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和陆广荣两个被吓得把眼泪鼻涕“刺溜”一声抽了进去,这才看出他们不知何时居然跑到了知识分子门外,这知识分子年逾六十,姓陈名自修,据说还有个什么“字”之类的东西。沿着族谱往上扒,这人祖上也算是个王爷,原本也算称霸一方的数一数二的富贵门第,只是后来文革的时候被折腾的厉害,这才卷了铺盖从京城逃走,最后来了这狗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小乡村定居。
陈自修虽然家世已然没落,但是派头丝毫不减,平日里在家里写几个字画卖卖,时常有开着小轿车打扮的油头粉面的人找到他们家,只是很快就会被陈自修不吐一个脏字的、之乎者也着问候着老母骂出去。
这个开门的却是他家的一个仆佣,穿着灰青色的长衫,柳眉倒竖的活像是个穿越来的角色,只是那脸谱活灵活现的可不像个古代人:“吾既问汝,汝缘何不答?”
陆成荣在一边笼着袖子咂嘴,心想这富贵人家就是不一样,连仆佣都是从“飞力彬”请来的,说出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洋话。
那仆佣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自己这话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于是也只得自降身价和他们凑成了一堆:“是不是找你们家那个小子?那孩子迷路了闯进了我们老爷的书阁,这么晚了,估计也该睡下了吧。”
这下陆成荣终于听懂了,他忙不迭地扑上前去,心里想的是‘那你怎么不来告诉我们!在这儿拿什么乔!’,嘴上说的却是:“哎呀我们家不省心的小子真是给你添麻烦了!我们现在就来带他回家!”
他这话音未落,就被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给震在了原地:“谁想带他回家?”
那门又被拉开了一些,两人这才看到,被他们腹诽了许久的陈自修陈老爷子正站在门前,手里擎着根桃木杖,正目光灼灼地向两人逼视过来。
早过了蓄须留辫子的时代,陈自修还是留了不长不短的两嘬山羊胡子,他一说话,那山羊胡子就动上一动,好一副仙风道骨而又无比滑稽的姿态。
陈自修拿桃木杖在地上撞了几撞,碎石在他杖下被打得咯拉咯拉直响:“这孩子今天就在我这里留宿,明日早晨会把他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这老爷子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把卷成个小团的陆筝抱在怀里,陆筝小脸煞白,眼角还有两行哭花了的泪痕,在睡梦里还在时不时地抽噎鼻子,陈自修几近爱怜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就把他又往怀里搂了搂,身上被沾染上泪水也不甚在意,不过转而面对那两个人的时候,脾气就说不上好了:“还不快走?准备让左邻右舍的都出来看笑话吗?”
孩子还小不懂事,他这个活了这么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能不懂人情世故么?那家原本就只有个丫头,这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就多出来个小子,这小子今天不小心闯进了他们家的书阁,居然胡乱趴在一本书上睡着了,被发现的时候灰头土脸,脸上都是被硬纸板压出来的红痕,说不出的可怜。
而这孩子所谓的父母——从头到尾担心的都不是这孩子的安危。他们真正担心的是,若是这孩子丢了,他们要怎么向家里虎狼一样的长辈交差。
这和那些还没有做好准备就生下孩子,然后又狠心把孩子丢掉的人有什么区别?
陈自修越想越气,忍不住说话就不客气起来:“你们也别不拿这孩子当回事儿——说不定以后,给你们养老送终的就是这个孩子!”
他这话说的已然是十分过分,说偏颇自然是有所偏颇,说生气,面前这两个人也同样生气,但是现在孩子还在那老不死的东西手里,而且已经说好了会明早原封不动的送回来——这两个不着调的爸妈少不得唯唯诺诺的应了,咬碎牙往肚里吞,憋着一口将喷未喷的老血,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陈自修冷哼一声,掏了方巾出来,把那张拧巴着的五彩斑斓的小脸擦了擦,一甩袍袖带起两袖清风,然后施施然回了院子,着人把门关上了。
这两口子晚上忍了气睡下,可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到底是忘了安抚睡在另一个屋子的佘老太君——不过转念一想,若是王君这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他们也不用去领了个孩子回来充数了。
王君在他们刚有动作的时候就已经醒了,城里那家的几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夜里啼哭起来就像几条小狼,这也让她的睡眠质量向来不好。她本想醒来之后就出门看看,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于是就在暗夜里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屋顶,等到陆琪雨从门外回来,这精明能干的小老太太早就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进口奶糖,随时准备严刑逼供了。
陆琪雨大气都不敢出地躺到了她身边,王君故意咂了咂嘴,状似不经意地将奶糖慢悠悠推到她面前去,从眼角的余光中都可以看到,陆琪雨的眼几乎一下子就直了——别提奶糖这种东西,她几乎连糖纸都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舔一舔,乍一下看到这个传说中的宝贝,她的心理防线瞬间就被渴望的洪水给冲塌了。
王君一看时机成熟,咕哝着嘴就从梦中醒来,眼中神色变幻了一会儿,才尽量装作温柔地拍了拍陆琪雨的头:“奶奶今天话说的太重了……奶奶向你道歉。”
陆琪雨憋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了下来,她捂住脸悄悄地哭了,抽抽搭搭的甚是可怜,其实小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他们在受到委屈的时候也不会要求那么多,他们要求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只有一句道歉就够了。
只要大人能稍稍示弱,他们就会感到,所有的委屈都被无声地化解了。
王君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接下来的话险些问不下去:“小雨,你告诉奶奶,弟弟平时都喜欢吃什么啊?”
陆琪雨今天心情大起大落,早把秀芬之前交待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呜呜……我不知道。”
王君一想,这两个孩子年龄都不大,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奇怪,于是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句:“弟弟的名字是谁给取的啊?”
陆琪雨依旧摇头:“呜呜……不、不知道、妈妈说是别人给起的……妈妈不让我叫别的,就让我叫弟弟……”
王君也找不出什么纰漏来,于是准备换个问话方式:“那爸爸妈妈平时对弟弟好吗?”
陆琪雨的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委屈地直点头:“妈妈说、说弟弟既然来了我们家,就是、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我们都得对弟弟好、好才行,呜呜……”
这下王君终于咀嚼出了不对,她的脸色不免也沉了下来:“这是妈妈的原话吗?”
她语气一变,陆琪雨也终于知道自己说出了什么,但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总之她吓得连哭都忘了,小眼球咕噜噜满地乱转,却是任凭王君再怎么问再怎么引诱,也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了。
41、往事(4)
折腾了一天累得如同老黄牛的陆成荣两口子不会知道,在他们呼呼大睡着和周公大战三百回合的时候,他们家的命运就已经带着彩虹似的五色斑斓的带子从头顶飘过,不带走一丝云彩的离开了。
王君在城里是竖着走的,走的路线堪比现在国际T台上模特们走的猫步——别的不说,那线真是走的又直又长,煞是顺畅,虽然心里弯弯绕绕九曲十八弯如同山间小道,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一副老僧坐定的淡定模样。
既然回了老家,王君也算拆下了那副强装出来的名为尊严的面具,把赤裸裸的内里螃蟹似的横走出来给人欣赏,谁知挥舞着钳子显摆了没有几圈,就被人摆了一道,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
平心而论,王君是把她这宝贝儿子捧在掌心里的——陆成荣从小就嚣张跋扈,在“死不要脸”这项技能上,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她这当妈的心里和明镜似的,但情感上还是倾向于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情或者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自己的儿子。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收拾行囊静悄悄地走了,和来时一样,等陆琪雨迷迷瞪瞪地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经受到的就是她父母狂风暴雨般的连环轰炸式袭击。
“你这小丫头片子是不是和奶奶顶嘴了!”
“怎么奶奶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你说你怎么就那么能睡!奶奶走的时候你都没有听到声音吗?”
“养你到底有什么用?就知道吃就知道玩!明儿就把你送到村东头老刘家给他儿子当媳妇!”
陆琪雨怔怔愣在原地,被她父母炮火连天的轰炸给吓呆了,只有在听到“老刘家儿子”的时候,她才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然后眉毛一抖就想开哭,老刘家儿子是个瘸腿的麻子,她是真的害怕陆成荣会把她送走。
陆成荣看她的脸就烦的不知如何是好,此时也只能拽了她的领子将她往旁边一丢,然后就急匆匆拉了秀芬一起,借了辆车就去拦佘太君了。
陆筝从陈自修家回来的时候,家里的院门已然大敞四开,风声从外向里横灌了进去,那院子像个漏风的布袋一样随着风声的越过而鼓胀着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从厨房那边传过来,抽抽搭搭的甚是可怜,听着听着就像要断了气似的,陆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就迈着两条小短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了陆琪雨的腿。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只是看着陆琪雨这么难过,他心里的同病相怜的触感也如同扒开了的那种又苦又涩的杏仁,汁水都被挤出来顺着喉咙滚下去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只能说出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姐……姐姐,不……不哭。”
陆琪雨隐约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可能害了陆筝,陆筝这么一安慰她,她心里的愧疚更深,却强撑着不肯回头,只能把手里那块攥了许久,已经黏在手掌上的糖纸扒了下来,把那块飘扬过海而来的、已经粘出了几根长丝的奶糖塞进了陆筝嘴里:“……弟弟,给你吃。”
那是陆筝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但是这味道却是咸的,是甜的,是苦的,五味杂陈,乍一下几乎品不出它们的滋味。
那天晚上陆成荣和秀芬两个并没有回来,姐弟俩挤在一起睡了一夜,第二天却被人从被窝里生拽了出来,陆筝在迷蒙之中只能看到陆成荣凶神恶煞的一张脸,那张脸几乎是扭曲的,好像被人用硫酸给泼了一遍,陆筝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瞬间就清醒了,可是眼前明晰起来的时候,陆成荣已经恢复了那张慈父似的关怀面容,还煞是温柔的用手摸了摸陆筝的脸,之后就转身走了。
就此之后,陆成荣一个月才会回一次家,而秀芬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趴在屋子里锁上门哭了整整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做出过激的举动了。
而陆筝毕竟年岁尚小,很快就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注意——陈自修家的书房。在那个年代来看,那书房完全是个皇帝才能拥有的宝库。
那里面有各式各样的书籍——线装的四大名着,带着批注的国外文学,边角褶皱的灰突突的易经八卦等等。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不知从哪里流传过来的卜盘,颇有些年月的龟壳上画着许多横七竖八的让人看不懂的符号,陈自修每每都会叹息着点上大烟斗,在昏黄的草灯下迎着细弱的光看着这些古拓,而陆筝就团成个小松鼠的模样,趴在比他还大的书上看的津津有味。
这孩子在语言和气力上的缺陷好像在其他地方被弥补了,他看书奇快而且好奇心旺盛,有时候会费力拖着能把他压扁的书本蹭到陈自修腿边,他表达起他的意思来很是含糊,但是陈自修还是听懂了他的问题——“爷爷,什么是‘传道、授业、解惑也’?”
对陈自修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但又同时不好回答,就像那个名为圆圈的知识网,知道的越少越是不知天高地厚,而知道的越多,每每要说出一句话的时候却要思前想后,似乎总有一个不知名的绳子勒在嘴边,阻碍他的思维澎湃而汹涌地泻出似的。
也难为这孩子认得这么几个字,陈自修宠爱而又欣慰地摸着陆筝的脑袋,想了又想才说:“这是最有学识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每个小男孩都是英雄主义的优秀拥护者,在陆筝看来,‘最有学识’和‘最伟大’是画了等号的,但是他关注的却是另外的东西:“最伟大的人还能做什么?”
陈自修看着他紫葡萄似的圆溜溜瞪起来的眼睛,这不着调的老学究难得地想逗逗他:“还能娶天下最美的姐姐。”
谁知陆筝半点都不感兴趣:“能让爸爸妈妈姐姐都不哭了吗?”
陈自修一滞,顿时感到喉咙口哽住了什么东西,连呼吸都不顺畅了,他犹豫着把手覆盖在陆筝的发顶上,带着点颤抖地回道:“……能。”
陆筝顿时就笑开了眼,这孩子从小喜静,不爱说话不爱闹,脸上从来都没什么太过夸张的表情,此时这眉眼一弯,稀疏的两条眉毛叠在一起,瞬间就带出了一种无上光荣与喜悦的意味来。
陈自修把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忍不住摘下老花镜,长长叹息了一声。
秀芬却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自从上次回来,她就对陆筝采取了放任自流的态度——既不夸奖也不管教,想要出去玩就出去玩,想要去陈自修家蹭饭就去陈自修家蹭饭。当然,他们自己做饭的时候也会带上陆筝的一份,但若是陆筝回来晚了,悄悄挪着脚步走到桌边的时候,却会发现桌上已经满是残羹冷炙,他自己的椅子孤零零歪在一边。
陆筝歪歪扭扭地走过去,费力地将椅子竖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就坐了上去,随便抓了几口饭就咽下了肚子。他既不哭也不闹,更不会像陆琪雨那样因为自己受到不公的待遇而放声哀鸣,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个透明的人,浑然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所该拥有的模样。
但即使是这样的隐形人,也一样是会惹祸的。
他当时迷恋上了瓦特的蒸汽机,对那本镶着金线的书非常喜爱,甚至爱屋及乌地喜欢上了里面的图片,那图片上蒸腾出的水汽仿佛能透过书页闯进他的虹膜里,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寻找同样的白雾,于是有一天,他就趴在高高的炕沿边,看着那个嗡嗡作响的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水壶在那里冒热气,如同什么古旧的东西那样咯吱咯吱地发出并不悦耳的声音。
那个东西在他的脑海里拼命喊叫着试图引起他的注意,连那坑洼不平的土壁、尖尖的壶嘴以及长长响起的鸣叫都在蛊惑着他的神智,他好像受到了海妖的控制,于是他拼命伸出手去,试图触摸到海妖的一缕发丝——
——然后就被一声尖叫给彻底惊醒了神智。
他好像从哪个冥想状态里回过了神,断裂掉的神经线又神奇地接合在了一起,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呈一个头朝下栽下去的姿势,可是却是被人一把捞住,捧着头给护在了怀里——
——那个水壶下面是不甚稳重的架子,而他,刚刚居然推倒了那个架子,热腾腾的滚烫的开水向他当头泼过来,却只有零星几滴撒到了他的身上。
将他搂住的陆琪雨却发出了自从陆筝认识她以来的那种最为尖利的惨叫,那叫声之长之厉,将还在当院做饭的秀芬给吸引了过来,秀芬往这边一看,登时就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她几步蹿过来,将陆琪雨的胳膊往带着冰的水盆里狠狠浸了过去,从陆筝泛红的虹膜里似乎都能看到那种异样的白气带着水泡从水底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而陆琪雨疼得连哭都不会了,只呆愣楞看着自己的手臂,似乎是在思量着它是否是被烫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