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芬怒红了眼,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半晌才反应过来似地给了陆筝一巴掌,将他直接打翻在了地上。
陆琪雨却惊叫道:“妈!别打我弟!”
秀芬向前闷头走出的两步在她的呼唤下停止了,她扭过头去擦了擦眼睛,把陆琪雨抱在怀里去了卫生院,自始至终都没再看陆筝一眼。
过了好久陆筝才从冰凉的地板上爬起来,他一言未发,也并不哭泣,只是出去拿了比他还高的拖布把地板抹了几遍,又学着秀芬平时的样子重新烧了一壶水,他人小胳膊也不够长,废了不知多少力气才将水捧上了架子,期间手臂和手掌上也满是燎泡,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一板一眼地将事情做完,然后就坐在门槛边向小路的另一侧遥望,期待着能尽快看到秀芬她们的身影。
而回来的其实是一家三口——陆成荣一脸不自在地抱着陆琪雨,而那小丫头虽然嘴上恨她爸爸恨的要命,实际上却将她爸爸的脖子搂的死紧,眼泪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秀芬却是满面寒霜片言不发,抬腿就从门槛上跨了过去,看都没看陆筝一眼。
陆成荣肉疼地摸摸鼻子,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给陆筝:“你妈心情不好,你别难过啊。”
陆成荣总觉得自己这干儿子不像个孩子——那眼睛黑沉沉的都没个灵动的感觉,看着就像评书里那些活了七老八十的知天命的糟老头子,看着那糖也没有半点兴趣,似乎根本不想伸手去接,陆成荣保持原状地在原地呆了半天,最后只得自讨没趣地把糖收回来。
他转而又抛出了另一个诱惑:“爸爸带你们出去玩儿啊?”
陆筝的目光只固定在陆琪雨手臂上,对他的话没有半丝回应,陆成荣只得把陆琪雨的手臂拉下来给他看:“别难过啊,这丫头猴儿精躲得也快,没受什么大伤,涂了药歇几天就能好了,不过这块疤是留定了。”
那是块紫红色的疤,在陆琪雨的手臂上狰狞着咧着嘴,陆筝忍不住想起当时她扑过来护住自己的样子,眼圈瞬间就涨红了。
这还是陆成荣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将哭不哭的模样,可把他惊愕得够呛,陆琪雨却连忙跟着抹了抹眼泪,直接从她爸爸身上滑下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那样把弟弟搂在怀里拍他的背,一边还前言不搭后语地安慰他:“男子汉大丈夫,疼和苦都要忍着,眼泪掉出来给谁看呢?”
也亏了陆琪雨天天听那些侠肝义胆的评书,居然无师自通地开发出了这种蹩脚的安慰词。
陆筝没说话,只同样慢慢地、回抱住了姐姐。
——我会回报你的。
陆筝心想。
——让我为你做什么都可以。
他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
——陈爷爷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就是别人帮助了你,要百倍地千倍地补偿回去。
42、花火(1)
日子就和老旧的三轮车那样吱吱嘎嘎地过了下去,日影西斜,人也渐渐和三月的柳条那样开始抽芽,随着时间的流逝,陆琪雨终于从泥猴子的状态里稍稍长开了一些,她开始尝试着给自己做裙子做发卡,有时候还会去偷秀芬的护手霜抹在脸上给自己增白。已经隐隐有左邻右舍的男孩子们过来偷瞄她,被她扫到了的时候就会忙不迭地缩回去,活像一只只被敲了脑袋的小王八。
而陆筝则是更加眉清目秀了——用“眉清目秀”来形容一个男孩着实奇怪,但他确实有点秀芬年轻时候的影子,但是比秀芬更白,举手投足之间也完全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按大喇叭老板娘的意思,陆筝这就是文曲星下凡来受历练的,要是不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可是要遭报应的——每每说到这里,陆筝都会似笑非笑地来一句:“那把您家的猪头肉天天供给我几斤怎么样?”,横行八方的老板娘当即就哑口无言,打着哈哈就回去继续当垆卖猪了,这也算传为了一段“佳话”,在左邻右舍之间口耳相传了许久。
日子如果一直这么平顺下去,就没那么多悲欢离合引人唏嘘的故事了——老陆家难得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直到有一天,陆成荣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扬言要带两个孩子去买衣服。
陆成荣带着两个孩子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甚至还带着孩子们到镇上去玩儿了一圈,给秀芬买了两件衣服还有两条围巾,给陆琪雨买了顶小帽子,还给陆筝买了本装饰精美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陆琪雨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心性,很快就把当年自己的誓言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她蹦蹦跳跳地跟在陆成荣后面,满脑子都是当年自己受伤时爸爸在身边悉心呵护的样子,这么左思右想,这丫头便和个无尾熊似的挂在了爸爸的肩膀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了。
走到一个镇角处的三层小楼底下的时候,陆成荣紧紧搂了搂陆琪雨,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然后就把她放下,自己独自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才走出来,但是脸色有点不自在,眼神闪烁着握了手里的两个小风车送到孩子们手里,还挨个拍了拍他们的头:“爸爸上去办点事情,你们自己在这里玩儿,不准跑远了啊。”
陆琪雨脆生生回道:“嗯!”
还不忘加了一句:“爸爸你早点下来!”
陆成荣踌躇着扯开一个僵硬的笑容,转而握了握陆筝的手臂:“在这里陪着姐姐,知不知道?”
他的手掌僵硬,指缝间满是湿凉的冷汗,陆筝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反手就想握住他的衣角,陆成荣却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楼。
晦暗的光影将他的身形渐渐湮没成了一道长线,倒伏着看不清晰,小风车在两个孩子手里随风旋转,陆琪雨银铃似的笑声也跟着越荡越远,陆筝却觉得心底好像被什么无处安放的情绪填满了,他的眼神暗沉沉的,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老成和沉稳。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可以被肆意揉捏的孩子了。他心里其实隐隐是有种预感的,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而以他现有的阅历,他无法完全感知到结局,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个改变的发生。
时间的刻度一点点划了过去,日头慢吞吞地向地平线下坠落,陆琪雨的情绪也从最开始的兴高采烈稀释到了最后的意兴阑珊,她靠在陆筝身上打起盹来,大大的鼻泡一收一放:“弟弟……爸爸怎么还不下来啊?”
——他可能不会下来了。
陆筝抬头望了一眼,那三层小楼外面灰糊糊地贴着许多小广告,看上去就是年久失修没人住的样子。
——他可能直接就从后门离开了。
陆筝抬了抬肩膀,让陆琪雨靠的能更舒服一些,他看了看四周堆的乱七八糟的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忍不住就从心底里生出一点微薄的凉意:“……姐,我们回去吧。”
“嗯?”
陆琪雨睡得迷迷糊糊的:“爸爸让我们在这儿等着他呢。”
陆筝再次抬眼看了看小楼,在夜色下,那低矮的建筑就像个巨大的坟墓:“不,姐,我们回去吧。”
已经不用他们自己想办法回家了,来镇里贩猪肉的饭馆老板在这处旧楼盘边发现了两个孩子,那老板娘生动诠释了她河东狮吼状的大嗓门,一路用她那嗓子当着喇叭就将声音淋漓着洒了一路,一头头活猪玉体横陈地在后面折着耳朵装死,终究有一只不堪其扰,当机立断地就从上面侧翻而下,咕噜噜就滚到车轱辘底下自尽了。
两个孩子眼观鼻鼻观心,如同老僧坐定般沉闷着数指头,那颜色光鲜的风车萎靡不振地倒在一旁,对外界的一切都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
老板娘继续开嚎:“我就说陆成荣那个兔崽子就是不知道学好!居然还学人家赌钱陪钱!还敢和人去借那个什么驴打滚!谁不知道那就是个坑人的东西?被人家堵在门口揍了几顿也不敢回家,养好了伤才回媳妇孩子那儿套近乎!天下的好事怎么都被那个兔崽子给赶上了!哼!人在做天在看,这兔崽子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看老天怎么惩罚他!”
她以为这俩孩子还小,所以可以百无禁忌地想说什么说什么,这可以说是天下大人们一致的想法——只是陆琪雨早就到了能记住话的年纪,而陆筝的心思更是与常人不同,这一字字一词词穿心剜骨而来,在他们心底笼罩上了不知几层阴霾。
秀芬早就听到了消息,已经在村头等着他们了,这个女人好像一夜之间沧桑了起来,但却一反常态地抹干了眼泪,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灰色衣衿上的扣子扣到了最上面的一颗。虽然眼眶红肿手脚颤抖,她还是惨白着脸将孩子们从老板娘手中接了过来,千恩万谢之后才回到家中,给两个孩子脱鞋洗脚,但是把同样一块儿买回来的衣服帽子什么的全丢了出去,一件都没有留下。
陆琪雨也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她虽然天天被人“傻丫头”、“呆丫头”地叫着,但其实她不傻也不呆,反而很会察言观色,之前是被陆成荣百年难得一见的关怀给冲昏了头脑,现在吹了一路冷风,又看了弟弟和妈妈同样沉默的脸,她也隐隐感受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哭,反而伸手搂住母亲,小心地把头埋在了她的怀里,拱了拱又抬脸探察秀芬的表情:“妈,以后我养着你。”
秀芬心里空荡荡的,但听了她的话居然升起了一股暖意,但同时又有更大的一块巨石压在了心底,那块巨石满满的都是对这丫头的歉疚:“没白养着你。”
她抹了两把泪水,转而下定决心似地转而对陆筝道:“明天隔壁你孙婶去镇里看她女儿和姑爷,她说要在那里租个房子住上一段时间,她一个人住在那儿也没事做,我就拜托她把你一起带过去,今天晚上妈来帮你收拾东西,顺便让你孙奶奶帮你托托关系,去插班到镇里的红旗小学念书去吧。”
“我不去!”陆筝条件反射似地回道,转头看了一眼陆琪雨,然后再次斩钉截铁道:“我讨厌上学!”
“我呸!”
秀芬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一巴掌,丝毫不留情面:“你娘就等着你给我出人头地呢!还敢不去上学!”
陆筝居然把话说得无比顺畅:“先让姐姐去上学!”
“丫头片子上什么学!跟我在家干活就得了!你要是有这个心,就好好学习长点出息,回头把你妈和你姐都接到城里去享清福,也算我没白养着你!”
秀芬也觉得奇怪,平时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的陆筝,在这件事上却是半点都不让步。陆筝的脸都憋得通红,一字一顿地叫板:“这是不公平的!我不去上学!让姐姐去上学!”
秀芬脸上也挂不住了,她固然不能说自己的亲闺女脑子笨学不好,上学也没多大出息,于是只能拿性别说事儿:“学的再好有什么用?以后还不是别人家的媳妇!你去给我好好念书,就算我老陆家祖上冒青烟了!”
陆筝口不择言地回嘴:“我不是你们老陆家的孩子!姐姐才是你们老陆家的孩子!”
他这话也不知是和谁学的,似乎是在陈自修的书房呆久了,也似乎是听街坊邻居的碎嘴长舌听多了,他连抢话回嘴的能力也开始长进起来,原本结结巴巴说不出来的东西也变得顺畅许多,秀芬气得七窍生烟,还没等想起什么,陆琪雨就已经尖声斥道:“谁用的着你来给我求情!我最讨厌上学了!上学就要剪头发了!上学就不能穿花裙子了!上学就不能玩泥巴了!上学就该有讨厌鬼跟在我屁股后面跑了!”
“……”
秀芬和陆筝齐齐噎在了原处,居然双双如同被按了开关似的不知该说点什么,哑口无言地看着她发飙。
陆琪雨紧接着道:“弟弟,我是你姐姐,你得听我的话!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有出息了才能过好日子!过了好日子才能、才能……”
才能怎么样呢?
反正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已经知道这个家有所改变了,奶奶更是再也不会往家里寄钱寄衣服,全家的重担几乎都压在了妈妈肩上。妈妈虽然爱她,但她终究是老大,而且还是个女孩,是无法得到全部的爱的,再加上陆筝在读书上面的天赋已经早早显露了出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应该由她们来供着弟弟上学。
陆琪雨努力压抑着心底对于不公的愤怒与不安,她心里其实有一头横冲直撞的公牛想要挣脱束缚,想要让她从这种好姐姐好女儿的面具下解脱出来,想要尽情释放心中的不满和痛苦,想摔打东西,想弄碎一切她能碰到的东西……但她什么都不能做。
她只能看着陆筝的眼睛,一遍遍像烙印似的把魔咒刻到他的脑海里,像是在安慰他,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得去上学。”
“上学才能有出息。”
“有知识才能读懂别人写来的信。”
“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咱家只能供你一个人上学。”
“别让妈妈伤心。”
……伤心么?
陆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在脑海中搜寻曾经看到过的,有关于“伤心”的感觉,他后滞发育的情感终于努力抽芽到了和智商勉强等同的水平,但他还是无法理解这两个女人的思维模式。
他张口结舌着说不出话,感觉那些排山倒海的话语被一个大闸给横在了原地,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他是个很难拒绝别人的人。
……不论是他爱的人,还是爱他的人。
……他是个懦弱的人。
那天晚上,秀芬在昏黄的灯光下趴了一夜,她瞪大了眼挑着针给陆筝做衣服,那针很粗很尖,秀芬又是个做不明白女红的,时不时就有几滴血珠从指尖上滚下去,滴到地上的时候,陆筝觉得自己也跟着颤抖了一下,那一点痕迹好像馥郁着晕开了许久的光阴,陆筝就在这条河上顺流而下,从一个短腿的包子似的东西一点点长开了眉眼,最后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陆琪雨把她宝贝的要命的小猫储钱罐从屋里搬了出来,倒没有像后来的电视剧那样将储钱罐摔个稀巴烂——开什么玩笑,坏了还得买新的。当年买的时候她特意走了好几家,买的就是那种能把底部旋开,将那些七零八碎的钱都倒出来的储钱罐,她邀功似的把平时省下的战利品塞到陆筝手里,在把东西塞过去的时候,她好像用力眨动了一下眼睛,但那点水光转瞬间就被纤长的睫毛隐隐覆盖住了。
她已经渐渐有了美人胚子的雏形,在晕光之下,那脸上的毛孔细的都看不出来,由于没有像秀芬那样风吹日晒,再加上那副遗传自她爹的好皮囊,她眉眼细长,唇不点而红,身材也丝毫没有走样,甚至连胸脯都开始渐渐发育起来。
而这两个女人,已经牢牢占据了陆筝心底最重要的部分——他在心里默默下定决心,要一辈子对她们好,在自己有了能力之后,要尽自己所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们。
而据孙姐所说,自从把陆筝塞进了红旗小学,她就时常要被请去学校——不是因为陆筝做了什么坏事,而是因为陆筝总是有跳级的需求。
他在一年级的时候就在看五年级的课本,老师每次判卷子都拿他的当标准答案,而让老师既欣慰又头疼的就是这孩子丝毫没有早恋的倾向——他吸引的似乎不是女孩,而是男孩。
第一天来上学的时候,班长就自动自发地将他划进了女生组,女孩们都愿意和他玩,有些男孩对他嗤之以鼻,有些男孩对他充满兴趣,甚至有的男孩还会趁他不备偷偷亲他一口,或者故意藏起他的橡皮,有时候他交作业的时候,还会从作业本里掉出那种拼音都写不对的情书,最后面的署名真是叱咤风云到了狗屁不通的地步——ch 流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