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公子的故事 上——陈留王
陈留王  发于:2015年08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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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元流火支支吾吾,他嘴巴实在是笨,半晌才说:“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林惠然点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又待要问,见他脸色发白,小腿微抖,便微微一笑,指着桌上的热茶和绿豆糕,叫他吃,又拿起衣架上的披风,扔给元流火。

元流火扔掉麻袋,披上红色流云披风,抓起糕点吃的干干净净,喝了半壶热水,顿觉浑身舒泰,他扯起披风,抹了抹嘴巴,转身看向林惠然,弯腰拱手,认真地说:“谢谢林公子。”

林惠然坐在案桌旁,瞧了元流火一眼,元流火生的白净,说话做事又很幼稚,瞧着比自己小很多。林惠然随口道:“我有一个弟弟,长得干净漂亮,长到六岁时出天花夭折了。他要是活着,大概跟你一般大了。”

元流火坐在书架旁边的小凳子上,像孩子似的并排双腿,手指甲慢慢在凳子上划拉,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林惠然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干嘛要和这人说这些呢。他又正色道:“流火,你知道你生病了吗?”

元流火仰起脸,有些疑惑:“我……我不知道。”

林惠然认真道:“我前几日接到书信,才知道你在家乡生病了,严重得不能见人。可是……”他上下打量元流火,笑道:“可是你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元流火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林惠然走过来,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鼻尖:“因为你是一缕魂魄呀。”

元流火瞪圆了眼睛:诶?是这样吗?我明明是一只毛驴呀。

林惠然见他惊呆,以为自己说对了,十分得意,又叹息道:“我原本是不信鬼神之说,前几日亲眼见了,才相信。”他想了一会儿,又觉得好笑:“人家妻子离魂去寻找丈夫。你离魂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元流火想了想,说:“我不认识别人,只能找你。你有吃的,还有软软的床。”

林惠然失笑:“糊涂虫。”

林惠然叫他去床上睡觉,自己坐在书桌前,继续写字。此时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隔壁传来沙沙的更漏声。

元流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索性爬起来,拖着一把椅子坐在林惠然身边,伸长了脖子看了一会儿,问道:“林公子,你在写文章吗?”

“额……不是。”

元流火念了几行,也觉得不像平日书房里读的那些严肃平整的文字,不过感觉挺有意思的。可惜他识字不多,只能隐约看出这里面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林惠然一边写,一边说:“我将这几天的经历写出来,寄回老家。叫家中的书局出版成册,给感兴趣的人阅读。”

元流火哇了一声:“你能写书,好厉害。”停了一会儿又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那你写成之后,朝廷会给你一个大官做吗?”

“不会。”

“费那么多工夫和时间,有什么意义呢?”

林惠然呲地吸了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凝视着元流火,感觉对方的大脑跟自己完全不在一个模式,停了一会儿林惠然才淡然道:“本公子不缺钱,也不缺地位,我就爱做这个。你每天闲吃猛睡,又有什么意义呢?”

元流火被抢白了一顿,默然不语,转身回去睡觉了。他觉得林惠然一会儿温柔如水,一会儿又浑身带刺儿,干脆不理这种人了。

第二天天没亮时,元流火爬起来,见林惠然躺在床外侧,双目紧闭,鼻翼微动,两个浑圆结实的肩膀露出棉被,黑色长发丝丝缕缕地散在雪白的被子上。元流火扯起棉被,盖住他的肩膀,而后悄悄下楼。

9、码头少年

林惠然在此地住了几日,眼见满城春花已经颓败,心里打算乘船去江南游玩,这天他结算了房钱,辞别了客栈老板,牵着小毛驴信步走到江边,雇了一艘中等型号的木船,乘着春风一路朝江南而去。

在他所写的故事里,陈家婆媳的故事最后以一段浪漫而奇幻的梦境作为结尾。但现实并非如此。

几天后的深夜,陈小深夜闯进母亲家里,捉住了赤身裸体的客栈老板及陈氏。他将两人送到县衙,状告客栈老板与人通女干,并且女干氵壬了自己的妻子虞氏。

陈氏与虞氏的矛盾,并非因为虞氏的不贞。而虞氏腹中孩子的父亲,也并非陈小,而是客栈老板。世界上并没有离魂一说,这个故事的真相,并不那么美好。

陈氏常年守寡,近些年与隔壁客栈的老板勾搭上,二人常私下幽会,旁人从未察觉过。后来陈小外出打工,媳妇安分守己呆在家中。这就给陈氏的偷欢带来许多不便。她与客栈老板商议后,索性使出一条毒计,叫客栈老板女干污了虞氏,本来想迫使虞氏羞耻自尽,那虞氏却非寻常三贞九烈之人,遭此奇辱也只暗暗忍下,等丈夫回来主持公道。后来她不幸受孕,陈氏又趁势诬告她,虞氏无奈,才编出这么一套弥天大谎。

陈小与妻子恩爱非常,回来后听见别人的叙述,心中就知另有隐情,后来见妻子那种委屈的光景,就一力帮她圆了这篇谎。

夫妻两人相处了一段时间,虞氏才将实情告知给丈夫。陈小也是个有计谋的,当时并未冲出去报仇,只在身上藏了绳子,夜夜伏到陈氏家院墙外,终于抓住了这两人。

知县审理过后,遂判令这一对女干夫氵壬妇充军发配。囚车出城当日,全城轰动,人人竞相围观。

唯有陈小与虞氏夫妻两个,安安分分的买菜做饭,与平常一样。

且说林惠然在船上待了几日,一路饱览两岸景致,倒也十分惬意。唯一苦恼的是,小毛驴晕船,在船上又吐又拉,还时常嘎嘎乱叫,惹得一船人都心烦意乱。

林惠然从过往商贩手里,买了一罐蒙汗药。每日取出一点,用水化开,掺到毛驴每顿必吃的包子中。

元流火趴在船舱底部,浑身泥污,身上盖了一层毡布,黄色的污水顺着脊背落下来。林惠然端着一盆包子过来,一个一个地塞到他嘴里,见他双目黯淡,颊下泪痕宛然,不由得叹气:“早知道你这样娇气,我就不带你来了。”

元流火吃了几个包子,困意正浓,脑袋微微一侧,就在林惠然面前睡着了。他睡着时,晕船的症状才稍微减轻。林惠然趁此时打来热水,给他简单擦洗了身体。又给他换了干净的毡布,然后才返回房里做自己的事情。

他对那只毛驴其实没有很深的感情。像所有出身优渥家教良好的贵公子一样,他脾气不算很好,会讨厌很多不顺眼的人和麻烦的事情,又会对所有处于弱势的人或动物产生深切的怜悯。

这天夜里,他梦到了久违的元流火。元流火不复前几日白净圆润模样,却浑身泥污,骨瘦如柴,像是病入膏肓似的,他对林惠然施礼,哭泣道:“小弟因一时糊涂,遭此厄运,如今命在旦夕,乞求兄台念在你我相伴多日的情分,将我骸骨送回老家,与父母团聚。”

林惠然见他哭的凄惨,心下恻然,又追问道:“你为什么成这样了?谁要害你?”

元流火不答,身体越走越远,忽然化成一只灰色毛驴,朝林惠然扑过来,林惠然大吃一惊,从床上坐起,他抹了一把冷汗,才知刚才是一场梦。

此时已经深夜,江上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林惠然披衣而起,借着月光走出船舱,江面上波涛阵阵,甲板上却站着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男子一身白衣长衫,腰配银带,长发束起,衣角翻飞,宛如仙子。

林惠然看了一会儿,才试着喊道:“子离?”

男子身体微侧,用极低的声音道:“是我。”

林惠然大喜,几步奔过去,才要开口,却见他眉目低垂,神情萧索,只得按捺喜悦之气,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子离低头不语,随便坐在甲板上,手里捏着一坛灰色陶制酒壶,一口一口的喝,过了很久才说:“不开心的事。”

林惠然席地而坐,关切地说:“说来听听。”

子离神色冷淡,淡淡地说:“说了又怎么样,你帮不了我。”

林惠然被抢白了一顿,有些讪讪,遂不再理他了。

但是过了片刻,子离忽然站起来,脚步踉跄了几下,他把手里的酒瓶随手抛到水里,看了一眼林惠然一眼,蓦然开口道:“总是这个样子,好累,好累。”

他连着说了几个好累,力不能支似的,仰躺在了甲板上,手脚长长地伸展开,望着无边的夜幕,漫天星星尽数落入他漂亮的眸子。

“他今天成亲。”子离有气无力地说,声音里有一些湿意:“新娘是丞相的千金,这是好事,我本该恭喜他的。”

林惠然盘腿坐在他身边,淡淡说:“然后呢?”

子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一千多年前,他是秦国的木匠,那个时候我就跟他结识了。他是个很有趣的男人,笑起来很温柔。”子离眼神迷离,笑了一下:“可是我真后悔认识了他。要是不认识他,这一千多年,我就不用忙着去地府寻他的转世,到天上看他的命格,到凡世庇佑他……”

子离沉思了半晌,有些心灰意冷:“不过都没用的,他不喜欢我。”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像是给自己说的:“没用,做那么多都没用……唉。”他翻了个身,像一只大狗似的,两手捂住脸,安安静静的趴在甲板上。

林惠然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也许,因为你不是母狐狸?”

子离闷闷地说:“你跟我扯淡呢。”

林惠然无奈,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只失恋的狐狸。

好在子离伤心了片刻,就自行恢复了,他在这一千年里,无数次地见到心上人生老病死,结婚生子,早就习惯了。

“你从哪儿来?”子离随口问他。

“江北,我要到江南玩,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林惠然诚恳地邀请他。

子离扁嘴:“不去。”他从地上爬起来,整顿衣衫,梳理头发,脚尖一点,随风飘荡在无边的黑色江面上,他开口道:“我去天山找仙子下棋,你们人类最无趣了,江南江北,不过一水洼而已,有什么好玩的。”

林惠然有些无语。

子离要走时,又说:“你那只毛驴,你把他的耳朵和眼睛都堵上,每日喂给他青橘皮和小麦。别再掺蒙汗药了。”说罢转身,踏着万里清波,瞬间消失不见。

林惠然依照子离的嘱咐照顾毛驴,没几日,它就恢复了体力。船中的工人本来眼巴巴地等着毛驴咽气,然后吃驴肉大餐,如今空欢喜一场,十分郁闷。

这天傍晚,船行到某个小镇的码头停泊,船工上岸去购买粮食补给。林惠然上岸时,见旁边停着一艘奢华艳丽的花船。他常在坊间厮混,自然知道这船是做什么的,便略微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一群穿着青衣长衫的少年,彼此说笑着走下来,这些男孩大约十几岁,一脸的稚气未脱。林惠然初时以为自己猜错了,后来见这些男孩子神态妩媚,顾盼生姿,才知这是别出心裁的揽客之道,不由得心里好笑。

林惠然去街上买了一些酒,又尝了尝当地的名吃,天色将暗时才返回码头。这个时候码头和船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多数船工和船上客人都到岸上玩了,林惠然要不是惦记船上的毛驴,也不会特意跑回船上睡。

码头的木板上,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背影瞧着十分伶仃可怜。林惠然以为是和家人走散的儿童,便走上去,用极温柔的语调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为何不回家?”

男孩子转身,面容婉约清秀,脸颊上似有淡妆。他呆了一下,看清了林惠然的相貌衣着后,才露出一个惯常的媚笑。

林惠然知自己认错了,转身就走。

“大哥哥,这么晚了,你又为什么不回家?”

林惠然听他说话有趣,遂转身与他并排而坐,两人略聊了几句。少年知他并未消费的打算,便收起了谄媚的神态,只淡淡地聊些风土见闻。

他得知林惠然是出来游玩的富家公子,神色就有些不悦,说话的语气也很冲:“你们这些富家公子,不过托生在富人家里,仗着祖上功德,就穿金戴银,享受万人追捧,其实抛开身份地位,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惠然微觉好笑,想他小小年纪,就说出这么愤世嫉俗的话,必是受过许多苦楚的。实际上花船上的男孩,又有哪个不是穷苦出身呢。林惠然想了想,只得说:“个人有个人的命数。”

男孩子望着江面,白生生的脸色显出凄然神情:“我不信我的命就这样苦,我若是生在将军家、丞相府,纵然成不了当世名将,也能当辅国大臣,再不济,生在普通人家里,做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读书治学的教书先生,也是好的。”

林惠然呆了一下,想不到一个十几岁少年心里,竟有如此志向胸襟,自己浑浑噩噩度日,实在惭愧得很。他很认真地对男孩子说:“不必说这种悲怆的话,你还小,以后的路还很长。”他指了指码头上揽着客人上船的男女支,温和地说:“你会走出这里的。”

男孩低头嗯了一声,其实不太相信林惠然的话。

码头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男孩子见伙伴们都揽到了客人,自己忙站起来,同林惠然道别。林惠然叫住他,问他借了眉笔和手帕,在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交给男孩,笑道:“我刚才那番话,可不是安慰你才说的。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来找我,我给你一个重新选择命运的机会。”

男孩眼神瞬间明亮,他深深地弯腰道谢,将手帕塞到自己衣服里层,又怔怔地看了林惠然好几眼,才转身离开。

林惠然当天夜里睡在船上,隔壁花船里一直传来丝竹琵琶的声音及高高低低的说笑声,搞得人十分烦躁。

林惠然失眠一整夜,第二天船开时,他才勉强在船舱内睡下。模糊睡了两个时辰,忽然外面一阵吵嚷声,好像是要找他。

林惠然有些恼怒地推开舱门,走出去,却看见了几个穿着皂衣的公差,拦住了这条船的去路。

公差走到林惠然旁边,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他,问道:“你是林惠然吗?”

手帕正是昨天那男孩子的,上面还有自己的题字。林惠然有些不安,点头道:“我是。”

“这些字是你写的吗”

“是的。”

“林公子,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林惠然不动,开口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手帕为什么落到你们手里?那个男孩子呢?”

公差回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死了,麻烦公子去辨认一下尸体。”

林惠然只觉得脑海一阵闷雷响过,他呆呆地随着公差去了。

10、离奇死亡

男孩的尸体就搁在岸边的草地上,被一片帆布遮盖。林惠然走过来,看了一眼,遂转过脸,点头道:“是他。”

一文书模样的公差站在他旁边,拿着毛笔和纸,边问边记:“你何时见过他?都聊了什么?什么时候跟他分别的?”

林惠然用袖子遮住头顶的太阳,有些烦躁地扇了扇风,见岸上站了一溜的公差,还有一群小男女支。停泊在水里的花船上不断有客人在公差的呵斥下走出来。那些客人一脸愠怒,大概也没有想到来此享乐会遇到如此倒霉的事情。

文书咳嗽了一声:“嗨,嗨,问你话呢。”

林惠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你问我,我就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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