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溙拿起茶壶给两人倒了茶,润了润唇,“那先生的意思难道是?”
“大将军被大人摆了一道,又多次针锋相对,定早已怀恨在心。如今梁氏一族气焰正盛,圣上目前也无可奈何,大人若主动全了圣上这弃卒保车之举,一来可避开梁氏一族锋芒,全身而退,二来圣上定会记于心中,待局势稍微晴朗之时定予以重用,三来大人以为恩师守丧缘由请辞,天下皆以大人为楷模。”
“这办法看似虽好,可在这局势波谲云诡、灾变多生之际,为得一己之身之利,弃万民于不顾,与沽名钓誉又有何差?”
“大人此言差矣,如今灾变只是初生而已,梁氏一族却气焰正盛,大人若被梁氏折在此处,待得民不聊生,五胡铁骑南下、饮马渭水之时,才真正悔不当初。林公子与在下的信中也有提及,如今变异仅是发端,人口数量过大、土地集中、环境恶化、时政积弊,再加上流民、外戚、宦官、五胡、天灾,如今才初生诡云谲波而已。守得住锋芒,才全得心中抱负。”
符明见李溙对于抱朴守身有些疑虑,尤其在如今局势不太乐观的情况下,但明知不当为而为又有何益呢?心里知李溙还是最依林修的意见,不得已也才拿出来说。
李溙见符明已如此这般说了,心知这也是当下无可奈何的办法,逞一时意气也是无用,心中也的确挂念老师。梁冀也知自己与李固师出一门,进来民怨沸腾恰因李固、杜乔枉死,掩没住自己,才是此时各方最好的平衡与妥协。
过得几日,李溙递交辞呈表,言明因恩师逝去,欲守丧三年。桓帝收得此表,召尹勋相商,尹勋说得意见与那些也差不多,只是多了与桓帝的意见,“李大人实属能臣干将,更忠于圣上,虽一时守朴,待得时日,更能为圣上作大用。”
桓帝心里也早已有底,在次日朝堂即宣布准辞。众臣听得一时哗然,与师守丧三年,未曾有此先例,但荀淑天下师表,却也值得此般待遇。一些政治嗅觉灵敏一点的自是感受到其中的不寻常,而梁冀听得如此,虽心中的恶气像憋在胸口慢慢消散般很是不爽,不过早看李溙各种不顺眼,剪除掉也好。
李溙接到准辞的消息,即与各方交接工作,尤其治水的收尾工程最是挂心,因而拜得尹勋予以最后监工收尾处理。也并无太多东西需要寄回家,始终还要回到洛阳。不过若自己回家守丧,符明也与自己一起歇着似乎有些耽搁,遂与符明相商,不知他愿不愿意暂去北地郡与冯岱做幕僚。
符明听得如此建议,虽从客观上说,三年自己也不能像李大人那般闲着,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等着自己养呢,等儿子长大,还要为儿子准备束修拜师事宜,再长大些就该成家立业,多去找些事做,多攒下些人脉资源是必要的。而冯岱与李溙同出名门,同文武并兼,上次一段时间的接触也算熟了些,客观而言,冯岱的确是上佳不二的选择。
可是总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一下也说不出来,若说冯岱对自己有些绮思的话,可是瞧那些达官贵人的男宠,哪个不是妖娆多姿,就算不是男宠,如李溙与林修这般,可自己年纪比冯岱还大上两三岁,还有两个儿子,出身、外貌、地位等等各种因素,使得符明打心底不会相信这种事情的可能性。为了生计、为了儿子,自己所思所为于天下苍生还能有些作用,于是符明答应了去北地寻冯岱的提议。两个小孩知道去北地寻冯岱,而听管家李爷爷说,北地与关中风情样貌很是不一般,有又大又甜又漂亮的葡萄,有千里黄沙,绿荫长廊,长河落日,而对冯岱也很是喜欢,一时心里很是向往。
在两方准备离开洛阳的时候,李溙恰收到冯岱的急件,信中提到,既然洺宣要回家守丧,那符先生该是有些清闲,怕先生随着洺宣同去,可是快马加鞭,希望洺宣允许先生与自己,洺宣也该知道,北地这地方近胡羌,形势很是严峻,乃是京师的西大门,正需要符先生如此富有智慧的谋士予以建策献议。
李溙看得信中所言,就像看到冯岱腆着脸厚着辟央求自己一般,心中却起了一番作弄的心思,并不告诉符明这来信,回信中也只模糊地提及看符先生的意思。一时间,各自也离开洛阳,就像辗转的车轮,不断地围绕着所谓的轨迹,离开,到来,并一直行走着,直到破毁陨消。
第22章:潭月影(一)
西出洛阳,行武关、蓝田一道,侧出函谷关,因为带着两个小孩,一路车马行得慢,甚是晃悠,待行至险要之处,还得更加小心。不过只要过武关,如蓝田,路就好走得多。不过对于小孩子来说,见到险峻的少习山、狭窄的栈道与深不见底的渊谷,更多的是新奇与惊叹。此时已是初冬时节,满目萧索,更添奇怀。
不足一月行至北地郡治高陵时,阿达小小的心中满是对管家李爷爷的不满,这里哪有什么黄沙漫漫,长河日圆,哪有什么又漂亮又好吃的葡萄。不过这实在也不能怪管家李伯,曾经北地的郡治还在更北之处,后因羌胡扰边,永和六年,即八年前征西将军马贤为羌人击败身亡,马贤一代名将,战功赫赫,就此陨落,使得举国震惊,遂北地郡郡治自富平县(现位于宁夏)迁往如今距长安不足百里的高陵。
高陵城在冬天带着一种苍茫灰瓦的色调,整座城被敷上了一层凛冽的寒气。远远望去,城门上三座箭楼翘立,矗立在苍茫原野之中,自有几分粗犷。因为李溙的信中并没有详细说明符明的情况,待符明寻得冯岱所在府邸时,冯岱还并不知道。阿如与阿达早已疲倦得不行,阿达在符明的怀里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阿如则被符明牵着,拖沓着步子,脑袋也一点一点着,恨不得扑到地上睡着才好。
李溙见符明平日带着两个小孩不方便,安排了一个小厮帮着些,这次是雇的马车,小厮带着马车停好收拾行李。冯岱听得管家来报,一时又惊又喜,奔出去时,只见得符明又拖又抱,那模样,一时间,像等待了很久似的。冯岱心中觉得这幅情景就像妻子带着小孩从家里投奔外地为官的丈夫一样,一时觉得很温馨,所有的,心、生活、情节都像圆满了一样。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
冯岱比符明还小四岁左右,并未成家,按说这个年纪应该也已娶妻生子了,但冯岱并非家中长子,又长年在外,家中老母一时也鞭长莫及管到他头上,也就听之任之。冯岱一把抱起阿如,这小孩虽然被养得肉多了些,不像以前那么瘦了,可抱起来还是蛮轻的。阿如睁开眼睛瞧见是冯岱,糯糯地叫了一声叔叔好,觉得很舒服,又不用担心摔着了,索性就一下趴到冯岱的肩窝上睡着了。
冯岱见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就先带他们去客房。将两个小孩放到床铺上,阿达就自觉地滚到了哥哥的怀里,阿如也自然地抱住了阿达。符明只得先收拾些紧要的东西,先让小孩睡会。冯岱突然觉得自己也没什么事可做,将烛台点燃,就坐在榻上。一支一支油烛跳动着晦暗的火焰,映着符明收拾东西的身影。
符明的头发并没有盘起来,只用簪子挽了一个髻。路途奔波,头发也稍微松散了些,映着烛光,随着符明的身影晃动着,冯岱也说不出什么,可就觉得很好看,那身段、那曲线,那晃动的身影与烛光,散落的发丝,在那重重摇曳中,叠加的只想让人伸手握住,一时间冯岱都有些痴了。
待符明收拾好,已过去大半个时辰,看到冯岱还在那傻坐着,那眼神也有些愣,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可要说真有什么,符明又觉得应该不是。把小孩叫醒,阿达还困得厉害睁不开眼,直接伸手要抱着,符明没法只得抱起来。阿如也困得难受,起不来,可想着自己是哥哥,只能在床上挣扎,结果还没有成功,就落入了一个更为厚实有力的胸膛,刹那间,阿如想到的却是,有双亲的感觉真好。
小孩子没睡醒却非得起来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沉沉的,睁不开眼,脑袋里面像不断地抽着搅拌着一样。没醒来可能都是这样,可是小孩的这个醒不来过程要比大人漫长得多,也痛苦得多。于是两个大人就看着两个边吃饭边像小鸡啄米一样,不过阿如大一些,要比阿如好一点。
阿达才两岁多一点,平日符明就顾着惯了,一直也顾不上阿如,冯岱就照看着阿达,给他夹菜,防止他的脸掉到碗里。阿如看似一下要睡着,结果狠狠地惊了一下,茫然地望着四周,看到冯叔叔给他夹菜照顾着,一时倒真醒了。感觉很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自己的脸蛋,就乖乖地自己吃饭。
冯岱看着两个小孩,觉得很好玩,突如神来之笔地忍不住问道,“阿如啊,你和阿达还再想要一个妈妈吗?”
阿如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冯岱,阿达一听到妈妈两个字,顿时睁开了眼睛,冯岱瞧阿达那副模样,觉得很好笑,又把问题问了一遍。阿如仿佛陷入了对母亲的回忆中,一时没出声,阿达则摇了摇头,干脆地回答道,“我不想要别的女的当我的妈妈。”
冯岱一听,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小孩很排斥他人介入他们的生活啊,心还没沉到底,就听到阿达用那糯糯的童音继续说道,“阿爸当我们的妈妈就好了,可以再找一个人当我们的阿爸。因为阿爸当阿妈的话,我们不介意阿爸占了阿妈的位置,如果再找个人当阿爸,阿爸就能多照顾我们,而且阿爸还在,再找人当阿爸,也不会抢了阿爸的位置。”
冯岱一时间被阿达这神阿爸逻辑惊呆了!妈妈不在了,所以只能允许阿爸当阿妈,谁当阿妈都不可以;因为阿爸还在,所以还可以找个人当阿爸,这样阿爸就可以多照顾他们了!这小崽子,真不是妖精托生的吗?!
符明听着阿达说这些话,倒没往心里去,反正这小孩老是这般,见怪不怪了。给他细细地擦了擦嘴,又让他张嘴喂了口饭。阿如听得弟弟这么说,自己脑袋也转了一番,觉得好像弟弟说的超级非常有道理,于是也应和道,“对,不用再找人当我们的妈妈了,再找个人当我们的爸爸可以。”
冯岱听得两个小孩的话,一时又觉得心快飘起来了,不过与阿达对话永远不能情绪释放得太早,否则永远都有半路被噎死的风险,还没等心飘起来,只听得阿达又说道,“袋叔叔,你想当我们爸爸吗?”
符明这下听得小儿子说得没谱了,轻叱道,“阿达,别瞎说,阿爸始终是你们的阿爸,怎么会变成阿妈,冯叔叔怎么会当你们的阿爸!还有,以后记得别叫袋叔叔,叫冯叔叔。”
阿如听到弟弟的问题后,眼睛顿时一亮,眨巴眨巴地看着冯岱,就像等着冯岱一个肯定的答复一样,听到阿爸的话也没往心里去;阿如被阿爸呵斥后,心里很不服,可是又不敢和阿爸对着来,只能自己小声地嘀咕,“不想当我们的阿爸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冯岱听得小阿达的嘀咕,顿时只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无知的透明人一般,可突然又觉得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否认,要不然小孩子当真在心里认为是如此以后,以后改变就很难了。若像小孩承认,小孩在心里认为是这般后,反倒会很自然地水到渠成。
想到此,冯岱就偷偷地向阿如眨了眨眼,并点了点头,阿如一见冯岱这般,眼睛又亮了几分,并在心中承认了冯岱的准阿爸地位,想着以后如果不想走路,冯岱再抱着,或者冯岱再给他买吃的、玩的,就可以都享受着了。
一顿饭吃完,终于可以收拾休息了,可两个小孩却越加兴奋起来,小孩子总是会因为新玩意兴奋,更何况还是在他们看来的这样的大好事呢。可符明一路劳顿,又要照顾两个小孩,回来后又收拾东西,早已倦德不行,实在没精力陪着两个傍晚休息了会的小孩闹腾,可是又没法。
冯岱见符明这般,就提出自己带着两个小孩,让他先睡下,等两个小孩倦了再给他送回来。符明听得,觉得扰了冯岱的清静不好,冯岱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你,两个小孩倒似看出他的疑虑般,阿达仰着小脑袋,乖乖地应道,“阿爸,我们会乖乖的,不会给袋叔叔找麻烦的。”
冯岱一听得阿达如此说,心中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想想,这才两岁多的小孩,定不能怎么样的,又让自己安下心来。符明听得,也只好如此,才一个晚上,也不会怎么样的。
待符明收拾好歇下,冯岱一手抱着一个小孩去了书房,阿如见冯岱这般,顿时心中更加坚定了让冯岱当阿爸的想法,因为冯岱当阿爸的话,即使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冯岱也可以抱着两个,而不会因为要顾着弟弟而忽略自己了。阿如觉得自己在冯岱这,又重新享受到了曾经弟弟还没生下来时候的待遇,虽然阿如也很喜欢弟弟,但因为阿爸要顾着弟弟,自己是哥哥,要懂事些,就不能向阿爸索抱,不能向阿爸撒娇。一旦有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让自己撒娇,又回到曾经无忧无虑,不用装懂事的小时候,阿如觉得没有让冯岱当自己阿爸更好的事情了。
一路回到书房,外面的空气很是冰冷,管家早吩咐人给书房点好蜡烛并打理好。冯岱把两个小孩放在案前围着火炉,揉了揉他们被冻红的小脸蛋。冯岱打开需要处理的一些信件,并处理一些比较重要的政务。现已入冬,须时刻加强防备,待冬春替换,青黄不接时,羌胡的储粮也已耗得差不多,最须提高警惕。
实际上北地廉县自马贤将军战败身亡后,随着郡治内迁,多已混杂胡羌、鲜卑、匈奴各族,成为胡羌放牧之地,因而位于廉县之南的灵州等地,却要更加防备警惕,不能再有所闪失。洛阳传来消息,梁太后病情已愈来愈重,梁氏如今虽气焰正盛,待梁太后去后,定力怠势缓,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不能掉以轻心。再展开封信,李溙已回到颍川之地,也不知平日会干些什么,想来定不是蹉跎时日。想到符明来时,还带着李溙的信,那副不知情谨小慎微的模样,一时想起来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李溙也不说清楚,让自己心悬得慌。
感觉有些疲惫,揉了揉太阳穴,见到两个小孩果真十分乖巧地坐在自己的案前,两手抓住案沿,很是安静,想来符明也经常这样边处理着正事边照看他们,所以养成习惯变得这么乖巧。
阿达见冯岱在休息,就轻声问了句,“袋叔叔,你正事办完了吗?”
冯岱见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觉得很可爱,揉了揉他的脑袋,“办完了,你有什么事吗?”
“袋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阿爸?”
阿如一听到阿达问了关键问题,顿时耳朵都像竖起来一样,冯岱都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小破孩,怎么这么直接这么不合常理呢,只好点了点头。
阿达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又钻到阿如胸前蹭了蹭,“不过我阿爸喜欢温柔的、软软的、贤惠的,像我阿妈那样的人。”
冯岱听得,顿时黑线飘过,敢情这小破孩意思就是你不是我阿爸喜欢的类型!阿达又继续说道,“我阿爸是这世上最好的了,又温柔、又聪明、长得好,对我和哥哥最好了。”
阿如听得阿达的这句话,点了点头,又安慰道,“冯叔叔,你也挺好的。”面对阿达这么个小恶魔,冯岱顿时只觉得阿如像小天使一样。
等冯岱把事情处理完,时间也有些晚了,阿达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袋叔叔,你把我和哥哥送回去吧。你以后对我们好,阿爸肯定就会喜欢你了。”
冯岱听着,只觉得这小恶魔跟个小滑头似的。却不知道,这是小阿达的真实想法,他记得上次那个叔叔给了他和哥哥一人一个荷包,阿爸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阿爸很感激那个叔叔的。实际上,阿达说的也没错,对符明的两个心尖尖好,符明肯定会心生好感,不过这种好感与冯岱想要的相差多远就不知道了。
待把两个小破孩送回房间,符明早已睡得很熟,冯岱不忍心吵醒他,轻手轻脚,连蜡烛也没点,将两个小孩轻轻放在符明身边。两个小孩在回来的路上就忍不住啄米了,一沾着床铺,就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