,小祭子也没停手,无论如何也要给王爷扫出一条干干净净地回家之路。王爷真的是仙,也许那一天就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温和地唤一声 “小祭子”,想到这里他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三年后。
“当当当!”伴随着九凤楼悠扬的晨钟,宝应国皇宫那一重重沉重的宫门徐徐打开了。此时还是黎明时分,东方瑰丽的朝霞将威严的皇城装扮得像仙境一般的灿烂迷人。
永定十年一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皇帝身着朝冠朝服缓缓地走进离忧殿。每年的第一天,永定帝是不理朝政的,这一天他总是坐在离忧殿的冰棺之前,只是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眉目清俊的人。一直坐到日头西沉,宫中传了灯。景颜才动了动身子随手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刺绣着复金龙纹的衣袖滑落下去。站立在门边的小祭子才讶然发觉,虚岁二十九岁的永定帝,两鬓已经略染风霜之色。
有风过,吹得殿内烛焰轻摇。小祭子不由得轻声叫道, “王爷!”
景颜转头对他笑了笑,“也不知道这天上的新年会怎么过?”两人的目光一起转向冰棺中的那人,只是那张美丽的脸庞却在他们的眼前慢慢失去了形体的凝聚力,在一片耀目的光华中化为通透的晶簇,然后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幽!” 离忧殿中本来就极其寒冷,四周的寒意此刻仿佛潮水,一点点侵上来,景颜慢慢地抿起了嘴。想让我忘记你吗?对不起,现在我再也不会忘记你,哪怕这是身为神的你的旨意!
天色又明,冬日微薄的阳光映在景颜脸上,他抬手,指间缠着相交的两根白发,一根是景颜自己的,一根是第七日自他鬓边拔下的。两根银白的发丝在日光下仿佛轻触即溶。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
内园歌舞黄金尽,南国飘零白发长。
在这寂寂深宫里,景颜一直孤单而又顽强的活到103岁。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为何如此的悲伤。他离世后,尸身付之一炬,骨灰洒在了凉州牧场。幽,我愿在这里等待千秋万载,只愿有一天能亲口对你说:“我们重新来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