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捧着乌木盒子从掖宝阁出来,匆匆而行,像是怕盒中之物见到阳光会化为乌有一般,脚步迅速而急切。
今夜,或许他将无法安然入睡。
第十一章
鸾凤楼里,秦筝正与一桌客人喝酒戏耍,吵得不亦乐乎。楼里奏着欢快乐声,戏台上小倌们曼妙身姿,随乐起舞。戏耍间,他挑起一脉含情双目,向四周瞟了瞟,暗下叹息,自那夜以后,沈寒就没有出现过。
纠纠缠缠三年,他也累了,为了能让沈寒知难而退他才提出了摘月亮的要求。但当沈寒真的知难而退时,他心中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果然,除了自己,别人的话是不可信的。
这时小星急匆匆从楼上下来,站在台阶上往大堂内张望了一番,见到秦筝扎在一堆人群中,拧了拧眉毛就往人群中挤去。推开了好几双趁机揩油的手臂,好不容易要挤到秦筝之处时,不知是谁的脚突然一抬,把他绊了一个踉跄,狠狠的撞到一人的背上,他还未来得及道歉,身子就被转身之人抱到了怀里。
“别走的这么急,身子骨这么软,要摔坏了可如何是好。”
小星循着那戏笑之声抬头,是个从未见过面的俊朗男子,那星子般的双眸正含笑看他。他愣了愣神,急忙推开男子怀抱,他本就不适应与人亲密接触,这么一来便更显得有些慌张,甚至连道歉都忘记说了。
而这个爱调戏人的俊朗男子,正是津国的王爷。他细细看了怀中人的样子,一面白纱裹面,只露出一对秀丽纤眉,一双有着灰色瞳仁的杏眼,和半截高挺鼻梁,顿时便来了兴趣。
“你是这楼里的小倌?怎么还蒙着个脸?不给人看吗?”南珉说着伸手要去掀小星的面纱。
小星灵巧一躲,闪了过去,灰色瞳孔里面亮起一点寒光,虽然只是一瞬。
“抱歉,我是负责楼里内务的,不负责接待客人,客官若是要找小倌,可以去柜前问小厮要名册。”他礼貌回到,欲走之时却又被这风流王爷给拽住了。
“诶,那你告诉我,你们老板在哪里?”南珉这么问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他那冷淡模样起了几分兴致。
小星警惕的问:“客官要找我们家老板有何事?”
“我与你家老板是旧识了,你告诉我便是。”南珉见他眼神中的不信,又道:“那你帮我带句话好了,就说津国的王爷要见他。”
他故意说出自己的身份,为的只是想见一眼他慌乱的样子,没想到小星十分平静的点点头,轻轻甩脱他拽着自己手腕的手,走掉了。南珉望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的瘦小背影,伸手摸了摸下巴,不禁笑了笑。
没了南珉的骚扰,小星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挤到了秦筝的身边,他拉拉喝的正起劲的秦筝,秦筝转头一脸微醺的看着他,问:“怎么了?”
“老板要你过去。”他说完,又转身跑到戏台上,跟坐在戏台上正犯困的澜珞耳语了几句。
澜珞听完走到戏台上,拿起红漆的鼓槌重重的敲击了那面兽皮大鼓。咚咚几声,吵闹的堂内瞬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不明所以的看向戏台之上。澜珞清了清嗓子,笑容妩媚,道,“我们家老板今夜有事,要提前关门了,对不住各位客官了,老板说了,今日的酒水钱就算是他请的。”
众人唏嘘不已,纷纷扫兴的四散而去。
秦筝见宾客们都走了,皱下眉心赶去三楼找解怜去了,不知那狡猾的老板又想到了什么心思。
小星做完了解怜交代的事,突然想起南珉跟他说的话,回头就想找他,没想到他已经随着宾客们离开了鸾凤楼。胸口滑过一丝落寞,但也仅仅是那一瞬。
秦筝上了楼,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头的平城公主的怒骂声,“好啊,你就这么想把我卖了去……”
他站在门口想听个究竟,解怜便开口道:“到了还不进来,躲在门口做什么。”
秦筝无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于是推门进去,谁知书房里聚着一堆人。不仅平城公主在,浪荡子在,莫迟行在,就连那整日趴在窗口上晒太阳的小东西也在,他现在正懒洋洋的躺在莫迟行的怀里,舒服的打着呼噜。
“怎么了这是?”他疑惑的扫了众人一眼,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就好像是……大家正等着一场好戏开演,但还有人带着微微薄怒。
“现在是什么时辰?”解家老板平静问到。
“亥时刚到。”莫迟行把怀里快落到地上的小东西往上拉了拉道,“该走了。”
“那我们快走吧。”楚子胤兴致盎然的拉起解家老板的手,被他狠狠剜了一眼后讪讪的收回了手,咳嗽一声正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说着,大家都起身往外头走去,平城公主愤愤的先走了出去,莫迟行紧随其后。秦筝眼见着解怜和楚子胤也要走了,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楚子胤转身一笑,拉起他的手道:“不是你们,是我们,我看今夜月色不错,就说要去外城枫林赏月来着。”
夜已深,四下无人,特别寂静。外城枫林中只有到处叫嚣着的呼呼风声,树影攒动着好似鬼魅。众人驾着马车来到枫林之中,一下车就寒气迫人,纷纷裹紧了身上披着的锦袍。
秦筝被莫名其妙的带到了这里,刚想问原由,就见到一个高大人影站在树旁,他的心脏忽然突突跳动几下,他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沈寒。即使月光被云朵遮蔽,四周黑暗一片,他也能看出来。他终于知道浪荡子邀他一起来为的是什么了。
“说好的月亮呢?”平城公主坐在马车车榻上高声问道。
解怜暗笑,轻声在楚子胤的耳边说,“这月亮莫非已经被摘了?”
楚子胤刚要辩解,夜空中的一大片云朵就轻轻飘开了,缓缓将那轮玉盘似的月亮显露出来,于是月光便渐渐洒了下来,照亮了人们的脸庞。
秦筝笔直的站着,望着对面沉默着的沈寒。他的面容被月光照亮了,清晰无比,他深沉的双眼凝视着秦筝,令秦筝忽而生出一股惆怅之感。
他上前几步,站到沈寒的面前,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被激灵了一下。他的手像是千古不化的寒冰一样冰冷,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大半夜的站这里做什么。”秦筝低着头,想把自己身上的锦袍解下来给他披上。
“不用了,我不冷。”沈寒伸了伸手,示意他不要解下锦袍,他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秦筝,生怕冻伤了他。
秦筝叹息一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悠长。他握起沈寒的手,闷声道:“这叫不冷?”
众人看着他俩腻在一旁,都不好意思开口说话。沉默了一会,楚子胤忽然问到,“现在几时了?”
“亥时将尽,快子时了。”莫迟行答道,怀中的小东西动了动,伸了伸胳膊,嘭咚一声化成了原形,一下子钻到了莫迟行的衣襟里面再不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楚子胤问到。
“不知道,今天一直这样,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天了。”
“估计是天狗食月的关系,他平常靠吸食月亮精华维持灵力,这月亮没了,自然也就弱了。”解怜如是答道。
楚子胤搂了搂他的肩,笑道:“解老板果真是聪慧过人。”
懒得搭理他们,平城公主裹了裹锦袍准备钻进马车里,就在这时,一股冷风吹袭而来,周围树叶哗啦啦的想着,满林子的树影晃动起来,犹如地狱鬼窖。众人都警惕起来,除了秦筝外都纷纷望向了头顶上的月亮。
那轮月亮散发着冷冽光芒,一个小黑点悄悄出现在了它的左边,然后它渐渐扩大了,就如晕染开来的墨迹。月光暗淡了下来,秦筝好像发现了什么,抬头看去,他这才看到了月亮正缓缓被侵蚀着。
他嘴巴微微张开,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你说过想要月亮。”沈寒在他耳边说到。
秦筝不敢相信,但眼前的景象却又不得不让他相信,面对越来越小的月亮,他回头凝视着沈寒,问:“你真的把他摘下来了?”
沈寒对着他点点头,此刻,月亮已经完全被黑暗吞食,一丝光亮都没有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秦筝一时慌了心神,他伸手摸了摸沈寒的方向,他害怕他就这么不见了。
但他摸到的却不是沈寒,而是一个木头盒子。沈寒冰凉的手覆上了他的手,带着他打开了那盒子。
盒子一开,清冽白光四散而出,照亮了黑夜。秦筝被晃了眼,等他适应了后定睛一看,月亮正安静的躺在盒子里,他心里惊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冷光滑,似玉似晶。
“我把月亮给你带来了。”沈寒停顿了一下,问:“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秦筝抬头望着神情认真的沈寒,也不知为何,眼眶中就留下泪来,一颗接着一颗,映着白光,如同珍珠一般滚滚而下。
“算。”他哽咽道。
沈寒伸手去拭他的眼泪,紧紧将他抱在怀中,轻声道:“那就别再哭了。”
第十二章
秦筝并不傻。他当然知道躺在那个乌木盒子里的并不是什么天上摘得的月亮。他想了很久,对于沈寒,或许自己只是还缺少一个理由而已,而现在这个理由正静静的躺在那个一尺见方的乌木盒子里,正摆在他的梳妆柜上。
现在,沈寒把秦筝追到手了,平城公主也只能灰溜溜的回了皇宫。
那夜沈寒把夜明珠交给秦筝后,平城公主就擅自驾着马车走了,留下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的,最后还是步行着回了鸾凤楼,一回到楼里都累得直接倒头便睡了。
平城公主把马车直接驶进了皇宫里面。看守皇城大门的侍卫刚想拦,听这女子声音耳熟,便挑起灯仔细一看,竟然是公主,于是恭恭敬敬的把大门打开跪送她进了皇宫。她把马车停在了后花园前,径自跳下了车。
后花园的月出亭,是一个八角凉亭,红木筑城,顶上嵌的是雪白琉璃瓦,月光一照犹如流动着涓涓清泉,亭中则摆放着白玉做的圆桌圆椅,高雅而不华丽。这亭名,取自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这一句。当年平城公主出生,先代皇帝就打造了这亭,希望她能如那月亮般美好恬静。
她小时候常常拉着父皇和母妃在这里玩耍,而今,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坐在圆凳上,趁着夜色落泪,沾湿了衣襟,夜色中尽是她小声啜泣的声音了。可能是她哭的过于专心了,没有注意到身后那阵轻柔的脚步声。
玄倾上前,将手中的锦帕递到平城公主的面前,轻声道:“要哭就尽情的哭吧。”
平城公主诧异的抬头,黑暗中看不清来人,警惕的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玄倾默默叹了口气,执着的上前把锦帕递到了她的面前。她站定静静望了他片刻,见他没恶意,便伸手接过了锦帕。就在她拿过锦帕的那一瞬间,玄倾一把将她的手抓在掌心内。
她吓了一跳,甩脱不得,然而只过了几秒,这只温暖而略带粗糙的手掌就让她停止了挣脱。
“是你?”平城公主惊呼道。
“你终于记起来了。”玄倾迎着挂在园中灯笼的微弱火光微微一笑。他就是在上次赏枫之夜,牵着迷路的她走出黑暗的温柔男子。
竟然会是他,平城公主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这时,她又想起了皇帝从前对她说过的那句话:是命的话就逃不过。
这是命,亦是缘。
在这之后,结果当然是平城公主风光出嫁了。公主临走那天,满城都飘着红色纱绸挂着艳红灯笼,皇帝送她出城门,最后抱了抱她,在她耳边说:“朕知道,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皇兄早就看透了,这并不是选择,而是宿命。”她说完放下面前的红色垂珠,坐进了大马辇车内,与她那个温柔夫君一起踏上了去湘国的道路。
所有事,到这里算是圆满完结了。宫中的传闻也渐渐平息下来,而就在这个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深秋也快过了,天气越发冷起来。稍不注意,衣服穿得单薄了点,就会感染风寒。
这日沈寒陪秦筝上街,去挑选冬天新衣的布料。秦筝正在店里头仔细挑着,就听到外面一阵吵闹声。
沈寒出去一看,一女子正跪在一间药店前嘤嘤哭泣。这女子他见过,就是来找秦筝要钱的那个。他面无表情的在心中暗暗纠结,最后还是决定赶紧带秦筝离开这里。他转身刚要看秦筝,却发现他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秦筝看着发丝凌乱,面容憔悴的安雅跪倒在地上,不禁抓紧了身旁的沈寒的手。沈寒把他的手握紧了些,看着他眉宇间的皱起,就知道他内心在挣扎。
“求求你,赊我一点药吧,不然我家夫君就要死了啊……”她拼命的给药店里的老板磕头,咚咚咚,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的磕在了粗糙的碎石路上,顿时鲜血顺着额头往眼角流去,满脸鲜红。
街上人来来往往,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她一把的。就连看,都没人多看一眼,世间之事太多,像眼前这种戏码更是见惯了的。
药店老板不耐烦的将笤帚往安雅身上砸去,骂道:“要磕头到别家磕去,我这还要做生意呢,没钱买什么药,真是晦气。”
安雅俯身一磕,把头埋在碎石路上,没在起来。她瘦小的身体因哭泣而抖动着,泪水和鲜血沾满了她的脸还有她额头下的碎石地面。
“她要买什么药,我给他付钱。”秦筝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走到药店老板的柜前问到。
药店老板见他锦衣华服,一看就是有钱公子哥,立马换上了谄媚笑容,照着药方抓了几味药,用油纸小心包好了呈到他手上。秦筝冷哼一声,丢给他一锭银子说不用找了。
他蹲到安雅面前,把手中的药放到她面前。这时,安雅才稍稍抬起头来把药捧在手里,其实刚刚一听声音她就知道是秦筝了,只是她不敢看他。
“上次给你的钱呢?”秦筝问到。
“他拿去赌了……这个……谢谢你……”她千恩万谢了秦筝后,逃命似的离去了。
秦筝默默的站起身,走到沈寒的面前,挑眼看了看他,他虽面无表情,但秦筝心里知道,沈寒正在闹别扭,因为自己又给那个女人花钱了。
“我们继续看料子?”秦筝拉了拉他的手试探性的问到,果然他把头一撇没有说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秦筝又晃了晃他的胳膊,抿着嘴看他,一副委屈样。
沈寒稍稍低头看了他一下,看到他眼中打转的泪花,一下子心就软了。他温柔的抚摸了一下秦筝的侧脸,略带怀疑的问到:“真的?”
“真的,不骗你。”见沈寒气消了,他妩媚一笑,继续到布店里面安心挑料子了。
秦筝是不想骗他的,但他不能保证下一次再见到安雅的时候不去帮她一把。她毕竟曾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虽然在他们婚后不久,她就与秦筝青梅竹马的好友江子成走到了一起,还合起伙来搞垮了秦家。
人说,因果循环,你种了什么因,就会得到什么果。现在两个人弄到这种地步,或许是报应。
沈寒同秦筝挑完料子回了鸾凤楼。正巧赶上展夜和绯袖从外头游玩回来。
绯袖给楼里的小倌们都带了礼物回来,此时,小倌们正围着绯袖要礼物呢。绯袖在大堂内设了好几桌酒宴,宾客们都纷纷给他敬酒玩闹,他一杯接着一杯往肚子里灌,脸颊绯红。
展夜坐在厢房里与解家老板喝着茶,一边透过窗格看绯袖的动静。
“你怎么舍得让他去陪客人喝酒?”秦筝走进厢房便说道,找了个位子在解家老板身边坐下,沈寒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