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林惠然回答得很安全: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来金陵玩。
林惠然回想着两个人冗长繁琐又无关紧要的对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是陷阱,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惊出一身冷汗,万一说错了一句,就再也别想出这个王府了。
他又记起管家说明日议事堂里王爷要和众臣商讨对付南方蛮族入侵的策略。到时候自己作为幕僚,肯定要发表一些见解的。
这让林惠然觉得很头疼,他哪里懂什么军国大事呢。他只知道那条街上的菜好吃,哪家酒坊的酒好喝,他只会浮世浪子的那些伎俩,另外还会写一点诗词,讲一点传奇故事。除此之外再没有了。
尽管如此,林惠然还是抱着即使是做戏也要认真的态度,找来了前秦诸子百家中关于兵法谋略的书,临时抱佛脚地翻阅。
正在阅读时,外面响起了轻而礼貌的敲门声。
林惠然认得这声音,他不自觉的勾起嘴角,然后才抬起头:“进来吧,流火。”
元流火披散着漆黑的头发,身上围着简陋的麻布,赤脚走进来。他大概是穿过了整个花园,所以满身都带着风信子的芬芳,柔软的头发上还沾着几片紫色的花瓣。
元流火站在屋内温暖的地毯上,抱着肩膀,感叹道:“外面好冷。”
林惠然收回目光,淡淡道:“胆子很大嘛,连王府花园都敢闯。”
“原来是王府呀,怪不得这么大。”元流火趴在窗口,往外面看:“我刚才差点迷路,林公子,咱们去外面逛逛吧,我还从来没有来过王府呢。”
林惠然拿起椅背上的外套,扔到他身上,警告道:“这里跟别处不一样,规矩很多。你除了我这里,别处都不许去,不然被成妖孽收走,我可救不了你。”
元流火被他吓住了,忙从窗口退回去,关上了窗户,摇头道:“林公子,我不会乱跑的。”
林惠然懒懒地应了一声,低头看书:“你去睡觉吧。”
元流火坐在书桌旁,用手支着下巴,眼睛水汪汪的:“林公子,你要考状元吗?”
“不是。”
“那你早点睡呗。”
“我要看书。”林惠然语气不耐:“别烦我。”
元流火趴在桌子上,小声央求:“我要听你讲故事。”
林惠然“啧”了一声,随手拿出前几日写的手稿,扔到元流火脑袋上:“自己看。”
元流火把手稿从脑袋上拿下来,自己讪讪地挠了挠头发,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停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非常温暖的话:“可是我想听林公子给我念啊。”
在后来的日子里,林惠然每次回忆到这句话,都会忍不住从心底泛起暖暖的笑容。
但是这会儿的林惠然脾气火爆,并且觉得元流火很烦。他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拍,目光直直地看着元流火,开口道:“元公子,你和我只不过见过几次面,说过一些话,连朋友也算不上吧?”
元流火虽然木讷,但是感知能力很敏锐,他从林惠然的目光里见到了许多厌恶的气息,这让他觉得很难过,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夜里被林惠然和子离羞辱的情景。
“不算……”元流火脑子嗡嗡地,木讷地说。
“你三番两次地来找我,我以礼相待,你却得寸进尺了。你看不到我现在很忙吗?还要讲故事,你多大了?”林惠然严厉地说完这些,忽然见元流火脸色苍白,漆黑的大眼睛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好像有泪水要落下来。
林惠然瞬间慌了神,他忙别转过脸,心口一阵狂跳。他心慌意乱,想故作镇定地训斥他动不动就掉眼泪,又下意识地想蹲在他面前柔声哄他。
林惠然仓皇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点水,勉强稳住心神,重新翻开面前的书本,淡淡说:“你去休息吧,我今天心情不好。”
元流火站起身,小纸人似的走了几步,却直直地走到门口,他低下头,轻轻地说:“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朋友,就爱跟村里佃户家的孩子玩。那些人把我当成笨蛋,抢我的食物,还撕我的衣服,有时候还打我。我没什么脾气,过几天照旧跟他们玩。娘为这些事老是骂我。”他吸了一下鼻涕,声音沙沙:“我长大了就不和他们玩了,我把林公子当成朋友……但是,林公子大概也觉得我是笨蛋吧。”
林惠然愣了一下,猛然站起来,见元流火已经出去了。他急忙追出去,嘴里轻声道:“流火,回来。”
元流火步伐很轻,钻进花丛之中,瞬间就不见了。
林惠然急的手足无措,又不能在府内大声喊,只好在偌大的花园里一遍一遍的寻找,轻声呼唤着元流火的名字。直到天色微亮,还是没找到。林惠然颓然回到房间里,倒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才起来梳洗穿衣,又翻阅了一会儿书,然后去堂上议事。
13、叠翠
林惠然在王府住了几日,对金陵王的性情略有些了解。
与他的雄才大略、励精图治所齐名的,是他的穷奢极欲、荒氵壬无度。金陵王自少年时就是有名的风流王子,他的传奇经历书写出来简直可以当做氵壬邪黄书来阅读。
当然单从金陵王的相貌上来看,是一点也瞧不出纵欲的痕迹。此人神色清冷,言谈寡淡,一般人见了他,还会错以为是言行端克的圣人。
金陵王府分为内外两院,内院住的是他的三宫六院,外院则是一些家臣和侍卫以及幕僚朋友等。能够嫁给金陵王做妃子的都是身世显赫的女子。那些身份普通的只能勉强做个侍妾,年纪大一点,就直接被赶出去了。
林惠然在外院住了几日,忽然有一天遇到了叠翠。
彼时叠翠正和几个男孩子被管家引着往内堂走。林惠然在花园里下棋,远远地瞧见了他,两人都有些错愕,但当时并没有说什么。
到傍晚时候,叠翠打扮的芬芳娇艳,一路遮遮掩掩地找到了林惠然的房间。他也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格外地谨慎。
林惠然没让他进屋,而是邀请他到花园里走走。叠翠迈小碎步跟在他身后,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来这里是给王爷唱戏的,没做别的……”他脸颊一红,觉得自己如此解释有点欲盖弥彰。
林惠然没怎么在意,只是嘱咐他在王府中小心点,想了想又忽然问他:“你带那块玉佩了吗?”
叠翠从怀里拿出,用手帕托着递给他:“我带了。”他轻声笑了笑:“我以前不怎么喜欢这玉,后来见公子也有一块一样的,所以……”
林惠然马上打断他:“叠翠,这玉佩不是好东西,你带着它在王府里行走,可能会带来杀身之祸。”
叠翠怔怔地看着他,有些难以理解似的:“哦。”
“你自己小心点,别让金陵王看见这东西。”
叠翠嗯了一声,用丝绸手帕把玉佩包成一小块,忽然上前走了一步,塞到林惠然的手里。林惠然愣了一下,点头道:“也好,我替你收着。”
叠翠跟在他身后,默默走了几步,冷不丁地开口:“公子,你看不起我吗?”
林惠然低头看他一眼,笑道:“为什么这么问,我没有看不起你。”
叠翠抿嘴一笑:“真的吗?”他低头嗤嗤地笑了一会儿,挨着林惠然的肩膀小声说:“过几天我回去了,你还来我那里玩好吗,我给你唱曲。”
“好啊。”
叠翠高兴地跟什么似的,摇着林惠然的肩膀蹦来蹦去。林惠然微笑着看他,忽然问道:“叠翠,你今年多大了?”
“刚过了十六岁生辰。”
林惠然低头想了一会儿,自语道:“跟他差不多大。”
叠翠有些好奇:“谁?”
林惠然摇摇头,有些郁闷地说:“一个坏脾气的小孩。”
自从上次林惠然说了严重的话,元流火再也没去找他。即使在月圆之夜,元流火化成了人形,他也只是独自在花园里玩,瞧见陌生人就偷偷躲起来,看见成熟的果子就摘下来吃。
这一天夜里,他在某个院子里顺了一件小厮的衣服,虽然穿起来有些宽大,但是把腰带束紧点,也挺像回事儿的,再戴上帽子、穿上靴子,他堂而皇之地在花园里行走。
其实他活动的范围也仅仅在马厩四周方圆几百米的地方,再远一点就要迷路。元流火一边走,一边努力地记方位。彼时夜已经深了,花园里虽然挂着灯笼,但是没有什么人,满院子都飘荡着浓郁香甜的花香味道。
池塘旁边种了一大片佛手,味道淡雅,金黄色的佛手悬挂在叶子上,元流火从来没见过,好奇地蹲在地上,凑上去闻了一会儿,觉得很香,就张开嘴巴咬了一口。
“那个不能吃的。”近处传来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
元流火张着嘴巴,转过脸,看到了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衫的高个子男人。元流火只是觉得这个男人很高,并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他还是张嘴小心地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又吐了出来,用袖子擦擦手和嘴巴,评价道:“有点苦。”
他站起来,看向黄衣男子,礼貌地说:“我想摘一个,可以吗?”
黄衣男子微微抬起下巴,眯起眼睛,从上往下地打量他,半晌不发一语。
“不让摘就算啦。”元流火说。他低头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转身就往别处走。
“你是哪个院子的?”男人沉声问他。
元流火回头看他,伸出长长的袖子随手一指,故作镇定地说:“西边那个。”又问男人:“你呢?”
金陵王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他穿着略显宽大的粗布衣服,容色天真稚气,并没有做下人的谦卑神情,也没有贵公子的骄奢傲气。
金陵王忽然觉得这个男孩子有点意思。
他伸出手,对元流火说:“这边的佛手不好,前边院子里有芭蕉,我带你去。”
元流火小时候吃过一次芭蕉,对那种香甜的味道十分怀念,听眼前的男人如此说,当即兴致勃勃地前往。
元流火在花园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四处瞧,看见跳出来的蝈蝈都要去抓。金陵王陪在他身边,和颜悦色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元流火低头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把蝈蝈串起来,头也不抬地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
前面有一座小桥横亘在鱼塘上,元流火和和气气地对金陵王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虫子喂给金鱼。”说完自己就跑了。
林惠然坐在窗前发呆,忽然觉得对面的池塘闪过一道人影,他坐直了身体细细看,感觉那人有点像元流火,当即喜出望外,从窗户里跳出去。走近了一些,唯恐吓到他,含笑轻声唤道:“流火,原来你在这里。”
元流火静静地站在池塘边,低头摆弄手里的东西,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林惠然走到他身边,耐下性子低声说:“我好多天没有见你了,你还在生气吗?”
元流火慢条斯理地把草茎上的蝈蝈一只一只地摘下来,往池水里一抛,引得一群红色小鱼竞相来吃。昆虫的味道不太好闻,汁水也染得到处都是。
林惠然看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恶心,就说:“流火,别玩了,怪脏的。”
元流火把虫子都扔完了,随便把手往衣服上擦擦,转身就走。林惠然无奈,只好跟着他。两人穿过小桥,又走了几步,元流火忽然抬头道:“走吧。”
林惠然瞧见眼前的男人,惊得非同小可,当时就怔在那里没有说话。金陵王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地遇到他,登时愣住了。
林惠然反应过来,顺势拉住元流火的胳膊,拽到自己身后,做出保护的姿势,解释道:“王爷,这是我弟弟,因为我搬来王府居住,他就吵闹着也要跟来,这件事情没来得及禀告,望王爷赎罪。”
金陵王打量他二人一眼,缓声道:“这不算什么大事,你弟弟他……”
元流火挣开林惠然的手,绷着脸道:“谁是你弟弟!”他指了指金陵王:“我要和这个大叔玩,你不要管我!”
金陵王和林惠然都愣住了。
金陵王慢慢转过脸,看向别处。大叔什么的……就当没有听见好了。
“这位是王爷,你要跟他玩什么呢?”林惠然和颜悦色地跟元流火说。
“他说前面院子里有芭蕉。”元流火意识到眼前那个男人身份非比寻常,所以不由自主地往林惠然身边靠了靠。
“我的屋子里也有芭蕉啊。”林惠然好脾气地说:“你跟我回去吧,王爷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陪着你玩。”
这回元流火倒是答应了。林惠然向金陵王告辞行礼,元流火看他一眼,也有样学样地行礼,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金陵王本来对这个少年有点兴趣,但是又被他那句大叔闹得很窝火,所以干脆不理他了。金陵王回到自己住所,从新进府的几个男孩子中间挑了个年纪跟元流火差不多的,召进寝宫服侍,这才觉得畅快了一些。
林惠然拉着元流火的手进了屋子,他揉揉眉心,指了指桌子,说:“吃点东西,洗洗睡吧。”说罢自己弯腰收拾凌乱的桌子。
元流火站在地上,停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本来打算,再也不找你的。”
林惠然将桌上毛笔一支一支挂起来,冷冷地说:“年纪小小,脾气倒是很大。”
元流火低头不语。
停了一会儿,林惠然坐在硬木椅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向元流火,平静地说:“流火,咱们两个自出行以来,每次夜晚相会,我待你如何?就为了一句重话,你就不再见我了吗?这个世界很大,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的爸妈你的佣人那样,把你当成小宝贝一样疼爱。”
元流火抽了一下鼻子,嗡嗡道:“我、我没有那样想。”
林惠然叹气,把书卷放下,走到元流火面前,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想回家……”元流火低着头,肩膀一动一动的:“我第一次……出远门……好难过啊,总是被欺负……”他把额头抵在林惠然的肩膀上,抽抽搭搭地抹眼泪。
林惠然不语,他以为元流火是孤魂野鬼之类的,吃点苦也是必然的。只是,这次出了金陵王府,一定要回家乡一趟,瞧瞧元流火的病到底是怎样,以便让他的魂魄早点归位。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了半个多时辰,林惠然见元流火一动不动的,就摸了摸他的头发,轻声说:“你睡了吗?”
“嗯。”元流火含糊道。
“站着都能睡着啊。”林惠然有些无语,他牵着元流火的手,叫他回床上睡觉,自己则整理书桌,又看了一会儿书,也躺在旁边的软榻上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叠翠满脸喜色,神神秘秘地找到了林惠然,把他叫到一处僻静地方,道:“我给你瞧一样东西。”说着,一撩小衣,露出一个文彩辉煌的小麒麟。
林惠然点头:“是个好东西。”
叠翠咧嘴一笑,四顾无人,踮起脚尖道:“是金陵王赐给我的,他还说……还说要我留在他身边。”他的眼睛里浮着一层热切的光,能够留在金陵王府,就意味着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这对出身低微的叠翠来说,无疑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喜事。
林惠然微微一愣,就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只是虽然叠翠看起来喜气洋洋,林惠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恭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