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给我吧,东西挺多,要不我借个牛车来,你身子还没好,要是吹了风可怎么好。”唐云抢过弟弟的包裹,紧了紧他的衣领,担忧道。
唐宁看一大堆东西压在二哥细瘦的肩上,也很心疼,想着现在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铜钱,便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唐云坐在车前赶车,唐宁窝在后面,随着车一颠一颠地,人跟着迷糊起来。
距离那噩梦般的一天已近一个月,给栓子下葬之后,唐木匠、唐大嫂、唐宁相继病倒。三人病情都来势汹汹,唐木匠病得尤其重,儿子的死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往日看着很健朗的身体,这回却把所有隐患爆发出来,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撑不住了,直到最近病情才渐渐稳定下来,大夫也说只要静养几个月就可痊愈,只是毕竟亏了身子,以后再不能过度劳神。唐木匠毕竟活了半辈子,以前也送走了好些亲人,虽然这场病让他头发花白了一片,但精神总算缓了过来。
而唐大嫂却恰恰相反,她的病不重,只是整个人如死水一般,也不大出门了,也不怎么干活了,只整天坐着发呆,有时偷偷抹泪,好在有妞妞陪着,倒也不会垮了精神。
唐宁的病却是伤寒,在古代这可是个要人命的病。他先是泡冷水,出来穿着湿衣服,费劲挠神大半天,不病倒才怪。幸好他自来了之后,一年如一日地锻炼身体,又每天爬山,身子看着瘦弱,却很健康。所以他撑过了最危险的几天,伤寒转风寒,现在也就是有些咳嗽。
这一个月,最苦最累的自然是唐木兄弟,唐木还要下地,家里家务活唐云全包了,自从栓子的事出了之后,几乎没有人再找唐木匠干活,不仅仅是唐大嫂的原因,还因为家里有白事别人避讳,自然,家里就断了经济来源,唐云只得隔几日抽空去山上转几圈,抓几个野味回来卖给张二狗,碍着栓子的事,张二狗给的价钱十分公道,唐云没吃什么亏。只是唐云再没有把钱交给唐木匠,唐木匠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病的没精力管了,反正他也没有要。
十几天前,唐宁就收到先生的信,说是吕大夫同意给他二哥和弟弟看看。当时家里病的病,忙的忙,根本抽不开身,好在吕大夫要给程姐姐至少治疗一个月,他还有时间。
正好今日阳光明媚,差几天就到学堂开课的日子了,唐大嫂带着妞妞回了娘家,唐木留在家里照顾唐木匠,唐宁就和唐云收拾收拾上了路。
吕大夫家在镇上东北一角,位置清幽,房子格局却很好。唐宁还是第一次进这种富人才有的宅子,宅子不大不小,有三进,还有个小花园,整个宅子玲珑细致,布局非常讲究,跟小镇风格简直是两个世界。
吕宅的下人话不多,默默给两兄弟带路,两兄弟也不开口套近乎,一行三人穿过垂花门,绕过影壁,直接进了内院侧厅。
两兄弟辞别那个下人,刚进门就看见两人分别坐在一圆桌前,桌上摆了好些精致菜肴,二人有些尴尬,正赶上人家饭点了。桌上坐着的两人却很淡定,也不起身,等兄弟二人行了礼,程先生才开口两边互相介绍了下。
吕大夫看着有四十多岁,肤色较黑,眼神温和,脸庞瘦削,留了两撇小胡须,整个人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比程先生更像个教书的。他直接越过唐云,看着唐宁,眼神很温柔,却无端端让唐宁起了层鸡皮疙瘩,只听他冲着程秀才笑说:“敏之,难怪你这般不遗余力地替他说情,我若也有这般钟灵毓秀的徒弟,也当宝贝似的宠着。”
说着便转向唐宁道:“老夫并无内眷,这座宅院只老夫一人居住(仆人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便吩咐仆人把二位贤侄引进内院,望贤侄莫要在意。”
兄弟二人忙表示不在意。
吕大夫满意点头:“如今已是午时,有事饭后再叙,可好?”
兄弟二人连忙点头同意,由着丫鬟端盆清洗一番,入了座。
饭间,二位长辈谈笑风生,丝毫没有食不语的规矩。程先生比吕大夫小了近十岁,二人却意气相投,很有忘年交的意味。
唐云两兄弟却很安静,只默默吃饭,唐宁好几次想咳嗽,都被强行按了下来。
饭毕,下人进来收拾桌子,四人转至花厅,喝茶消食。唐宁手捧清茶,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吕大夫论古博今,一不小心没忍住咳嗽,这一咳好似把方才按下的全都咳了出来,咳得他腰腹酸痛。
吕大夫按下话头,上前看看唐宁的脸色眼瞳,利落地伸手把脉,左手同时捻起胡须。不一会,他便松手,冲身后小童挥挥,小童机灵地回身取了笔墨。
唐云看先生认真的样子有些着急,想上前询问,被唐宁按住。程先生等吕大夫写完,方开口问道:“我这徒儿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吕大夫把方子交给小童,示意他去抓药,方不慌不忙道:“无甚大事,胎里带的病根罢了,平日隐在体内不易发作,外面只看着健壮,如今被这场伤寒引出,倒方便老夫调理。平日按着老夫的药方服药,过个一年半载便可去根,看在敏之的面上,老夫这次只要收八成药钱罢。”
程先生苦笑:“你的八成药钱足可让我这小徒弟倾家荡产了,我若真有那面子,不如先把我闺女的四成药钱免了罢?”
吕大夫挑眉,脸上带出几分精明:“你当我是开善堂的不成?老夫的药都是老夫天南海北亲自收集的,一般药堂可没有,就是老夫亲儿子来要也是分毫不让的。由此可见,老夫对敏之可是比对亲儿子还好。”
程先生被他不伦不类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别人不知,他可知道,吕大夫早几年就和儿子闹翻了,父子俩能不见就不见,见面如见仇人一般。可八成药费他的小弟子委实承受不起,他低头略一思索便道:“我去年得了一本手书名《杏林纪要》,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吕大夫眼睛一亮,也不废话:“如此,老夫就收你徒弟五成药钱罢,你闺女的四成药钱不能再低了。”
程先生没想到吕大夫给的折扣比他预料的还低,可他也不露声色,继续沉吟。
吕大夫看他模样,捻捻胡须,叹口气道:“那边那黑小子耳朵不灵,药石无效,老夫便无偿给他扎半月针,如何?可不能再低了。”
程先生暗自纳罕,难道《杏林纪要》是什么了不得的医药圣典,能让这抠门的老朋友这么舍得下血本?要知道吕大夫最拿手的就两样:制药和针灸。若是富贵人家来求他治病,药材不必说,就是针灸不费什么成本,他也是按一针一两金来算的。吕大夫是否是全天下最神的大夫,程先生不知道,但他是全天下最贵的大夫倒是真的。
想归想,程先生也清楚这是老友的极限了,于是他便微微一笑,喊唐云兄弟过来谢礼。
吕大夫是个利落人,看了唐云耳朵后,便领着他到耳房扎针了。唐宁想跟去,却被程先生拦住,“奉临行针时最忌有人旁观,你跟我来。”说着便转身向自己所住的厢房走去。
唐宁讪讪跟在后面,先生走的很快,等唐宁进门时,先生已然背对他站在窗前。唐宁迎着午后刺眼的阳光,只能看到先生颀长挺拔的背影,此时的先生丝毫不见平日温和优雅的气质,反而透出几分冷峻,正当唐宁疑惑是否是他看花眼时,先生蓦地转身,目光直视唐宁,居高临下道:“我收到你的来信,说是你弟弟落井而亡,说说怎么回事。”
唐宁不明白为何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先生突然这般疾言厉色,被他气势所慑,低头诺诺说出前因后果。
先生听完,冷笑一声,猛地一拍桌子,拍得唐宁心头一跳,“抬头,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读书很好,悟性极佳,心地良善,至纯至孝,在旁人看来,如此人才已然十分完美,可在我看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你能做到,他人也能做到。他人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如此,你和世间碌碌无为的读书人有何区别?”
说到这,先生坐下,喝了口茶,继续道:“你做不到的是什么?是风骨!是坦然无惧!我知道你不服,你觉得自己傲骨铮铮。可你真做到了么?就在方才,我不过是稍微严厉些,你便缩头缩脑,不敢直视,难道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你真做到了坦然无惧?也许你是内心坦然,可也软弱不堪。”
先生又抿了口茶,看唐宁无甚表情,哼了一声:“我知你还不服,是否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威武不能屈?不错,面对敌人,我也相信你能怡然不惧,可若是面对自己人呢?况且世上又有几人会直接告诉你他是敌人呢?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他是敌人。你在我门下已经四年,你家里的事我也清楚,可是整整四年,除了上次那件事,面对继母的刁难,你可曾据理力争过?你可曾直面迎击过?你有几次正视过她的目光?你可还记得她的细致模样?你觉得不屑计较便是有傲骨么?”
唐宁被先生一句句的质问逼得连连后退,他很想反驳,可心里却知道先生说的对,先生毫不留情地剥开了他伪装的外壳,直戳他柔嫩的内心,让他无处可躲,狼狈不堪。唐宁此刻才深切地感受到,先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桀骜锐利才是他的本性,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他的心脏。
先生步步紧逼,“你这是懦弱,你以为自己是瞧不起她,和她计较就是降低格调,可你有那个资格瞧不起她么?她比你强大,你以为她是个没见识的村妇,可你真了解她么?你都不清楚敌人的底细就敢轻视敌人?你的退让只会让她觉得你软弱可欺,你说你不是,可在别人眼里你就是!再说你的父亲,你觉得他懦弱可怜,虽然你没说,但我也猜得到,你弟弟这件事他肯定怀疑过你,可见软弱可怜也是一把伤人的利器,他对别人软弱就是对你的伤害。你却被他可怜的表象迷惑,你这样与你的父亲有何区别?他是被自家媳妇表象所惑,难道你不是?”
一语惊醒梦中人,唐宁猛然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他自以为是的不屑可怜,在别人眼里就是软弱可欺。面对对自己好的人,他感动接纳,面对对自己不好的人,他排斥逃避,不屑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如此做法和前世有何不同?遇到困难就躲避,难道不是一种害怕,不是一种懦弱?他觉得自己不和继母计较,是害怕父亲老了没人陪伴,这何尝不是一种惧怕?原来,他是真不曾做到坦然无惧。
程先生看唐宁目露震惊恍然之色,心里才稍稍满意,缓和道:“所幸,你也不是无药可救,避无可避还能反抗,你弟弟这件事你做得不算出色,可也算差强人意。我今天对你这么严厉,就是要让你知晓自身缺点,人贵在自省,今日之后,我再不会如此提点,你得学会自省。”
说着便安慰似的拍拍唐宁,吩咐他去反省。唐宁走出门,被太阳一照,才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好似重新活过一般,他心里苦笑,先生总是这样,把人打落谷底再拉上来,真真是恶趣味,和他清雅的气质半点不合。吕大夫看似温文尔雅其实精明市侩。继母也是,他总以为她没见识,整日算计些小钱,可到绝境时,竟是那般狠。父亲倒是软弱可欺,可那也不是对他的。
果然,世间最难辨的,便是人心。
唐宁想透彻了,捡起被师父拍碎的自尊心,整整脸色,忽然想起他来以后还没见过程姐姐,虽然他从先生信中知晓程姐姐身体无事,可还是见见本人才能放心。
于是他便四下环顾,看有没有路过的下人给带个路,就看到走廊转角冒出来一个身穿仆役衣衫的人,正是方才给他们引路的下人,他立刻冲他走去,刚走几步,却见又有个人显现出来。
那人一身月白的宽袖绸衫,衣摆绣有几根翠竹,翠色滚边,以唐宁的好眼神还能隐约看到有同色绣线的复杂花纹,他眼睛不由自主移向那人的手,果然有把折扇。唐宁嘴角抽搐,前世他做小说封面时,把此类打扮的人设定性为闷骚。
此闷骚男面如冠玉,脸庞轮廓有些深刻,似不是本地人,他嘴角微翘,就算是不笑,也会给人一种似笑非笑的感觉。唐宁学过人物画,自是懂得抓住别人五官的特点,此人五官十分具有特色,属于非常好画又很难神似的一类人。
那人看到唐宁,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却又很快掩饰过去,他刷的一下打开折扇,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样子,向着唐宁款款走来。
第二十五章:晚宴
“这位小公子,在下姓谢名白筠,京城人士,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谢白筠先一拱手,淡笑着问。
“不敢当,我姓唐,单名一个宁静的宁字,本地人。”唐宁也拱了拱手答。
“原来是唐公子,幸会幸会,我观唐公子举止有度,气质不凡,心生亲近,相逢即是有缘,不知可否与公子结交一番?”谢白筠笑得更深了。
唐宁有些转不过弯,这人说话也忒直接了吧,还是古代人都是如此交朋友的?谢白筠这种有身份的公子哥唐宁还是第一次遇到,心中有些无措,但嘴里还是道:“得谢公子看中,是在下的荣幸。”
谢白筠更高兴了,折扇刷地一收,热情道:“愚兄年一十有七,便托大唤贤弟一声宁弟如何,愚兄未弱冠,尚无表字宁弟若不嫌弃便唤愚兄白筠兄如何?”
唐宁有些瞠目,才两句话的功夫,便称兄道弟了?这真的是崇尚君子之交谈如水的古人?不过话已至此,他也不能拒绝,只得道:“小弟年方十岁……”
唐宁话还没说完,谢白筠身后忽然探出一个极美的脸庞,他略低着眉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吕神医还等着呢。”
谢白筠似是很宠他,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冲唐宁歉意笑道:“愚兄此时有要事在身,改日愚兄做东请宁弟一叙,这里先告辞了,得罪。”
唐宁只得咽下话头,转而道:“白筠兄不必客气,再会。”
谢白筠又拱了拱手,带着随从施施然从唐宁身边走过。唐宁拱手回礼,目送他离开,不经意间看到那小厮擦身而过时撇了他一眼,那一眼似鄙夷似厌恶,唐宁心中不快,自己好似没得罪他吧。
幸而他才被先生骂过,先生的教诲还在耳边。他仔细想了下,觉得自己刚刚并无错处,那别人的轻视与他有什么关系,该羞愧的是那人才对,他实在不应该因为一个品行不好的人而左右自己的情绪,坦然对之便可。唐宁若有所悟,原来这就是先生所说的风骨气度。
想通了的唐宁心情大好,刚刚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他又找了个下人问清程姐姐住在正方左边一处独立小楼,便整整衣衫,径直往那边去。
唐宁到时,程姐姐午睡刚起,正在洗漱,反正两人熟识,又都是农户出身,并不讲究男女大防那一套。唐宁便丫鬟直接引到一楼正厅等候,不一会,程姐姐便从二楼下来。
唐宁抬头望去,只见程姐姐身着一件黄绿色对襟上衣,下面是水绿长裙外罩透明纱衣,脸上有些许血色,水润的大眼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唐宁心如捶鼓,呆呆愣住,原来那个苍白瘦弱的小女孩不经意间已经长大,如此的清丽脱俗,似出水青莲一般。
程姐姐轻轻拍着唐宁,“想什么呢?”
唐宁回神,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程姐姐的下巴,突然冒出了一句:“姐姐长得比我还高啊。”话一出口,唐宁就恨不得再吞回去。
程姐姐噗嗤一笑:“我从来都比你高好不好。”话语里带着一种少女特有的跳脱和俏皮。
唐宁也乐了,看来程姐姐身体应该很好,平日娴静的她居然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程姐姐最近可好?吕大夫怎么说的?看姐姐这样应是好消息了。”
程姐姐眼中带着亮光,笑着说:“吕伯伯说这次治疗效果很好,我的病很有起色,只要平日不大喜大悲,保证我活到三十岁。”
唐宁也跟着笑,只是这次笑的却有些苦,才三十岁,难道真是红颜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