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始终想不明白平城公主是出于何种目的,而皇帝的这番话又有何根据。
皇帝轻笑一声,从他身侧走了过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那迂回的回廊里面。
沈寒站立在原地,四周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那几个守卫掖宝阁的侍卫见他的表情比平常来的更加冰冷,个个都站得笔直,不敢有一丝懈怠。
树影摇曳,投射在青石板上,斑驳成片。在这清冷之地,任何细小的声音都变得有些诡异。沈寒提步欲走,刚刚那飘渺之声,又在他耳畔响起,像是在对他说些什么,他屏息凝神,侧耳细细一听,竟被他听到了。
过来这边……
有人在他的耳边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忽近忽远,像是引诱,又像是哀求。沈寒这回听得真真切切,他略带诧异的回头,那些侍卫的表情都没变。
难道又是听错了?他心里暗想着,又记起近来的宫中传闻,于是走到掖宝阁的门前,迟疑半晌,还是让侍卫把门打开了。
屋内十分昏暗,只有少数几缕阳光从雕花的窗格透了进来,因为长期无人打扫,空气中弥漫着细细的粉尘,在一道道光线照射下,闪闪发亮起来。沈寒进入屋内,挥了挥手,将粉尘驱赶开来。
里面空间很大,有两层,底楼放的全是图书古籍以及字画书帖,一排排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黄花梨书架安静的伫立着,散发出一种淡淡清香。沈寒越过那些书架,径自走向二楼,踏上那略显陈旧的木质楼梯,吱呀作响。二楼所藏的是珠宝古物,架子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木盒子,有他国进贡的,也有历代皇帝收藏的。
沈寒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他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异常,那人声也早就消失了。他在楼上又走了一圈,确定没情况后打算离开,正当他走到楼梯口时,静谧的房间里传来咔哒一声……他停下了脚步,回身,像是受人指引一般,走到了一个一尺见方的乌木雕花盒子前。
盒子开启了一道细小缝隙,从缝隙之中,透出微微的白光。沈寒盯着那盒子,心中也不知想的是什么,伸手就把那盒子给打开了。这盒子一开,白光越发强烈,屋内一下子犹如白昼一般,沈寒被这光刺的有些睁不开眼,但很快,光线柔和了下来,他定睛一看,是那颗湘国二皇子所带来的夜明珠。
他将眉头微微一蹙,耳边又传来了声音,是个女子的声音,夹杂着些许哀怨,又带着一点喜悦,她在说:你终于来了……
沈寒将所有视线都集中在那颗静静躺着的珠子上,此刻,它所散发出的冷冽白光流动了起来,而它本身就像是个漩涡的中心,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渐渐麻木,脑袋里也开始空白一片,没有办法思考,很快他的身心都将被这白色的漩涡给席卷进去……
或许,这样也能轻松一些。沈寒这么想着,放弃了思考,他慢慢闭上眼,等待着这漩涡将他拉入一个未知领域,而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却出现了秦筝的面容。
秦筝低着头,满眼盛着晶莹泪水,却还是死死咬着嘴唇,忍住哭泣的模样。
沈寒一下清醒过来,立刻伸手把盒子盖上,屋内瞬间又恢复了灰暗。他喘着气,迅速的离开了这屋子,果然,传闻并不是空穴来风。
第七章
青玉案上散乱着一本本奏折,那顶端站立着瑞兽的金鼎香炉正散发出袅袅青烟。皇帝一手撑着下巴,一只手则用手指扣着青玉案,笃笃笃,声音在安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响亮。他低着的头微微抬起,看向半跪着的沈寒,开口道:“想不到,沈将军也会相信这鬼神之说。”
沈寒沉默半响,把脑子里的画面重新过了一遍,才回禀:“皇上,传闻不可信,但那诡异之事却是末将亲身经历。”
皇帝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停止了手指在案上扣动的动作,一副明了于心的表情说:“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现在最要紧的是把涩儿带回来。”
“是。”
沈寒走出皇帝书房,松了一口气,吩咐了手底下的侍卫几句,便准备出皇城了。
刚出皇城,就在城门口碰到了那个不知检点的王爷。他穿了一身宝蓝锦袍,上面绣着暗纹,显得纷繁华丽。
“这不是沈将军嘛,这是要去哪里?”南珉爽朗的笑着走过来,顺势拍了拍沈寒的肩膀。
沈寒看着他带笑的双眼,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要去鸾凤楼的。不出他所料,南珉脸上的笑意更加深了,他边拍着沈寒的后背,边推着他往前走,说:“顺道顺道,我们一起走。”
沈寒点头,与他一同往鸾凤楼的方向去。其实他不擅长应对这个天生风流的王爷,但也不好拒绝,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了。两人走在东西两市交界的那条大道上,一路上都没说话。
此时已是黑夜,这条道上安静极了,偶尔有几个晚归的人匆匆走过。从这边能望见西市然然的火光,隐约能听见花楼里的歌舞声以及晚间集市上小贩的叫卖声。南珉听着那乐声,笑着晃了晃脑袋,拉着沈寒抄了条近道,很快便到了那西市最热闹的附生街。
“看,走这条道就近了。”南珉得意的说着,又神情怪异的看了沈寒一眼,“沈大将军,不跟着我去遗红楼逛一逛?”
沈寒摇摇头,道:“不了。”
说完正要走,又被那风流王爷拉住了,他那双刀削的眉蹙了起来,意味深长的在沈寒的耳边轻声说:“我倒是不懂了,这男人真的比那花楼里的姑娘要好?不论是你还是展夜,都天天往那鸾凤楼跑。”
“……这和是不是男人没有关系。”沈寒沉思片刻说到,又等了一会,见南珉没有要继续说话的意思,于是点头告别,径自走向了那附生街的深处。
风流王爷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摸了摸下巴,嘴角滑过一抹笑意,小声道:“这倒是有趣了。”
刚走到鸾凤楼门口,就见一小厮正在关门。沈寒上前一步,伸手把门框扳住,问到:“这么早?”
小厮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有人找茬来的,抬头一看是沈寒,暗暗松了口气,道:“今个公主请老板去玉楼春喝酒了,其他人都闹着一起去了。”
沈寒沉默着点头,抬脚欲进门,准备在里头坐着等一会,没想到却被那小厮栏了下来,小厮面露难色的说:“老板说了,正门不让进,要是沈将军想进里头等人,请从后门走,那边门没关。”
他说完,麻利地关上了门。
沈寒对着紧闭的大门直直的站了会,不解疑惑,于是迈开步子向后门走去。鸾凤楼的后门也是附生街的最深处,是一个封闭的巷子,没有出口,所以除了鸾凤楼里的人之外,几乎没有人会走进这里。
这时夜色深沉,深秋的寒风从巷外穿梭进来,发出一种近似女人低泣的悲吟,显得尤其诡异。后门口点了两盏小灯,灯光摇曳,投影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起来,犹如鬼影。
沈寒往深处走去,忽然就听到了人声,他放轻脚步站在暗处一看,竟然是秦筝。他正和一女子交谈着,女子背对着沈寒,令他看不清楚究竟是谁,但从她的穿着来看,粗布麻衣,并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也不可能是周边花楼里的女郎。
“阿笙,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求求你,再帮我们这一次吧,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女子开口道,声音颤抖着,有丝哽咽。
她的头始终低着,从没抬起过。
沈寒偷偷望了眼秦筝在摇曳灯火中的脸庞,沉默安静,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只要一开口,就会失去所有力气。他大概猜到了,和秦筝站在一起的女子是谁了。
“阿笙……”见秦筝没有回应,女子颤抖着又开了口,并且提起粗布裙往他跟前就是一跪,“我给你跪下了,你就帮我们这最后一次吧……求求你……就看在你和他青梅竹马的情谊上……你……”
女子还未说完,一个锦布钱袋就掉到了她的眼前。明明是满满一袋银子,但在这清冷的黑夜中却像是毫无声息的掉了下去。
“走吧,别再来找我了。”秦筝在这时终于开了口,声音竟比那秋夜寒风还要寒冷。
女子慌忙抓起地上的钱袋,抱在怀中,狼皇而去,像是逃命一般离开了这漆黑的巷子,消失在夜色中。她甚至都没发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沈寒。
沈寒见那女子走远了,回头看秦筝,他果然哭了,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上,正默默的淌着晶莹的眼泪,一如他第一次遇见秦筝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这么沉默的哭泣着。
“又哭了。”沈寒走出来,站到秦筝的面前这么说到。
秦筝抬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去掩饰自己的眼泪,只是直直的望着他的眼,说:“我累了,你抱我进去吧。”
沈寒凝视着他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此刻,他终于知道了解怜让他走后门的原因了。他暗暗叹息,上前一步,强而有力的手臂托起秦筝的膝弯,轻而易举的就把他抱在了怀中。
秦筝把头往沈寒的胸膛靠了靠,安静的闭上了双眼。
他没有说话,只觉得,在自己怀中的他轻得可怕,就像是纸片做的一样,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能吹走。想到这,沈寒又把他抱紧了些。
只是从楼下走到楼上房间这一会的时间,秦筝就在他怀里头睡着了。沈寒把秦筝安顿好,给他掖好被子,坐在床沿上默默看他。他没有点灯,外头的月光足够明亮,透过窗格照进来,恰巧落在了秦筝熟睡的脸上,照亮了他满脸的泪痕。
沈寒喉结动了动,如鲠在喉的感觉。他悄悄去楼下打了热水,端上来,小心翼翼的给他擦了擦脸。他生怕弄醒了他,所以动作都特别轻和慢。
擦完脸,他顺着床沿坐下,轻轻的把秦筝冰凉的手捏在手心里,紧紧的。
“筝儿……”
第八章
三年前,一对年轻夫妻拉着马车在繁华的附生街上缓慢行走。两个人显得憔悴不安,像是刚刚经历完一场劫难。他们低着头又忍不住四处张望,神色慌张,匆匆的穿过人群,到达了附生街深处的鸾凤楼。
这年轻夫君名叫江子成,浓眉大眼,算得上俊朗,而在他身边的妻子,也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两人身着锦衣华服,不知道的人只当他们是来这街上玩乐的。
两人在鸾凤楼前停了下来,江子成对着妻子耳语几句,神情严肃的走进了鸾凤楼。妻子在外头守着马车,焦急等待。大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江子成出来了,在他后头紧接着出来的,是莫迟行。
江子成领着莫迟行朝马车后头走去,他叹息一声,浓墨般的眉都皱到了一起,他抬起的手臂都有点微微发抖了,那马车门帘像是有着千斤重,他花尽了所有的力气去掀开它。
“就在这里。”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指着车厢内。
莫迟行朝里头一探,只有一个被系紧的麻袋。他跳到车内,抬脚踢了踢那麻袋,里头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他挑了挑眉毛略显怀疑的问江子成:“你确定是活的?”
江子成咬了咬牙,重重的点头。
见他点了头,莫迟行才一把提起那麻袋,扛到自己肩上跳下了马车,他让江子成跟着自己进了鸾凤楼,那妻子则依旧站在外面等候。
此时,解家老板在书房内品着小星刚沏好的一壶茶。他小心的吹了吹杯中的浮叶,抿一口,唇齿之间尽是茶叶的馨香气息,正在他微微一笑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莫迟行扛着麻袋进来,他轻轻的把麻袋往地上一放,吩咐了江子成把门给关上。
“货你验了没?”解家老板面露笑意的问到莫迟行。
“还没,也没动静,轻的跟纸一样,我怕不是好货色。”莫迟行回到。
解家老板听了这话,轻笑一声,说:“既然你觉得不是好货,何必还带上来?这不是白费力气?”
“秦家独子,难道老板就不想看看?”
解家老板低头一笑,把手中的茶杯放下,起身走到麻袋前,眼角瞥了一眼在旁沉默不语的江子成对莫迟行道:“打开我看看。”
“是,老板。”
莫迟行领命,俯身拿出腰间的弯刀迅速的把扣死的绳子割断,一段长发便从麻袋口落了出来,附着着凝结的血迹和土壤,显得凌乱不堪。他把麻袋中的人从地上扶起来,一股令人掩鼻的怪味渐渐散发出来,而眼前这个坐于麻袋中的少年,披头散发,浑身血污,脸上也有被抽打的痕迹,那双眼睛毫无生气,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解家老板冷笑着挑眉看江子成,道:“好歹秦家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而你就是这么对待秦家独子的?”
江子成没有直视解家老板的眼神,只是冷冷的看着坐于地上的肮脏少年,说:“秦家已经姓江了,以后再不会有秦家。”
秦笙听到这里,黯淡的眼珠转了转,看向江子成,眼神中不似恨,却是幽怨至极。他渐渐开启干裂的嘴唇,声音干哑:“我一直觉得,我与你青梅竹马的情分,就算你抢夺秦家基业,你也不会害我太深,到了今天我才看清你……”
“阿笙,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不该夺人所爱,若不是你强娶了安雅,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江子成头一撇,再不去看他。
解家老板是看了一场好戏,他心满意足的俯身,一手捏在秦笙的下巴上,左右看了两眼,转身问江子成:“价钱多少?”
“三百两银子。”
这时,解家老板坐回桌案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不急不缓的品了一口,含笑道:“美人确是美人,但这脸伤了,不能马上接客,我得倒贴药费,还要请人照料,这么一来一去的,顶多也就值个五十两,看你这么急于出手,我就在加你十两,六十两如何?”
“你……”江子成一听原来的三百两变成六十两,冷哼一声,道:“秦家大少爷就值六十两?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你要不买,我另找下家。”他说完气急败坏拽起地上的秦笙就往外拖。
解家老板也不急,对着莫迟行缓缓道:“你放话出去,就说这人是鸾凤楼解怜要定了的,我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要。”
“是,老板。”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江子成愣在门口,刚要跨出去的脚就这么收了回来,他看着解家老板似笑非笑的脸,心知这桩买卖,是不卖也得卖了。
“怎么?江少爷回心转意了?”解家老板揶揄到,见江子成僵硬着脸不说话,于是朝莫迟行挥挥手,吩咐说:“你带江少爷去下头领钱,顺便把小星叫过来。”
“是。”莫迟行一把拉过江子成,硬扯着他下了楼。
书房只剩下解家老板和那少年,少年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房内一时之间安静极了。片刻之后,解怜才开口问道:“不知秦家少爷是什么名?”
“笙,笙磬之笙。”
解家老板思踌了一会,撩起衣袖提笔在纸上挥动几下,边说:“笙字虽有气势但柔美不足,你既然进了我的楼,就不能再用原名,以后就叫做筝吧。”
他写完,将那张写着筝字的纸放到秦笙的手中,又在他耳边小声说:“过往如烟云,散了就散了,不须挂心重头来过吧。”
秦笙惊诧之际,抬头看他,他却只是笑了笑。
“老板,我进来了。”刚巧这时房门被敲响了,小星说着便进了房。
“你带他下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上点药。”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