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惠然一肚子火,冲到床边,掀起床帐。
元流火抱着枕头,安安静静地睡在床里侧。他身体瘦小,圆润精致的肩膀从棉被里露出来,乌黑柔软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他把整张脸都埋在枕头里,憋得脸颊有些通红,饶是如此,依旧睡得很香甜。
林惠然瞪了他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松开床帐,自己拿了扫帚和墩布,把地板收拾干净,又把桌子上的饭菜清理出去。他用浴桶里剩下的水洗了头脸,关了灯躺回床上。
元流火察觉到身边有人,身体就像小虫子似的,拱到林惠然身边,嘴里哼哼唧唧道:“妈妈,我冷。”
林惠然气的伸手在他脸颊上拍了一下:“叫爸爸。”
元流火吃痛,扁嘴哼唧了一声,背转过身不理他了。
林惠然盯着他的后背,两人同盖一张棉被,因为距离有些远,就把元流火那白皙纤瘦的后背给显露出来了。
林惠然咽了一下口水,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视线,心想:他怎么就缠上我了呢?
林惠然想起叠翠对自己说过求爱的话,他自认为没有龙阳之好,只是见着聪慧可爱的少年,想去亲近一下罢了。但是难保那些少年不会对自己心生爱慕,毕竟自己又帅又有钱性格又温柔呀。
林小少爷如此自恋地想着。
想到元流火的魂魄不惜跋涉千里来寻找自己,同那位寻找丈夫的虞氏一样坚贞痴情。林惠然对元流火多了一份怜悯,虽然他觉得他不会喜欢元流火的,但是看在流火如此痴情的份上,就对他好一点吧。
林惠然把棉被多分他了一些,还忍不住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他的小腰。
过了几日,林惠然接到家中来信,父亲知他到了金陵,遂嘱咐他一定要去拜望他的叔叔——金陵知府,林惠然十分苦恼,他知道叔叔和父亲都是古板严厉之人,见了他难免被训斥一番,但是父命难违。他只好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上规规矩矩的衣服,递了帖子,去拜望林知府。
林知府得知自己侄儿来看望自己,喜出望外,忙叫家丁去请进来,自己领着儿子和女婿,站在院子的台阶上迎接。双方见了面,免不了寒暄一番,诉说离别之苦,又依次与那些亲戚们见礼,当天晚上吃饭,旁人都散去,只剩下林知府与林夫人时,他夫妇二人就开始规劝林惠然了:你这孩子来金陵有何打算?
林惠然支吾道:“四处游历,见识一些风土人情。
林知府拂须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惠儿很有志向,只是人情世事也是一门大学问,不可不学呀。”
林惠然诺诺称是。
“你既然来到金陵,就在我这边多住几日,跟着我认识些官场上的人,再学学如何管理州府事务,见识一下众生百态,这些可比自然山水要有趣得多。”
林惠然听他说的有理,只得同意了。
此后他就和小毛驴一起搬到了林府居住,每天随着林知府去衙门里当值,他其实无意做官,只是在公府待了几日,也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眼下的这一桩案子,金陵宋氏一家,宋大乃是个二十多岁的壮丁,一年前娶了一房媳妇,夫妻俩相处一个月有余,某一日吵架,妻子金氏一怒之下回家,却在回去的路人被人拐跑。从此音信渺茫。金家人不依,一面状告宋大,一面托人辗转打听金氏下落。
可巧最近总算给找到,金氏已经堕入了青楼,如今被赎回来,夫妻两个安稳度日,十分和睦。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近日,又有一个与金氏相貌一样的女人,冲上了府衙,状告丈夫停妻再娶,又告那金氏假冒自己身份。
这个案子原本不大,可是被几个涉案人闹的鸡飞狗跳,连林知府也很头疼。
这天下午,林知府在后堂宣几方当事人到堂,继续审理此案,又叫林惠然在旁边做记录,临到开审时,那师爷悄悄地嘱咐林惠然道:“那个女人有点疯魔,她要是朝你扑过来,你可得赶紧躲着。”
林惠然很惊奇:“这女人好大胆子,连公差都打吗?”
师爷苦笑,指着自己脸上的疤道:“这就是被她挠的,咱们县衙里的官差,脸上多半都有这印子。那个女人是个泼皮破落户,刁蛮的很,比寻常男人都厉害些。”
林惠然道:“她再厉害,到底是一介平民,难道还能抗得过差役的板子?”
师爷摇头:“如今圣上贤明,金陵又是京淄要地,咱们老爷是个清正廉明的人,怎会无故对女人使板子,这是其一。其二,那女人见差役要打她,就扯了自己的衣服抹胸,光着身子往差役的怀里撞,说人家要强暴她,引得外面的泼皮无赖起哄。这叫咱们还怎么下得了板子,连老爷都被她气得没脾气。”
林惠然失笑:“这倒真是个难缠的货。”眼见从外面走进来三个穿着百姓服装的男女,林惠然道:“你说的女人是哪个?”
“你只仔细瞧就是了。”
林知府拍了拍惊堂木,宣布升堂。然后叫跪在地上的三人分别通报姓名。
跪在一起的男女,男的体格微瘦,相貌普通,像是读过一些书,自称叫宋大,他身边的女人略施粉黛,身上衣服蓝色粗布,简朴而干净,她相貌和顺,柔柔作答说自己是金氏。
在另一边跪坐着的女人忽然直起身,朝那女人劈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狐狸精,你敢腆着脸再说一遍!”这女人穿着一身金色衣服,相貌和蓝衣金氏差不多,不过眉毛略重一些,瞧着有些狠相,头发有些蓬乱,脚上的绣花鞋松了带子,有些邋遢。
林知府拍拍惊堂木,喝令肃静。他大概是见识了黄衣金氏的利害,所以只询问宋大和蓝衣金氏,问两人的生活起居,日常饮食,乃至田间粮食产量,家中财物多少,亲戚朋友往来,蓝衣金氏从容作答,并无一丝遗漏。
旁边的黄衣金氏只将矛头对准了他夫妻两个,骂的滔滔不绝,那夫妻二人只顾回答堂上的问题,不理会她。
林知府见黄衣金氏闹的没完,只好再询问她,你说你是金氏,你那日离开夫家后,去了哪里。为什么当时不回来,一年后才回?
黄衣金氏大哭,抽抽搭搭地说自己当日乘船回家,在半路却被舟子拐到别的镇上,卖给了一个老婆子。那老婆子劝她给当地的富绅做外室。她当时举目无亲,只好同意了。
如此过了半年多,那富绅的大老婆得知此事,将她暴打了一顿,这黄衣金氏也不是省油的灯,与富绅大闹了一场,得了一笔安家费,才辗转回来,回来时才知自己大房的位置也被人占据了。
这和蓝衣金氏的口供差不多,她也自称自己被船家拐卖,只不过卖入了青楼。后来幸亏遇到了兄长,才被解救出来。
询问过后,林知府宣布退堂,屏退了众人,与侄子商议案情。林惠然没敢贸然评论,只是说不如去找来黄衣金氏口中所说的富绅和婆子,以及蓝衣金氏口中所说的青楼中人,两相对质,应能分辨真假。
林知府道:“你说的何尝不是?我早已经找人去调查了。其实这案子早有结论,只是我迟迟不能下判。”他问林惠然:“你猜是为什么?”
林惠然想了一会儿,道:“蓝衣金氏是假冒的,黄衣金氏才是真的?”
林知府喟然点头:“蓝衣金氏自小身在青楼,因为相貌与金氏相似,偶然被金氏的兄长遇到,以为是自己妹妹,就带回了家中,叫她与宋大团聚。这都是有人证物证的。但是最奇怪的是,无论是宋大还是金氏的娘家人,都一致把蓝衣金氏认作真人,把黄衣金氏当做冒牌的。”
“这也不奇怪,那金氏脾气乖戾霸道,与宋大相处时间短,大概没什么夫妻感情,定然不及那青楼女子妩媚温柔。只是她的娘家人为何也不认她?”
“我查了一下,她是府中老爷与侍婢所生,地位很低,也不怎么受重视。”林知府叹气道:“这才是案子最难办的地方。金氏的至亲之人都不认她,没有他们的指认,才难以确定身份。”
“没办法指认金氏,不如找人来拆穿那假冒的青楼女子,赶走了那假的,这位真的,就由不得宋大不认了。”林惠然道。
两人又聊了几句,才一起回家。林知府打算带着自己侄儿去拜访金陵的达官显贵,林惠然有些不开心,心说我不愿意见那些人。林知府又哄他说,那些同僚们家中的小姐公子模样都很可爱,性情又好,又很爱玩,跟你脾气很合得来。
林惠然这才勉勉强强地跟着去了。
没过几日,林知府果然请来了蓝衣金氏所在青楼的老鸨并几个娼女支,先是厉声讲了欺瞒官府的严重性,然后叫他们与蓝衣金氏对质。那几个人被吓得够呛,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蓝衣金氏的身世背景讲了出来。林知府遂判令蓝衣金氏仍由青楼带走,黄衣金氏返回夫家。宋大停妻娶妻,杖责二十。
此案算是结束。但是后来宋大休了金氏,又变卖家产把蓝衣金氏赎回来,两人重新结为夫妻,这就是知府管不着的了。
12、金陵王
林知府在金陵城内人脉甚广,这几日带领林惠然认识了城中的高官富商,又教会了林惠然一些官场上交际应酬的学问。林惠然人很机灵,又能言善辩,在叔叔的交际圈里树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他暗地里又会很郁闷地想:说好的可爱的小姐和公子呢,果然是骗人的吧。以后对那些应酬也不怎么热衷了。
但是这一天,林知府叫管家专门给林惠然量体裁衣,置办新衣服,又教了林惠然觐见皇族的礼仪。林惠然有些惊喜:“叔叔,您这是要带我见公主还是王子?”
林知府对于这位整天想着见少男少女的侄子简直没有脾气,好在侄子天真浪漫,只想玩乐,并没有氵壬邪的想法,否则非打断他的狗腿。林知府正色道:“今日要带你见的,是金陵王。”
林惠然着实有些吃惊,他虽然不问政事,也知道金陵王的名号,地位和权利仅次于皇帝,坐镇东南地区,割据一方,是南方各省名副其实的土皇帝。
林知府道:“今日是他纳妃的日子,我正好带你去见见这位人物的风采。若在平日,你我都没有这个福分。”
林惠然心想,这人既不是美若天仙,又不是寺庙里的金身如来,见他一面为什么成了福分?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要讲出来,免得讨打。
这一日林知府带着侄子和贺礼,一起来到了金陵王府,王府建筑雕梁画栋,气势恢宏,院子里张灯结彩,筵开玳瑁,褥设芙蓉,极尽奢靡华丽。林惠然纵然见多识广,也被这金陵王的豪阔给震撼了。
当夜在花厅举办宴会,众人以爵位高低而坐,林惠然是白身,只能在叔叔身边加了一个小凳子,两人同坐一个案桌。
花厅里几百人各自坐在案桌旁,虽然人多,却寂静无声,连咳嗽及杯盘挪动的声音都清晰可辨。林惠然觉得十分有趣,这些人好像被施了法术似的,在自己座位上一动不动。
忽然内堂里传来珠帘响动,一个女婢娇声道:“王爷来了。”
只见内堂里走出一名穿着红色喜服的高挑男人,男人器宇轩昂,神色平淡,并没有特别的喜悦,一双眼睛亮如闪电,看了一眼厅上众人,有些肃杀之气,正是金陵王。
众人纷纷站起,移席行礼。金陵王说了平身,众人才入座。然后等金陵王举杯,众人一起饮了酒,才算是开席,堂上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花厅对面的走廊上,早有一群小戏子吹拉弹唱,吟一些喜庆的曲子。金陵王一面饮酒,一面和身边的亲信聊天。
林知府的座位比较靠后,他今日来能见上金陵王一面就不错了,更没有其他奢望,只是一边看戏,一边催促林惠然多吃一点。
林惠然神色很不安,微微低着头,将身子躲在叔叔后面,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叔叔,我先提前回去了,我肚子不舒服。”
“很严重吗?”林知府看他一眼:“最好等王爷退席之后你再走,不然太无礼了。”又安慰林惠然:“王爷来花厅喝酒只是走个过场,要不了多久又会回内室陪皇族人员的。”
林惠然只好答应了,其实他并非身体不适,而是他一眼就认出来金陵王就是那天在花船上见到的蒙面人,也就是杀死那名男女支的凶手。
金陵王与旁人说笑了一阵,推开酒杯,站了起来,众人以为他要离席,也都恭敬地垂手侍立。金陵王面沉如水,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穿过长长的宴席,一直走到末尾,停在了林知府面前。
林知府惊慌失措,碰翻了酒杯,离开席位向金陵王请安。
金陵王却凝视着在席位后面站立着的林惠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林大人,这位少年是你的家眷吗?”
林知府愣了一下,才知道他问的是林惠然,忙回答道:“他是我的内侄,叫惠然,字闻野。我与他关系亲厚,平日出行总带着他。”他唯恐王爷怪罪他私带家眷入府,才急匆匆地解释。
金陵王神色淡淡的:“你侄儿聪慧过人、品貌一流,不如来我身边做个幕僚吧。”
林知府呆了一下,心想他怎知我侄儿聪慧过人的?然后又意识到王爷似乎说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给金陵王做幕僚,岂不是一步成为南方土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了?
林知府颤声道:“小侄能留在王爷身边,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哦?”金陵王微微抬起下巴,凝视着林惠然:“是吗?”
林惠然一直低头,听见这里才抬起头,他眉目疏朗,朝金陵王坦然一笑:“是闻野的荣幸。”
宴会结束后,就有管家来找林惠然,叫他明日搬来王府居住,府内已经为他备好了居所,林惠然回到叔叔家里,略微收拾了行装,第二天早上,牵着自己的毛驴,信步走进了王府。
府内管家恭恭敬敬地迎接他,见他牵着毛驴,便礼貌地说:“林公子,我们王府的马厩里,多得是良马供您挑选,为何还要带上这毛驴。”
林惠然抬手摸了摸毛驴脖子上整齐的鬃毛,微笑道:“这是我的宠物。”
管家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林惠然把缰绳递给一旁的小厮,道:“劳驾,把它牵到后院,这毛驴脾气大,爱干净,并且不吃草料,每顿饭要吃水果和包子。”
小厮张着嘴巴,看向管家,管家勉强恢复了镇定的表情,微笑道:“都记下了,林公子放心。”
林惠然来到了自己的居所,略略整理了一下,就躺在榻上睡下了。其实他随身带着毛驴,是为了随时可以离开,继续浪迹江湖。
他才不喜欢做什么王府里的幕僚,他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调查那男孩子的死因。
当天傍晚,金陵王约他一起游园,王府花园极大,两人沿着园中小路,随意地往前走,说一些风土人情的闲话。大概走了半个时辰,金陵王才闲闲地问他:“来金陵都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林惠然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虽然性格随性,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两人虽然聊得很多,但其实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好像是离得很远的人在隔空对弈。直到金陵王问他的近况时,林惠然才隐约察觉到,那些问话里似乎还隐藏了什么,但自己一时却猜不透。
金陵王是那种把自己隐藏得很深的人,他自己有任何意图和想法,都不会直观地表达出来,而是通过一系列无关紧要的问题和行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些心智愚钝的,往往觉得莫名其妙。而聪慧机灵的人,则会在事后慢慢地琢磨出其中的含义。
比如当天散步结束后,林惠然回到屋里,沐浴更衣,坐在书桌前看书,半夜时候才恍然明白,金陵王叫自己出来散步的意图。
其实金陵王只想搞清楚两件事情:男女支被杀案你到底知道多少?你来金陵到底有何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