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得俱是一愣,十万钱治理洛水,无异于杯水车薪,不过有人愿意担下这天方夜谭,一般人也只当笑话看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梁冀听得,自是心喜,“李大人可是当庭说下这番话的,到时可别出尔反尔。”
李溙镇定自若,“那是自然。”
太尉赵戒听得,气恼道,“这不是胡闹嘛!”
胡广用手捋了捋自己的胡髯,“李大人还是慎重为好,治水事宜并非儿戏,若办事不力造成百姓流离失所,到时圣上怪罪下来可就没现在这么简单了。”
“下官自知其中利害。”
“自然有人要不自量力,到时可莫要推卸责任。”梁冀不屑道,心里却已早是看李溙不顺眼。
上座的桓帝用手指搓了搓自己的指甲,“既然众臣都已商量妥当,也就如此罢。不过十万钱治水却是太少了,与李大人二十万钱,治水事宜由卿全权处理,若须太尉府或司空府调度之处,自行安排即可。但李大人若办事不力,后果自当知晓。”李溙向桓帝俯首拜了拜,归到自己的位上。
这日,李溙回到府中,冯岱的调任令已经下来,得三日之内动身前往北地郡任职。傍晚,冯岱、尹勋、李溙、符明还有一些和冯岱交好的京中士卿,集于白水居与冯岱送行。
酒楼张掌柜见得如此一拨贵人,速速迎上前来招呼,见到冯岱,特别说了声,“冯大人,真是稀客啊,最近这才第一次见你,真可惜,却又是最后一次呢。”众人与掌柜寒暄一番,此次是尹勋做东,遂领众人进入早已定好的包间之中。张掌柜陪得众人同行,还未到包间门口,只见得一个长得有些清秀的小厮,附到掌柜耳边说了些什么,张掌柜神色似是一喜,眼角眉梢都似变得欢快些,却又被迅速收敛,向众人作揖道歉,“众位大人请好好相聚,在下就恕不奉陪了。”
众人瞧他那变化,只当有什么好事,脸上都带着些调侃之色,不过君子成人之美,自然也没多做挽留。符明在最末进入,只是好奇多看了几眼,却见张掌柜引着一接近四十的男子,入了更里的一间包间。那男子穿着一身玄色长衫,身材颀长高挑,虽身段有些风流,但浑身散发着的却是十分威严的气场。
符明正在心中纳闷,京中还有此等大人物?虽才入京不及一年,可比接待尹勋、李溙、冯岱更为重要,却已是这般年纪之人,也实在想不出是何许人物。冯岱已入包间,却见符明还站在门口似有所思,遂唤了声,见他没有什么反应,遂走到门口,附到他耳边调笑地说道,“看我要离开,不会心有不舍落寞到如此吧?”
符明听到,心中虽觉得冯岱的轻佻行径有些不妥,但也没放在心上,当作没事一般向冯岱笑笑,就入了包间。冯岱见符明没什么反应,也自觉没趣,跟着也进去了。尹勋等众人都坐好,即说了一些寒暄的话。酒过三巡,皆染三分醉意,冯岱看向李溙,“你今晨在朝堂上那般是否妥当?”
众人一听,场面顿时一静,想到李溙与梁冀的针锋相对及许下的承诺,都埋下头,当作没听见一般。李溙慢慢酌着杯中的酒,眼中带着一些趣味,“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知也。”
冯岱听这么说,更为着急,却见符明在对他轻微地摆着头,想着这场合的确也不适合说太多。尹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也未多说什么,只是劝道,“德山,既然洺宣都能这么说,自然有他的想法。”冯岱于是也不再多言,众人又恢复觥筹交错。
待洺宣、冯岱和符明三人回去时,已经月上留上,青石的路面洒下一地银白色的月光。三人都喝了些酒,冯岱喝得尤其多,非得拉着两人说散步回去。李溙姑且还能自己行走,符明则喝得最少,但他身材最是单薄,扶着冯岱一人已是勉强。李溙的马车在三人后面碾过青石路,慢慢地随着。
冯岱整个人都挂在了符明身上,轻轻一拢,就把像把符明抱了个满怀似的。符明身上的气息很干净,还带着些微微的孩子身上的乳臭味,相较冯岱而言,身体还有些微凉,对喝了太多酒有些燥热的冯岱而言,抱着很是舒服。冯岱于是忍不住就把自己的脑袋在符明身上蹭了蹭,那透过衣衫触到的感觉,还带着些柔软,越想象肌肤的感觉,越忍不住想多蹭蹭。
脸擦过符明的头发,有些滑凉,心里有些莫名的舒服,很是与他人不一样的感觉。冯岱的不安分却让符明勒得慌,看看李溙,想让李溙吩咐后面的小厮扶一下,可李溙虽还看着清醒,实际上脑袋也被酒精熏得很是糊涂,而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根本没听到符明的话。符明也不好指派李溙的小厮,小厮见没吩咐也不敢上前,一时三人只得跌跌撞撞背着月光回府。踩碎的月光,像扰乱的水纹。
有人说,情之所起,不知所踪。但当你回想时,觉得甚是自然,却不知道在那些当时只道是寻常间,某些东西,某些感情,许多许多,都有迹可循,等到再意识到时,却早已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待回到李府时,却见到门槛上坐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不断地张望着,管家李伯也在门后守着。两个小身影见到符明回来,迅速扑到符明的身上,一个抱着大腿,一个抱着腰,没有准备的冯岱倒是被撞得一个趔趄,幸好被管家李伯扶住了。冯岱很是惊讶地看着两个小孩,眼神中似乎还有些无辜和不满。不过李伯早早安排妥当,让众人都得各回各屋休息去了。次日,冯岱即离开了洛阳。
七月,北地郡传来廉县雨肉的消息,即廉县出现天空下红色血肉的情况,消息还说肉像羊肺,或者像手一样大。五行传提及,“弃法律,逐功臣,时则有羊祸,时则有赤眚赤祥”,羊祸指人疫灾变,赤眚赤祥则指兵火干旱灾变。一时间民间流言四起,称梁太后摄政,大将军梁冀专权,枉诛李固、杜乔,天降惩罚警示,一时外戚惹得民怨沸腾。消息传来不久,梁太后立即召见桓帝,他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久,梁太后病重。
李溙也听得,只觉很是荒谬,天怎么可能下血肉呢,这等消息也能一传十,十传百,并引得百姓深信不疑。思及前不久冯岱突被召如洛阳,调任北地郡,一时仿佛也清晰起来。只是想到百姓连如此无稽的事实都以讹传讹,不假思索,若被有心人利用,不敢想象其中利害。
而符明则叹道,“百姓如水,因时导之;并非相信别人说的什么,只是让别人说的话更加确定自己的想法而已。有时这种信念不可谓不对,有时被确定的信念却贻害无穷。时代信念的缔造者,既是天才,但其中缔结的因果却无穷尽。”
“比如现今有人提出女人的贞操观念,自然许多男人对这个是很满意的,而这男人更是社会权利、金钱、地位等所有的掌握者,到以后,也许女人的贞操就被缔结了。但是以前,怎会有如此多的要求,皇家及民间女子再嫁并不稀奇。”
李溙听得,觉得很是有理,百姓如水,并非无智,并非无力,最根本的却是惟利导之而已。如果社会是一个贴上标签的行为,如皇家、宗亲、外戚、公卿、宦官等,被贴上了标签则带上了某种色彩与特征。百姓谁会真正地去接触某个具体的人,谁会真正知道这个人的所思所想,只是人云亦云而已,上下嘴皮一耷即贴上了特征的标签,被贴上后又再如何摘得下。也许百姓并非愚昧,但许多时候却循着一种疯狂、不可理喻的方式思考并行为着。
不禁又想起林修,不知他听到此种消息会是什么反应,什么想法。想他总是能比一般人见得更远,而心思更为透彻,但也许是通透得很了,仿佛没有了束缚般,如风般无息无形,不知自己何所求,何所去。
只是那个人,还要等得多久,时间很长,又像很慢,而那个人,始终却像,离得很近,又离得很远。忍不住伸出手,去留住那缕风,却始终会消散于无形中;也许张开自己的手指,只细细体会那风温柔缠绕手指的感觉就好。
第21章:章台路(三)
八月,洛阳大水,周边百姓早早被官府及乡间里正告知早作准备,从而并无太多财物损失及人员伤亡。而李溙实际上只作了两件事,第一则是疏散百姓,第二则是引水入城南一地势较低之处蓄洪而已,因而并无较大资费。
城南低地蓄洪之日起,当日于朝堂上,大将军梁冀启奏,要求朝廷拨款治水,众官一时甚为惊讶。桓帝未说什么,只是看了一下李溙。
李溙面色不改,镇定自若地回道,“大将军建言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可下官实在不敢接受。当日在朝堂上一诺千金,如今虽洛阳大水又起,但下官也做到了不让百姓流离失所、无辜丧命。”
梁冀听得李溙如此说,很是烦躁,“让朝廷拨款又没让你出,该你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轮得到你推辞吗?!”
李溙听得梁冀发怒,只是些微讶异道,“当初下官也是考虑到了朝廷的为难之处,才这般节俭着的啊。今年六月又发地震,去年平乱、大水都费了不少钱财,前些年也不太平,圣上加服、赏赐都从简着手,国库着实空虚啊。”
司空胡广微微点了点头,慢吞吞道,“大将军一心为民确是好意,只是李大人说得也很是有道理,这国库空虚,花费在今年未出大患的治水上,来年再出了什么事,那还有钱咯?”
梁冀听得老油头都如此说了,只得咬咬牙道,“治水涉及洛阳百姓安居乐业,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本官捐资百万钱,不用国库拿钱。”
李溙听得梁冀如此说,想来也差不多了,遂道,“大将军高风亮节,下官负责治水,很是感动,也想效仿大将军。不过下官家财不丰,即捐资十万以表心意。”
百官听得亦纷纷效仿,或谄媚于大将军梁冀,或生出恻隐之心,或沽名钓誉随波逐流而已,不管如何,最后也得了数百万钱。桓帝见百官如此,虽有些疑惑,却也再向洛阳治水追加百万钱。
待退朝桓帝入崇德殿偏殿休息会时,歪靠在榻上,小黄门张让给他轻轻揉捏着额头与太阳穴,桓帝觉得舒缓了许多。拉过张让的手慢慢抚摸了下,忍不住问道,“你说那跋扈将军怎么会突然转性主动捐款呢?”
张让捂着嘴轻轻笑了笑,“陛下,这您可就不知道了!”张让本就生得漂亮,又作这媚态,一时让桓帝很是喜欢,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你就别卖关子了,知道什么小道消息快说。”
“陛下可知李大人将城南一处低地作为蓄洪之处?”
桓帝思忖了一下,“与这蓄洪之地有什么关系呢?”
张让忍不住又轻声笑了笑,“这城南之地不是一般之地,却是一片上好的牡丹花圃,每当牡丹花开之时,映着那洛水朦胧之姿,最是倾国倾城。若只是简单的花圃也就算了,可梁冀之妻,却最是爱牡丹花,每当花开,必定是要流连一番。”
“若梁冀之妻只是一般妇人也就罢了,可这梁夫人却色美,善为妖态,作愁眉,龋齿笑,自有一番情态;啼妆,堕马髻,折腰步,甚是媚惑;大将军可是又宠又怕。”
“这花圃一下被淹了,梁夫人定日日磨着大将军呢,百万钱于大将军又算什么。金玉珠玑,奇珍异宝,将军府中多得是,就连那车辇羽盖,都装饰着金银呢。”
桓帝听得,捏了一下张让的脸蛋,“就你知道的多。”
张让翘了翘嘴唇,“那是自然。瞧这大将军,看着凶恶,很是粗鲁,想不到却如此惧内,对夫人可是好着呢。真是看不出来啊!”
桓帝笑了笑,摸了摸张让的头发,“这些事是说不好的,有些看起来很是宠爱,但却也不一定,有些不为人知,却说不定是放在心尖上的。世人只能看到外表或者听信传言,事实到底如何,又如何得知?不为人知又如何呢,人总是为了自己的心而活着,而不是为了别人的想法。”
张让听得,想又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很是乖巧地趴到了桓帝的怀里,轻轻地用手抚着桓帝的胸口,像是要抚去那些令人不安烦躁的情绪,“可是我觉得梁将军对自己的妻子还是很好的啊。”
桓帝听得,像是叹气似的笑了笑,“那我对你好不?”
张让听得,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不安,眼皮不禁抖了抖,但还是应道,“应该是好的。”
桓帝用手抬起张让的下巴,手指稍微用力地捏了捏,眼中似乎划过一些狠意,但又带着一些不舍,“知道就好,最好经常放在心里反复琢磨琢磨。有些事情,不该做的就别去做!”
张让瞧得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很是惶恐,连忙起身,想拜倒在地上,身体却被制着,动也动不得,眼神有些闪躲,只能颤抖地说道,“如奴才愚昧,不知陛下何解?”
桓帝轻声冷哼了一声,放开了钳住的下巴,不再看张让,只是用手指不断地卷着他的长发,“是吗?!梁太后质问朕民间流言的事,不知是否与你有关?”说完又带着些狠意盯着张让,像是要用眼神把他钉在那,见张让有些惶恐,发着抖,却不回答,又不禁拉紧了那缕头发,轻轻地却似转了千百回似的问了声,“啊?!”
张让见得如此模样,早已吓得不知如何时候,泫然欲泣道,“陛下,奴才也没得办法啊!”说完这话就将头埋在桓帝的怀中,身体微微发抖着,像解释又像是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道,“奴才自七岁就被送进宫,十七岁遇得陛下,才得到这般殊宠。这吃人的深宫,像如奴才这般蝼蚁似的人,怎能想怎样就怎样呢?许多人指着向东,奴才不敢向西;询问今天的天气,奴才也不敢回答今天是什么日子;赏赐奴才福气或是祸端,奴才也都得受着。”
“奴才家中还有老父与幼弟,当初也是家贫,连吃都吃不饱,才让自己做了这去了势的阉人,被送进了这吃人的深宫。遇到陛下,是奴才这一辈子所有的福气,可是,也不知奴才能不能承受住这份恩情。”
桓帝见张让在自己怀里抖着,胸襟前都染上了大片温暖的湿意,一时心中也有些发酸,只得微微喟叹了一声,“你莫要负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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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十月,太尉赵戒免,司徒袁汤为太尉,大司农河内张歆为司徒。四月日食,六月顺帝宪陵遭地震,七月廉县雨肉,八月京师大水,九月又发生地震,国家多灾,天生异变。三公为百官之表率,因而免太尉以悔失德之举。
进入冬季,河流变浅,河床也显露些出来,正是疏通河道的好时机。向尉曹借得服劳役以及赎死罪、亡命的罪犯,调度司空府懂行的干吏,有了圣上、大将军及各方的表态,一切事情倒变得简单起来。不过一般而言,如此行径也颇剑走偏锋,很可能被怀恨在心而遭报复。不过,有舍才有得,有些事情想不付出些代价而十全十美地解决,结果却什么也做不成而已。知道自己想要得到的结果,当选择时,早就有了承担这一切的勇气。
这日,李溙于府内收到恩师荀淑过世的消息,很是震惊,想去年回家时见到老师,身体还很是硬朗,怎么会突然说去就去了!治水事宜多也安排妥当,李溙将符明唤入书房相商,如何向圣上告假奔丧才好。
符明拿起信笺扫过一遍,略思忖一番,“宫廷近日恰传来大将军梁冀向桓帝发难的消息,不知大将军从何处听得,民间对梁氏一族民怨沸腾与圣上有关,但又没有什么实证,因而指责圣上政令不申,才出这许多灾变。看那意思,是非要剪些圣上的羽毛才罢手。”
“才免太尉赵戒,大将军定不甘心,这只是象征性的失德流替而已。若照大将军的意思,免了尹大人才好,但尹大人却是圣上的心腹与臂膀,若要贬谪,圣上定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