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愤怒在心中凝聚,陆明宇心中难过,声音也骤然提高了八度:“你现在这么跳下去,就是为了让那些不在乎你的人骂上一句‘活该’,然后完全地将你抛之脑后么?那些在乎你死活的人却要背负着这种重担,永生永世活在成为杀人凶手的痛苦之中!”
陆明宇再次踏前了几步:“你有什么资格就这么伤害那些爱你的人!你这个自私透顶的胆小鬼!”
“唔——”
阿空突然蹲下大哭起来,他所在的地方原本就在护栏外边,他的两只脚原本也是侧放着挤在桥边,他这么一动,原本就蹭在外边的去的半只脚也立刻就要打滑,眼见着就要掉下去,他突然灵光开窍似地胡乱在边上一抓,居然堪堪抓住了护栏,险些就整个滑下去了。
但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要上来的意思:“不行、不行、你劝我也没有用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谁说也没有用的,如果我不跳下去的话,连我自己这关也过不了,我又丑又没用,又没人要我又没人喜欢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我什么都做不好,呜呜,如果不考上重本的话,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容身之处……”
“喂喂喂”,陆明宇越听越火大,简直想把这鬼哭狼嚎的小子直接踹下桥去:“还有半年多才高考呢,你为什么这么难过啊?再说考不上重本又怎么了,这世上考不上大学的人还好好活着呢!北大的出来还卖猪肉呢!清华的出来还搬砖呢!水泥搬运工现在一个月还能挣一万呢!他们都没哭天抹泪地怨恨世间不公,你一个天之骄子就不觉得自己林黛玉上身了么?”
阿空居然在满脸泪水鼻涕的情况下还把他的话都听进了耳里,因为他从桥栏的缝隙里抬起了一只红肿的眼:“……为什么要把我和他们比较?有什么可比性么?我最讨厌别人拿我和别人比较了!我又不是为了别人活着,凭什么拿他们的人生和我相比?还有!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是说即使我重本毕业也挣不了多少钱么?钱钱钱!一个个就知道提钱!你活着就只剩下钱了么?!”
我擦擦擦擦擦!
陆明宇他们几个只觉得面前有数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草泥马们还露出性感娇羞的小屁屁对他们拼命摇晃,那红艳艳的屁股上不停浮现出你打我啊你打我啊,让你打我你怎么不打我呢,你一定是不敢了吧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
妙玉和刘姥姥果然不是同一个次元的人吧?!
其实根本没法交流的吧?!
莫翔已经根本懒得去管自己的表情了,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恶毒的杀人方法,比如戴上手套去推这个小子一把,或者突然尖叫一声说条子来了……
“擦!条子怎么还不来?”莫翔如梦初醒般地问道。
学究这会儿也一样额上冒汗:“我也不知道啊,现在根本不敢再打电话去问了,估计是路上堵车吧……”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么?这么晚了路上居然还会堵车?”
“现在和我说这些有意义么?难道我还能长出千里眼来看看他们走到哪里了么?”
“……”
他们几个互不相让地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陆明宇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朝阿空那边挪去,似乎随时准备在他跳下时抓住他的胳膊。
在这种气氛紧张的时候,阿空还沉浸在自己泪流成河的世界里:“……呜呜……为什么只有我这么倒霉,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这世上简直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了……”
“你才不是最倒霉的呢”,陆明宇的声音不知为何变得低柔许多,听起来就像是管弦在轻轻敲击着石柱:“就比如我们几个人,一直活在五中这种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人堵住狠狠地揍上一顿,揍得连自己的爸妈都不认得自己;那个戴黄眼镜的小子,出生的时候就是八百度近视,看了这么多年的也没亲身实践过……”
学究冷笑了几声,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
“……还有那个染着黄毛的看起来就不像个好人的家伙,他暗恋的女神这么多年也没给过他一个正脸,而且对他最好的兄弟穷追不舍……”
莫翔咔嚓一声咬碎了一口钢牙。
“……旁边那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家伙,这么多年都只是别人的小跟班而已,即使他拼命想在人群里突显出自己的价值,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刘轩伟狠狠踹了几下护栏,但还是努力忍着没有起来跳脚。
“还有我。”
此时的陆明宇已经站得离阿空很近了,不知为何,他的眼里居然很没出息地积聚了泪水,眼眶周围也迅速地红肿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近似耳语地、颤抖地对阿空说:“……我爱上了把自己养大的人。”
——爱上了一个该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在这世间之中,在这深渊之谷,只有这一根绳子在摇晃着飘荡。
风声呼啸,雨声点染,也只有这块长布好像在描画着这么伶仃而孤单的场景。
陆明宇想起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身边都没有朋友,他们相约去一个地方一起死去,就像他们存在的地方其实有人在关心并且爱护着他们一样。于是他们看着地图佝偻着走,每走过一个地方的时候都要问别人下一个地方的路标,可是他们还是在路上走错了方向,在死去之前也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
只能孤零零地离去罢了。
或许只是憋闷了太久,或是实在是没有发泄的渠道,或许只是那种被他刻意掩埋着的重压总会在他不经意间伸手挠他一把,然后将那自欺欺人的面具揭下来,再狠狠甩他几个耳光似的。
总之,他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恐惧,居然对着这么一个素不相识的、马上就要告别世界的人说了。
其实他只是想说……自杀真是最便宜了敌人而又最伤害自己的好办法啊。
他不会为任何自杀的人鸣冤叫屈,只会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然后啐上一口说“你活该”罢了。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啊。
阿空似乎被他这一惊一乍的模样吓怕了,或者被他这种毫不掩饰的剖白给震惊在了原地,阿空心里有了一个想法,想在临死之前看看这个人的脸,看看这个大逆不道而又违背世俗的人究竟长了一长多么穷凶极恶的脸……
他慢慢地、一格一格地伸出手去,那一帧帧的画面仿佛被缓冲成了以毫秒计的钟表表针转动的速度。
就像圣女把橄榄枝递给了半跪的仆从。
陆明宇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令人喜极而泣热泪盈眶的动作,他忙不迭地伸出手去,还差一点就能抓住阿空的手——
“——站住别动!”
警铃随之大作,尖利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空。
无数人奔跑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从远至近而来。
阿空原本飘摇而迷茫的神情忽然一抖,好像谁用尖锐的冰凌打翻了那一池静水,他用力闭上了眼睛,眉眼间逼出了一丝恼怒和戾气,然后他居然露出了那么怜悯的一瞥,脚底一滑,就放弃似地向后翻了过去——
“——别跳!”
陆明宇声嘶力竭地大吼,他半个身子都翻过了护栏抓住了阿空的手,谁知阿空求死之心太盛,陆明宇那一下狠握又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么重力加着惯性,居然直接被阿空给拽了下去!
“我操,宇子!”
莫翔从远处看着,眼珠都要从眼眶中被整个地瞪出来,他目眦尽裂地扑上前去,扒着护栏就要向下跳——
——却被刘轩伟和学究一人一手地给狠狠按住了。
陆明宇和阿空就像两个连体炮弹一样直直坠进了海里,冒出两个硕大的浪花,水流狞笑着旋转了几圈之后,就将他们彻底吞噬了。
黑沉沉的,连个气泡都浮不上来。
37、起始
“嗑啦。”
一声清脆的碗碟撞击的声音,坐在沙发上的女人突然一抖,手包顺着沙发坐垫滚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
女人支支吾吾地道着逻辑不清的歉意,嘴里就像塞了团石子似地说不清话,她颤抖着伸手摸索着,试图将手包从地上捡起来,捡了几次却依旧滑脱到了地上。
一只大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那只手帮女人捡起了包,扫落了上面的灰尘之后,才将它又放回了女人手边。
“对、对不起,我真是、我真是太没用了……”
女人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将原本摘下来放在茶几上的墨镜又架回了鼻梁上,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想起来什么似地再次摘了下来,转而对坐在对面的男人露出一个近似歉意的、怯弱却讨好的笑容。
“姐。”
陆筝突然出声道,他这一声低沉到了极点,造成的反应却像是扎爆了一个鼓囊囊的气球,对面的女人忽而向后一蹭,瘦削的脊梁骨险些顶到沙发的靠背。
陆筝叹息一声,把茶杯往陆琪雨那边推了推:“茶要凉了。”
陆琪雨勉强笑了笑,伸手掩饰似地端起了茶杯,她穿了一件松袖里衣,抬起肩膀的时候,衣服的袖子就向肩膀那边滑了过去,一团犹自暗红着的疤痕露了出来,那疤痕看上去真是年代久远,丑陋地生长在女人的手臂上。
陆筝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个伤疤……”
“嗯,这个么?”,陆琪雨突然反应到了他的异常,于是连忙把袖子拉下来挡到了手腕上,连声回道:“没事没事,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早就不疼了……”
又沉默了下来。
连夜风都缓慢地停止了呼啸。
在这样凝固地能把人逼疯的空气中,陆筝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这么多年不见……你生活的怎么样?”
他没有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也没有问:“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有回来看过我们?”
更没有问:“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这些问题问出来根本没有意义,只会徒增双方的尴尬罢了。
即使是这个问题,也是实在没话找话地寻找出一个由头罢了。
一个人生活的怎么样,从外表上就可以看出来了。
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女人,却已经要靠厚厚的妆容来掩盖年龄,那些细小的皱纹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她的眉角眼尾,不知她是不是在这些年里做过什么整容手术,那张脸和记忆里总有些一些出入。
属于年少时的青春和嚣张随着岁月渐行渐远,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瘦骨伶仃,露在外面的肌肤虽然白皙依旧,却没有了当年的光滑细致。
连气势也不似于那种要挤出身体,笼罩一切时的自在潇洒。
是生活打磨了她的棱角么?
可她是陆琪雨啊,是他又敬又爱,又恨又怕的姐姐。
陆筝不知自己的心底是什么滋味,那就好像把黄连挤出汁水挤进了喉咙里,从舌苔向上都泛起了难言的苦涩。
热烫的茶杯被捧在掌心里,那些热意似乎能顺着手腕延伸到心灵深处,这种热量给了陆琪雨一丝不知从哪儿而起的支撑,于是她努力地抬起眼,鼓起勇气与陆筝对视,可是几秒钟之后,那张面具就骤然卸开,她崩溃地轻声哭泣起来。
“小筝,我后悔了小筝……”
“我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么后悔过……”
“那个人当初那副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他确实喜欢我,也确实把我娶回了家,他家里的佣人们也把我当少奶奶供着……”
“我为了他做了处女膜修补术,还整过容,也打过肉毒杆菌,可是他还是找了另一个人……”
“在我之前就有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都给他生了儿子,可都被他一脚踢开,他家大业大,根本不缺女人,也没有女人敢惹他,他说我有精神问题,还把我关在屋子里不让我见人,我这次还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他是个性变态、有暴力倾向、他那大儿子比他还要变态,我曾经怀过孕,都检查出来是儿子了,可已经离开他的前妻打来电话骂我,说我是不要脸的臭婊子烂小三,他嘴上安慰我,可过几天我就从楼上摔了下去,孩子也没了,结果他把家里的佣人赶了出去,说是没把楼梯擦干净,楼梯上有水才会害我摔倒……”
陆琪雨开始只是在低声啜泣,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齿间牵拉出像要把什么剥皮噬骨般的怒意,可那怒意却更像是掉进陷阱的小兽犹在垂死挣扎:“可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那只笑面虎,在众人面前那么一副有公正又正义的模样,背地里比谁都心狠,我本来子宫壁就薄,那次流掉之后就再没怀过孩子,现在我岁数也大了,再怀一个的可能性已经接近于零了……”
陆筝一直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从陆琪雨这边看去,估计会觉得他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但事实上,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陆筝的两只手掌已经紧紧攥在了一起,手背上都冒起了青筋,深紫的淤痕清晰地浮现在苍白的肌肤上。
陆琪雨犹在低喃:“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后悔把明宇留给了你——”
“——别说了。”
陆筝豁地抬起了头,眼里积聚了一丝难得的不明来意的怒火,他再次重复道:“明宇不是包袱,不准用‘留给’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
“对、对不起”,陆琪雨明显被惊吓到了,她擦了擦眼镜,隐形眼镜被泪水冲出了眼眶,那泪痕如小蛇蜿蜒在面容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真的辛苦你了,我看这里并没有女人存在过的痕迹,你还没有找个太太么?也对,带着明宇这么大的孩子也确实是不好再找,现在的女人找男人的时候都要看对方有没有孩子,我、我现在岁数也不小了,也不会再有孩子了,等我老了,都没人给我送终,一个女人只能孤零零地等死……”
陆琪雨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泪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了茶几上:“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小筝,我今天过来找你是为了一件事,我觉得,这件事不管是对你来说,还是对我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我缺一个儿子,而你没有了负担,也完全可以去找一个女人,再去生一个儿子,再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开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所以、所以——”
“——你的茶水凉了,我去续杯。”
陆筝突然站起身来,不知为何他似乎没有看到近在咫尺的茶几,在站起身来的时候,膝盖狠狠磕碰在茶几上,发出骨头与玻璃相撞时那种碎裂般的巨响。
他突然把陆琪雨面前的杯子拿起来抓在手里,回到厨房给她重新续了一杯水,在把杯子放到饮水机下面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每根指节上的骨刺都像要穿出薄薄的皮肤,青筋颤动着随时要裂开,而那水流磕碰在杯缘上的时候,迸溅开的滚烫的水渍打在地上,声声都好像重锤砸进了脑海里,牵拉开刺骨的疼痛。
陆琪雨的声音犹在喋喋不休,如同尖椎般一根根地刺了进来:“所以,我这次偷偷地跑过来,也只是想对你说,也只是有一件事想对你说,请你、请你把明宇、请你把明宇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