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看去的话,这眉眼甚至有点像她——同样的一双还未成熟的杏仁眼,同样细细的稀疏的眉毛,笑起来的时候会有隐约的酒窝。如此说来,家里的那个丫头天天和男孩子有的拼,这领来的孩子反而像个女孩,不过无论如何,婆婆那关应该更容易通过了吧。
秀芬也不想夜长梦多,于是直截了当地问那管账女人:“这孩子有名字吗?”
管账女人翻了半天,最后不知从桌子的哪个垫脚的地方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放大镜看了好一会儿才无奈道:“唔,没有姓啊,看来这孩子的父母是铁了心的不要他……咳,咳咳,不对。”
她拿眼瞄了那孩子一眼,生怕那孩子听到点什么,可惜那孩子只拿眼盯着鞋尖,浑然是个超然物外的模样。
管账女人不得不又叹了口气,仔细看了看那张纸:“哦,不对,有个单字,哎……好像是……嗯,风筝的筝?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干脆你自己给他起一个得了。”
秀芬心里也是这么想,但是转念一想说这个名字应该是这个小孩和他生身父母的唯一一点联系了,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也同样是他的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她对比了一下自己,就又不忍心将这联系彻底切断,于是她迟疑地问了这个孩子:“那……叫你陆筝好不好?”
那孩子的小耳朵动了动,耳朵尖轻轻震颤了一下,看上去就像初生的小奶狗被起了乳名之后的反应,小孩抬眼看了看她,似乎是在心里思索了一下,又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但是还是轻轻地、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筝。
上下齿磕碰之间,那个尾音就轻轻划了出去,如一抹飞翔的剪影。
39、往事(2)
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冬天差距很大,南方的冷是那种带着湿气的冷,好像那种湿润的冷意会沿着骨缝钻进去,如一条小蛇那般啃噬着骨头;而北方的冷则是那种从外而内的凉,风声夹杂着雪花从衣领里灌进来,不论穿着多厚的衣服在风声中跑几圈,那衣服都好像薄薄一个片,贴在身上就感觉不出存在了。
而迎着初冬的硬风往回赶的秀芬和陆筝,就是上述推论里的两个典型代表人物。
从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秀芬在看护孩子上令人发指的没水平程度,她确实记得把这孩子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的像个球,但单单忘了给他护住头脸,她着急趁着午饭之前赶回去,没留神陆筝细嫩的脸皮在寒风里几乎被刮成了一块砂纸,她回到家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那孩子抱着膝盖蹲在后座上,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小球,直到她碰到自己的身体,陆筝才从一个团的状态里慢慢伸开了手脚,哆哆嗦嗦地抱着她的手臂,把自己重新挂回了她的肩膀上。
秀芬当时就想抽自己几个巴掌,她连忙回家烧了热水给孩子擦脸擦手,然后又找来药膏涂在孩子脸上,最后找来几床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如果秀芬有哪怕一点心理常识,或者说哪怕一点知识的话,就一定会发现不对了——不哭不闹非但不是好事,反而该是件令人忧心的事。一个孩子在短短的几天换了几个陌生的环境,居然如此迅速地适应了一切。
但秀芬察觉不到问题,她反而感到庆幸,这孩子虽然在表达自己感情的方面比其他孩子慢了几拍,但却甚合她意。
要是找来个大哭大闹大吵大叫的孩子,那要怎么在王君面前把这个谎圆过去?
她把孩子送进屋里之后就继续回了大院洗衣服,直到陆琪雨抱着那个破烂的皮球,兴冲冲地撞进了屋子里。
秀芬正想着该怎么和她这个缺根筋的丫头说说这件事,就见这丫头拖着两条鼻涕,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地扑了过去,险些将闻声出来的陆筝吓个半死。
“臭丫头!给我回来!”
好在秀芬终于良心发现地大吼一声,堪堪在她撞到陆筝之前将她制止在了原地,陆琪雨心不甘情不愿地抽了抽鼻涕,把黑乎乎的爪子在脸上抹了一圈,那脸上瞬间就成了个花猫:“妈,我想要哥哥。”
秀芬忍不住笑了:“我可没那能耐再给你生个哥哥出来。”
陆琪雨期期艾艾地蹭到她身边:“那我要个弟弟。”
秀芬疑惑道:“那就是你弟弟啊。”
陆琪雨瞪大了眼:“你骗人!那明明就是个妹妹!”
秀芬总不能说“那你扒了他的裤子看看”这样的话,于是她只能摸摸鼻子,含糊着道:“那就是你弟弟。到时候你奶奶到了之前我再和你说其它的事,你可别给我说错了话。”
以陆琪雨这样的年龄,已经完全把她的话抛到了脑后,她长长吹了声口哨,像寻着骨头的狗那样兴高采烈地冲了屋里,在陆筝略显讶异的目光中,她扑通一声扑到了床前,然后就蹲在地上,撅着屁股将头插进了床下,然后就是一件又一件的女孩童装天女散花似的飘了一个屋子。
这都要“感谢”那位小姐心丫鬟命的婆婆王君,她帮佣的那家女主人触景伤情,把那一屋子的女装锁在了屋子里不让人碰,许多衣服价值连城却没人去穿,在王君看来就像把珍珠仍在地上,然后用大把泡泡糖黏了许多灰尘给裹住了似的。
她有事没事就去偷偷那几件出来邮给秀芬,以表达她矜持的“男女平等”的决心。
只可惜陆琪雨这丫头打从生下来就中气十足,明明长了一张白净又可人的脸,偏偏生了个男孩性格,上山掏蛋下地摸鱼进林子偷桃是一顶一的好手,一让她穿女装就像要了她的命,结果王君拼着脸皮邮回来的衣服就通通压了箱底,在陆琪雨心情好的时候才会搜出来当个迷彩服,大汗淋漓地分给小伙伴们出门遮阳擦汗用。
……若是让王君看到,绝对会捂着胸口倒地,倒地之前还会喷出几口血箭来表达她的悲愤之情。
陆琪雨趴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心满意足地抱了一件出来:“弟弟,你试试这个!”
那是件白底碎花的小洋裙子,连标签都没剪,布料如同绸缎般丝滑,看上去就是价值不菲的好货。
陆筝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却半点动作都没有。
陆琪雨忍不住哭丧了脸:“弟弟,你不陪我玩儿吗?”
陆琪雨其实是想要一个妹妹的,她打心眼里不认为自己是个女孩,既然不是女孩,那就要像那些武侠评书里一样有一个时时需要保护的红颜,男人的威名要如何建立?当然是要通过他的女人来彰显自己的地位。
当然,以陆琪雨的年龄和阅历,她现在还体会不到这些。只能说有些人生来的性格就是保护者,她想帮助别人保护别人;但她同时也是个需求者,她需要别人对她的认可和认同,以及对她强大的那种顺从。
她像个引导者那样强行挤入了陆筝的世界,以她的意志来影响陆筝的意志,潜移默化地在他的心里种下了磨灭不去的种子。
陆筝在心里思索了一会儿,还是缓缓伸出了手,示意她将衣服帮他套上去。
他隐约觉得这是自己最后要定居的地方了,没有人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面前这个女孩就是她的“家人”,是他要讨好的人,他不想让这个女孩难过。
他对于自己亲生父母的认知是有限的,只隐约知道那是个不太一样的家庭——至少和现在的这个家庭不太一样,但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又完全无法表达出来。
“妈妈妈妈妈妈!”
陆琪雨像个小炮弹似地奔出去,差点栽进秀芬洗衣服的盆里,她身后跟着跑得跌跌撞撞的陆筝,陆筝被她拉的摇摇晃晃,险些就要跌倒在地的时候被秀芬湿淋淋的手掌一扶,终于算是挺直着身子站在了原地。
他微垂着头不去看人,只是从碎发的缝隙里挤出一点皮肤,薄薄的红晕浮现在了脸颊上。
他本来皮肤就白,身体又小,全身的肉似乎都长在了脸上,脸颊捏上去的时候会有一点嘟嘟的肉感,会随着手指的牵拉而变换出形状,又因为年岁不大,下意识地就会勾起人的疼爱,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揉来揉去。
心里这么想着,秀芬就这么做了,她把陆筝抱在怀里搓揉了一会儿,然后就放他回去和陆琪雨凑在一块玩去了。
结果这么一玩儿就玩出了问题。
秀芬这个“不负责任的亲妈”的光辉历史又要被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她家当时睡的还是土炕,土炕很高,旁边支起了一个不高不矮的小桌子,秀芬本以为以那样的高度两个孩子应该够不着,但她没有想到,当家里有了一个新的小孩之后,另一个大孩子油然而生的那种“长辈”的自豪感不容亵渎,结果就是陆琪雨站在土炕上踩着凳子去够一盆水,那盆水就晾在桌子上,而且盛的很满。
结局可想而知,陆琪雨一个粗心没站稳,将那盆水好死不死地一滴不剩地全送给了那床被褥。
秀芬进门的时候差点没捂着胸口倒下,她急匆匆赶来,先象征性地给了那不省心的大丫头几拳,然后就把被褥湿了的那边卷了起来,有时候事情总是一件赶着一件,她今天刚刚勤快了一回,将家里其它的床铺被褥什么的都洗了个遍,造成的结果就是——没有换洗的床褥了。
这可怎么办呢?
这张床原本就是张单人床,是断断睡不了她这么个成年人的,去领养一个孩子虽然盘算已久,但大体上还算是心血来潮的一个决定,这没什么生活常识的妈甚至连个简易的新床都不知道给孩子搭,结果就是这俩孩子光脚站在地上大眼瞪小眼,看他们的妈呆愣愣站在原地发愁。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拍拍脑袋,做了个自认为英明的决定——让陆筝一个人在这屋睡。
她这么想也是有原因的,陆成荣今天应该还是在外面不回来,这两个孩子虽然年龄不大,但是男女授受不亲,总不能把这俩孩子凑到一堆去睡,再者说这张床也实在太小——是搂着自己的亲闺女睡,还是搂着一个刚领回来的小子睡?
这闺女虽然让人头疼,但也好歹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本来就已经爸爸不疼奶奶不爱的了,亲妈难道不该多疼疼她吗?
对于她的这个决定,陆筝自然是没有异议的——确切地说,他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异议”,对于给他的这个安排,他只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就逆来顺受地点点头,而陆琪雨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被她妈一步一个踉跄地给拖回了屋子里。
但是秀芬忽略了一件事,这一切假设的前提都是“陆成荣不会回来”,但有件不幸的事儿发生了,就是陆成荣当晚真的就回来了。
其实陆成荣本来不该回来的——温香软玉在怀,哪个男人舍得离开?这事说起来也确实是奇怪,他明明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的模样,天天除了吃喝就是嫖赌,横竖也没有个来正经财的正经营生,老大不小了还得腆着脸陪着小心向她那佘太君似的亲妈要钱,若是按一般人的看法,有秀芬那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媳妇就应该供上猪头肉感谢上天了,谁知就这么一空有一副皮囊的草包居然女人缘还不错,活脱脱就是一个“万花丛中过,只采八千朵”的王霸之才。
这天,王霸之才良心发现了,他想起了苦苦守候在家,说不定已经哭晕在洗衣盆边的虞姬。
也恰好是赶上王君要回来微服私访的时候,他就算再混再不是个东西,也得在自个儿的钱财来源面前低头,而首先要做的就是堵上自家那个正宫娘娘的嘴——虽然这正宫娘娘有嘴也不会说话,但至少也不能一个不留神了,就向佘太君大吐苦水吧。
于是那天陆成荣从路过的杂货铺买了个草编的蚂蚱回去糊弄媳妇,走了一路突然觉得不对,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又把蚂蚱扔了,换了个旁边老耿家太太晾在墙头的土线围巾。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劫富济贫的大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于是他从兜里随便掏了几个骰子放在墙头,就当和老耿家太太以物换物了。他在临走之前还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自吹自擂地想着自己是个多么光辉伟岸的人物,就差没用胸膛去堵枪眼了。
结果就是这么个为国为民的标本,就直接飞闯进了平时自己闺女才会睡的那间小屋。
他平日里根本是不会正眼看那个丫头的,那丫头从小就没个姑娘的模样,再加上没法给他们老陆家传宗接代,在这个当爹的眼里,养着她纯属就是人道主义——但就算是人道主义,也是要糖果和棍棒轮番上场的。
陆成荣这天在一个寡妇那儿喝多了酒,醉的天旋地转分不清人脸,刚一进屋就扑通一声险些摔在床边,但他隐约能看见床上是睡了一个人的,大小和体型都和自己那不长进的丫头差不多——当然,以他现在老眼昏花的程度,就是秤砣和竹竿放在他面前,他也觉得那体型没什么区别。
他脚步踉跄地扑过去,倒是有点人性的没掀开被子,只是“吧唧”就在那孩子额头上亲了一口,留下一滩带着酒味的唾液。
陆筝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与呵呵傻笑着的陆成荣对了个正着。
……他在这个新家庭里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总结概括之后可以用三个词语来形容。
……黑夜。酒后。床。
……多么纯真而又质朴的初见啊。
这时候就应该显现出不对了——按理来讲,一般的孩子遇见这样的事都应该咧嘴大哭,哭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把左邻右舍都吵起来才能善罢甘休。但是陆筝不是,他表现的实在太平静了,那眼里空荡荡的,但是还是能看出一点想要咧嘴开哭的意思,他就这么没什么复杂感情的看了一会儿这个男人,然后就把被子向上拉了拉,鸵鸟似的盖住了自己的脑袋。
……明显的逃避啊。
陆成荣怔忪着脸抹了抹嘴,在电石火光之间就清醒了大半,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就大致猜出了这是怎么回事。
家里那个脑壳被驴踢了的婆娘,八成真的领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来。
他一时酒气上头,气得哆哆嗦嗦地,伸手就想狠狠给这孩子一个巴掌,不过这孩子缩成个小团挤在被子里,还在随着呼吸的频率瑟瑟发抖,陆成荣就算再禽兽也知道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于是他像头气疯了的公牛那样在屋里转圈,转了几圈之后就撞出了屋子,几步扑上前去,一脚就踹开了秀芬她们那间大屋的门。
“你这个脑壳进水的臭婆娘!你他妈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居然又领个丫头回来?你还嫌丫头不够多是不是啊?一个个的就是给别人养媳妇,明儿我就雇几个人来,把这俩丫头打个包送走,省得留在我家,让我看着碍眼!”
陆琪雨在他破门而入的时候就清醒了——这孩子一个轱辘从床上滚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扑通就立在了门边。她赤脚踩在地上,稚嫩的肩膀上仿佛托着什么重物,她年龄虽小,站在那儿却仿佛一杆竖直的标枪,还是粹了火药烟灰的那种。
秀芬则是没出息多了,她哭天抹泪地抢上前来,趴到地上就开始嚎啕,从自己的家世凄凉哭到人丁稀薄,哭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不对:“那孩子是个男孩!”
“你他妈耍着你爷们玩儿呢?”
陆成荣口不择言地大骂,回身走了几步就冲进屋里,拽着陆筝的胳膊就把他提了起来,凶狠地拉到了院子里:“这分明就是个丫头!你以为老子醉了,连丫头小子都分不清了吗?”
这事儿也要怪他们这不着调的妈,秀芬看着那裙子在陆筝身上很合身,也就懒得再给他找睡衣,就想着让他先穿这个对付一夜,第二天的时候再找他能穿的衣服,结果就造成了这么个百口莫辩的结果。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陆筝细弱的好像小奶狗的声音突然响了出来:“……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