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在王府内小心点。”其实林惠然想说的是:君王寡情,不必把他的话太当真。
叠翠开心的轻飘飘的,他笑道:“本来我还想着出了府,还回去给您唱曲,现在看来是不能了。”言语间十分得意。
林惠然微笑不语。
“那块玉佩我也不要了,你自己拿着好啦。”叠翠说着,就挥手同林惠然道别:“我要走了,王爷还要我伺候他吃饭。”说罢拧腰转身,手里捏着手帕袅袅婷婷而去。
14、选择
叠翠从得宠到失宠的时间,比林惠然想象的还要短。上午的时候叠翠还坐在金陵王身边给他夹菜倒酒,傍晚时候,叠翠就被遣送回了原先的住所。并且被管家通知,过两天就收拾东西回去吧,王妃们听戏都腻味了。
叠翠手里攥着那个金灿灿的小麒麟,哭着去找林惠然,泣道:“林公子能否教教叠翠,如何才能令王爷回心转意。”
林惠然心中叹气,金陵王的心思从来没在你身上过,又如何谈得上回心?
“叠翠,你有没有想过,除了以色侍人,你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走。”林惠然正言规劝:“我曾经遇到过一个跟你相同境遇的男孩子……”
叠翠不耐烦地打断他:“林公子,我只想留在这里。”他眼中尽是决绝神色:“自从服侍了金陵王之后,我再也不想回到原来的地方了。王府才是我应该待的家,我绝对绝对不想离开这里。”
林惠然看了他一会儿,道:“即使能暂时留住他,迟早也会被抛弃。”
“能争取一日就是一日。”叠翠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林惠然低头沉思,半晌才说:“王爷夜里喜欢到花园里看佛手……”
叠翠如闻梵音,当即连连点头。
“他是见惯了风月的,因此才对你不在意。你别穿这种花枝招展的衣服,身上也不必熏乱七八糟的香,穿寻常衣服就可以了。”
叠翠一一记下,兴奋道:“林公子总是有办法的,我听你的。”说罢欢欢喜喜地离开。
林惠然自顾自地回去,其实他哪里了解金陵王的喜好呢。他唯一知道的是,金陵王对元流火有点上心。
那天夜里林惠然见到两人相处的情景,就已经猜到几分,所以才急匆匆把元流火那个笨蛋给带走。
起初金陵王对那个元流火仅仅是有一点感兴趣,若是真的得手了,也就撂到一边了。只是元流火来去无踪,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金陵王求而不得,那点兴趣就成了心病。
叠翠投其所好,没过几日,再次获得金陵王的宠幸。
林惠然阅读过金陵王的生平事迹,无非少年时读书学习,四处游历。成年后被封了爵位,并镇守一方,至于野史上所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并不值得去看。他上过战场,但并非一个嗜杀之人,更极少亲自杀人。
林惠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杀死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回答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因为即使林惠然找到了金陵王杀人的动机和原因,也只意味着他知道了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东西。
这些并不能撼动金陵王的身份和地位。
尽管如此,林惠然还是固执地想查下去。他打算从那名男孩的身份入手,他拿着那块玉佩的图形,去城中的玉器行里询问。查来查去,竟然又回到了金陵王府。
这种玉佩的图案很老,约在二十年前出现过,且出自金陵王府。林惠然暗地里找了几个年纪大的仆人,询问那玉佩的来历。那些下人们一概推说不知,却又神色古怪地看着林惠然。
几天之后,依旧没有什么头绪,林惠然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金陵王的母亲——太妃请他进内院说话。
林惠然觉得很诧异,他是外臣,按道理是不能进内院的。他想先去请示金陵王,但是当天金陵王出去打猎了,而太妃那边又催的很急,林惠然无奈只得在婢女的指引下进了内院。
太妃见了他,先是叫他递上来玉佩,自己戴上老花镜细细地看了,又传给旁边几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最后都点头称是:“错不了的。”然后询问林惠然的身世背景。
林惠然动了心眼,并没有说自己的身份,说的却是那个男孩的,幸好那天两人交谈时,都将对方是身份背景讲的很清楚。
老太妃抹了着眼泪,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走到林惠然身边,细细地瞧了,笑道:“果然一表身材。”
林惠然正疑惑的时候,旁边的那些老婆子们却说出了一句教他五雷轰顶的话。
“王爷的孩子,自然品貌都是一流的。”
林惠然浑身发冷,心口突突狂跳,结结巴巴道:“太妃娘娘说什么?”
“这孩子还蒙在鼓里呢,可怜见的。”那几个婆子七嘴八舌地说:“这是咱们王爷年轻的时候犯下的糊涂账。那会儿王府里姬妾很多,不分尊卑,乱糟糟的。王爷又爱玩,找工匠专门雕刻了这么一批玉佩,赠给身边的女人。后来王爷娶了正经的王妃,就把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赶走了。其中就有几个怀了身孕的。太妃娘娘总说要将那些孩子找回来。王爷却不准,他这人一惯寡情,别人也没有办法。”
至此,林惠然才恍然明白了那男孩的死因。
想必那天夜里,两人缠绵过后,金陵王骤然看见了那块玉佩,也是被吓得不轻,才痛下杀手,想掩盖这一段骇人听闻的丑事。
林惠然浑身冷汗涔涔,只听见太妃和几个婆子们欢声笑语,又叫来管家,让他把王爷叫回来,跟失散十六年的儿子相认,又叫府内上下张灯结彩,迎接林惠然。
管家听完太妃的话,脸色都不对了。他可是知道林惠然来历的,当着太妃的面,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连连称是,然后一溜烟地跑去通报王爷。
林惠然勉强跟太妃说了几句话,然后借故离开。他一步不停地回到了前院,收拾起自己的手稿和书,去马厩里牵了自己的毛驴,腰悬宝剑,直接冲出了王府。
他无意间得知了这么一件丑闻,要是金陵王回来,肯定第一个杀他灭口。
林惠然刚出了王府,叠翠从后面尖叫着,披头散发地追上来拦住他。林惠然这才想起叠翠,心里一阵悚然,他转身对叠翠道:“你现在知道玉佩的来历,打算怎么办?”
叠翠脸色青白,双眼发直,有些魔怔之相。
“我带你一起走,王府里的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林惠然低头看向他,轻声安慰:“我家中颇有些资产,正需要有人打理……”
叠翠一言不发,直直地伸出了手:“林公子,把玉佩还给我。”
“你要做什么?”林惠然蹙眉。
叠翠看了他一眼,冷静地说:“当然是认亲啊,我是金陵王的儿子……”
林惠然抓起他的衣领,狠狠地推了一把:“你疯了吗?”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叠翠双目通红,猛然跪下,咬牙道:“林公子,我想留在王府,我想过人上人的生活。不管是福是祸,我都要赌一把,求公子成全。”
“叠翠,金陵王比你想象得要冷血。”
“我找太妃,”叠翠急急忙忙地说:“我总有办法的……”他正说着,忽然伸手,准确地从林惠然腰间扯掉了那剩下的一块玉佩,退后了几步,方开口道:“林公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生是死,我一人承受,保重。”说罢,转身快步跑入了那朱红色的大门。
林惠然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最后自己无奈地离开。
当天夜里他就离开了金陵,牵着小毛驴疾行几十里,最后到一家小寺庙里投诉。他把毛驴栓到寺庙外面的柳树下。自己则进了禅房,吃了一点和尚送来的米粥。
当夜无事他点燃油灯,坐在窗前,在书案上展开了白纸,手执狼毫,写了几行字之后,呆了一会儿,又抓起纸,撕得粉碎,扔到旁边的竹篓里。
元流火坐在他旁边,挽起衣袖,乖乖地给他研磨,又好奇地问:“这个故事不好吗?”
林惠然叹气:“这个故事不好,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又想了一会儿,收拾东西说:“今天不写了,早点睡觉,给老和尚省点油钱。
元流火毛手毛脚,用竹签在煤油灯上挑来挑去,还抓了一只蛾子往油里浸。
林惠然训他了几句:“你睡还是不睡?”
元流火盯着火焰,语气懒洋洋:“我睡又怎样,不睡又怎样呢?”
林惠然脱了外套,解开蚊帐,整理了一下床铺,床上只有一个枕头,他就把自己的衣服叠成一个小包放在床里侧。他走到书桌旁,弯下腰看着元流火:“要是睡,就乖乖去床上,要是不睡……”他扑灭了油灯,把元流火抱起来:“不睡也得躺在床上。”
元流火坐在床的里侧,窗外有月光照进来,所以室内并不很暗。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拂尘,玩得不亦乐乎,还把上面的绒布往林惠然的鼻子上凑。
林惠然烦得要死,有心把他打一顿,又怕他一旦生气了不好哄,只好忍气吞声,后来竟然也渐渐睡着了。
15、一刀
林惠然离开了金陵,一路乘船北上,不到半月时间就回到了家里。
林府上下得知小少爷回来,俱欢欢喜喜地出府迎接,林惠然拜见了父母叔伯兄长,叙了离别之情。自己虽离家半年有余,家中无甚大事,与半年前差不多。
他在家里休息了一日,第二天早上早早出门,独自骑了一匹快马,沿着城外小路疾驰,不到半日工夫,就来到了元财主的家门口。
站整洁宽阔的青砖宅院外面,林惠然下意识地低头检视自己的衣饰,然后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礼品,空手拜访似乎不妥,转而又想自己是来拜望朋友,又不是下聘礼,讲那么多规矩干嘛。
一个穿着粗布棉衣的婆子开门往外伸头,看见是林惠然,有些困惑:“你找谁?”
“我找流火,我是他的朋友。”
婆子上下打量他,停了一会儿才黑着脸说:“我记得了,你是城里的林公子,老是欺负我们家流火的那位。”
林惠然听见前一句,连连点头,然后又哭笑不得地否认:“不是那样,流火在家吗?我要见他。”
“我家少爷生病了,外人一概不见。”嘭地一声门又关上了。
林惠然吃了闭门羹,又是郁闷又是窝火,心想流火若是知道我来了,肯定高高兴兴地出来迎我,如今连面也不肯见,难道是病得不行了?
他心里一急,挥起拳头把大门捶得震天响,大声叫着元流火的名字,闹得左邻右舍都探头来瞧。
元家上下,总共不到十个人,元财主和夫人带着奶娘和两三个迟钝的老婆子,将大门打开,一起愠怒地瞪着这个鲁莽的年轻人。
林惠然客客气气地讲了自己要探望元流火以及询问他病情的意思,元家人瞧他言语诚恳,不似作伪,只得引他进屋,又悄悄跟他说:“流火已经病了半年多,神智昏沉,连往日亲戚都不大认得了,林公子切勿见怪。”
林惠然微觉诧异,心想这半年来每次见到元流火的魂魄,虽然衣衫褴褛,但是神态活泼,语笑嫣然,不似糊涂的样子。他还没来得及细问,就被带到了厢房里。
厢房分为里外两间,屋内弥漫着重重的药物味,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穿了一个年轻人虚弱的声音:“姆妈,我说了不见外人的。”奶娘低声劝慰道:“这林公子是你旧日朋友,你以前总爱跟着他玩的。他这次专程来看你,你好歹见上一面。”
林惠然在外面听着,忽然有些心情激荡,一颗心脏砰砰乱跳。他素来沉稳,往日无论见怎样的大人物都未曾像今日这样紧张。
过了一会儿,奶娘掀开帘子,示意他进去。林惠然弯腰走进里屋,里面光线极暗,靠墙放置一张硬木大床,床上堆放着层层叠叠的被褥,一个略显单瘦的年轻人躺在床上。
两人打了照面。
林惠然在一瞬间感觉自己认错人了,眼前的这个人绝对不是元流火。
床上的人虚弱地咳嗽了一声,伸手示意旁边的椅子:“林兄请坐,我在病中,不能见礼,恕罪!
林惠然回过神来,床上的那人,容貌身形与元流火一般无二,不是元流火又是谁呢。林惠然暗想,他生病这么严重,以致言行与以前不同,这也是常有的,我怎么能怀疑他呢。
林惠然温柔地看着元流火,却不坐旁边那张椅子,而是直接倚在了床边,轻声说:“怎么病得这样严重?”
元流火身体僵了一下,微微后撤,强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林惠然有些失落地低下头,停了一会儿才说:“上次见面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这样。你是怪我没及时看你吗?”
他瞧了一眼屋外,低头抿了一下嘴唇,用极轻而认真的声音说:“有些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你现在年纪还小……”他抬起手,轻轻地拂过元流火的额间碎发,低声说:“再过两年我……”
元流火忍无可忍地打开他的手:“林公子自重!”他一叠声地高声喊:“姆妈,姆妈,我要喝水。”
奶娘一路小跑地进来,林惠然只好坐远了些,眼神诧异地盯着他。
元流火满脸怒气,喝光了水,对奶娘道:“你送这个林公子出去吧。”
林公子不消他赶,自己率先站起来走了,奶娘客客气气地走在前面打帘子。两人即将出门时,听见里面的人用恶毒厌恶的声音嘀咕道:“什么玩意儿。”
林惠然脚下一滑,几乎跌到。他毕生从未跟人表露过心迹,如今冒失而诚恳地赶过来,说了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却换来一句“什么玩意儿。”
他头脑中一阵热一阵冷,心中感觉到的并不只是耻辱,更多的是心寒。
林惠然回到家里,也生了一场病,只是偶感风寒,并不怎么严重,但是他意志消沉,不肯好好吃药,所以迟迟不见好转。
养病的这段时间,正赶上梅雨时节,外面没日没夜地下雨,林惠然则枯坐在屋中校对自己素日所写的手稿。
子离带着满身风雨而来,言笑晏晏地走进屋子里,将湿淋淋地斗笠和蓑衣挂在衣架上,笑道:“林兄,何时回来的?”瞧见了林惠然的容貌,惊讶道:“怎么瘦成这样了,病得严重吗?”
林惠然起身相迎,并不怎么谈及自己的疾病,只叫小厮进来倒茶添酒,两人坐饮了片刻,子离忽然问他:“我送你的那头毛驴怎么样?”
林惠然神态疏冷:“不怎么样,又笨又馋,不爱干活,勉强能用。”
子离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话锋一转,又问他:“你还记得去年端午节,咱们遇到的那个蠢小子吗?叫什么来着?”
林惠然只觉一阵刺心,低头喃喃道:“他可不傻,他精得很,把人耍得团团转。”
子离没听见他说什么,自顾自地思索了片刻,拍桌道:“对啦,他叫元流火。”子离未语先笑:“林兄,我跟你说一件好玩的事情,你听了肯定要笑死……”
“子离,不要提那个人了。”林惠然打断他:“我不想听见他的事情。”
子离愣了一下:“那算啦。”
两人又喝了几杯,外面雨势渐渐停止,子离整顿衣衫起来,对林惠然道:“你随我到后院的马厩,我给你表演戏法。”
林惠然不知情由,取了外套与他一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