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的时候,两人才走回家,见院门口停着子离经常骑的青骢马,想必子离今天早早回来了。元流火高高兴兴地跑进院子里找子离玩。
子离一个人留在书房里,门窗紧闭,元流火拍了半天的门,子离才黑着脸开门,严肃地说:“我今天很忙,不要来打扰我。”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元流火扁着嘴从台阶上跳下来,去找林惠然,见他已经在书案前专心写字了。元流火不好去打扰他,一个人闷闷地坐在门槛上,想了想找来一本图画山海经,认认真真地翻阅。
厨娘做好了午饭,佣人们搬来三张案桌,一个设在书房,一个设在廊下,一个设在书桌边。其余两人都相安无事地吃饭,唯有元流火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对佣人说:“把我的饭桌撤掉,我跟林公子一起吃饭。”
他跑去跟林惠然坐在一起,其实中午的饭菜很简单,只有一盘鸡脯肉炒芦笋,一碟凉拌青菜和一碗虾仁汤。元流火口味清淡,只就着米饭吃青菜。林惠然只得往他的嘴里强行塞一些鸡肉。两人吃过了午饭,元流火洗了手,解开发髻,脱了衣服躺床上睡着了。
林惠然起身去外面闲逛,随手推开书房的门,见子离面容严肃地站在书案前面,案上摆放了许多瓶瓶罐罐和石膏搓刀之类的东西。
林惠然有些好奇,遂问道:“子离,在玩什么呢。”
子离对他招手,叫他进来,指了指书案上一大堆材料,伸了个懒腰:“忙那个案子呗,这一上午把我累得够呛。”
林惠然看见一些石膏和类似牙齿模型,他随手打开一个厚实的木盒子。
“别动!”子离惊叫了一声。
但是林惠然还是把它打开了,里面是几段被咬伤的人体残骸,底下铺了厚厚一层碎冰,伤口狰狞恐怖,血肉模糊。
林惠然蹙眉,合上了木盒子。
“这是我从停尸房里偷出来的东西。”子离解释道:“我上午根据那些尸体咬痕,复原了那凶手的牙齿原貌。”说着举起了一个湿淋淋的牙齿形状的石膏。这模型上下两排牙齿,雪白整齐,十分完整。
林惠然遍读诗书,也未曾见过如此技巧,大为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世间竟还有如此手段?”又想到子离是狐妖,自然拥有超凡的智商。
两人对着这牙齿的模型观摩了半刻,猜测那凶手年纪应该不大,脸型偏阴柔,其余的就猜不到了。
“虽然找到了这模型,但还是很难确定凶手,毕竟京城有十几万人口,总不好掰开人家的牙齿一一比对吧。”子离很快又觉得失落。
林惠然却面容严肃地拿着石膏观察了片刻,忽然说:“这牙齿我很眼熟。”
子离惊讶地看着他。
林惠然思索片刻,又笑道:“只是相似罢了。咱们家里这位,倒是很符合这位凶手的特征。”
子离呆了一下,也笑着摇头:“他的胆量,就是杀一只鸡都很勉强。”
林惠然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圈淡淡的齿痕,给子离看,又解释道:“他昨天跟我胡闹,咬出来的牙印,你瞧,是不是很像。”
子离本打算打趣几句,但凑上来看了几眼,面容阴沉下来:“很像。”
他用毛笔在那牙齿模型上刷了一层碳粉,重重地印在宣纸上。托着宣纸上的齿痕放到林惠然手臂旁边,两相对比,竟是一模一样。
他俩的表情顿时严肃下来,子离心中电光火石之际,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只是不好跟林惠然讲。那边林惠然却是万分惊讶,蹙紧了浓眉,问道:“这凶手的牙齿为什么和流火的很相似。”
子离忙解释道:“世间的人相貌还有相似的,更何况牙齿呢?有相似的也不稀奇。”
林惠然心中疑窦丛生,但他在医学上的造诣很浅,更不懂人体结构这种东西,也就相信了子离的话,只是心里终究很不高兴,好像他家流火纯洁可爱的形象被玷污了似的。
林惠然转身回到卧室,把元流火叫起来,拉到书房里对质。元流火睡得半梦半醒,外衣还没来得及穿,拖着一头蓬乱的头发就进来了。
林惠然帮他理顺了几簇乱发,对子离使了一个眼色,然后说:“流火,你咬他胳膊一下。”
子离果然挽起袖子,露出精壮结实的胳膊。
元流火打个哈欠,转身就走:“有病。”
林惠然把他拽回来,又柔声劝了他几句。元流火只好掏出手帕,往茶杯里蘸了蘸,然后擦拭子离的那一小节胳膊,好像消毒似的,来回擦了几遍,方轻启檀口,咬住肌肉。
子离吸了一口冷气,连连甩胳膊:“喂喂,松开。”
元流火张嘴松开,只见子离饱满的胳膊上出现一排整齐凶狠的牙印,其间隐隐露出血迹。
元流火擦擦嘴角,含笑看向林惠然:“林公子要不要?”
林惠然摇头:“谢谢,不麻烦您了。”
元流火坐在旁边的矮凳上梳头发。林惠然和子离则挽起了胳膊对比,又看了看纸上的墨痕,反复校对之后,更确定了三个齿痕出自同一人。
林惠然很生气,把那张纸撕得粉碎,对子离道:“这件事情不准再提了,我不想听到凶手的任何事情。不管他是谁,反正和流火不会有任何牵扯。”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元流火把头发挽成了一束,放下梳子,看了看满桌子狼藉,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子离心想元流火是这件事情的受害者,没必要对他隐瞒,于是把牙齿模型抛给了元流火,语气轻松地说:“恭喜你,我们终于找到你的身体了。”
29、小别
元流火得知那吃人的恶魔很有可能是杀害自己的凶手,气的火冒三丈,一定要随着子离去刑部追查案子。
子离不太赞同:“那个恶魔和你一模一样,若是被别人看见了,怎么说得清?”他也不愿意纯洁可爱的元流火跟那种妖怪打交道,想了想又说:“何况闻野刚才也说了,不想让你跟那人牵扯。”
子离把脸一扬:“他管的了我吗?”又严厉地说:“那妖怪不但杀了我,还残害我父母,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说着抓起茶杯往桌子上一摔。
子离沉吟片刻,道:“你想跟我一起去,那也无妨,横竖我能护你周全。”随手把桌子上的石膏敲碎扔掉,又说:“你在我身边做个小厮,不叫人发觉就行了。今天的事情也别说出去。”
元流火答应了,两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
傍晚时候,元流火出来找吃的,迎面看见林惠然牵着一只蓬松巨大的松狮,像是准备外出。两人打了照面,林惠然用下巴指着门外:“出去走走?”
元流火也不找吃的了,很欢快地跟在林惠然身边。
他们住在半山腰,山路是用青石板铺就而成,沿着山体盘旋而上,直到山顶。两人牵着一只大狗沿着下坡路缓缓而行。彼时晚霞漫天,将整座山照耀的金光闪闪。
元流火贪玩,追着草丛里的松鼠蹦蹦跳跳,他再转过身,见林惠然已经走远了,忙跑过去,气喘吁吁地说:“林公子,你牵着我的手。”
林惠然停下脚步,将牵狗绳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把他拉到身边,叮嘱他不要乱跑。
元流火这才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自己想跟子离一起去查案。
林惠然思索片刻,点点头道:“想去就去吧,子离本事大,会保护你的。”
元流火微笑不语,只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侧脸,半晌才轻声说:“我刚才一直犹豫着不敢说,担心你不肯让我去,舍不得我离开。”话未完脸颊先红了。
林惠然平静地说:“你下山陪他办案,每日不过七八个时辰,我刚好腾出时间写字,两全其美。”
元流火很不开心地说:“哦。”小手从林惠然手里滑落,转过身闷闷地说:“我想回去了。”
林惠然叫了松狮一声,然后揽着元流火的肩膀回去。
其实元流火能短暂地离开,对于林惠然来说是一件好事情,因为他实在是太粘人了。林惠然无论是工作还是游玩,随时抬头就能看见元流火陪在自己身边,略一招手,他就兴高采烈地跑过来了。这让林惠然觉得很有成就感,又略疲倦。
第二天清晨,元流火早早起床穿衣服,把林惠然叫醒,可怜巴巴地说:“林公子,我要走了,送送我。”
林惠然看了一眼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倦怠地掀开棉被穿衣服,两人洗漱一番,吃了一点东西,才握着手走出去。
外面晨风清爽,马车停在门外,子离坐在车辕上,一身白衣,纤细手指剥一颗红艳艳的石榴,石榴汁水将他的手指和衣袖都染红了,见两人出来,他掏出手帕擦擦嘴和手,开口道:“可以走了吗?流火殿下?”
元流火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期期艾艾地望着林惠然,忧伤地说:“林公子……”
林惠然无奈,伸开双臂抱住他,看了一眼车内的子离,两人无声无息地叹气。子离缓缓地开口:“流火啊,咱们是出去半日,不是半年。”
元流火亦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自与林惠然相遇后,同吃同睡,同行同止,从未有过如此漫长的分离,心里非常忧伤,扳着林惠然的脖子问道:“林公子,你会想我的吧?”
林惠然哭笑不得,点头道:“嗯,会的。”把他的手掰开,强行推到了车里。
元流火就像第一次入学堂的小学生一样,独自坐在车里伤心难过。可惜子离并不如林惠然那怜香惜玉,他可不管元流火哭得如何可怜,只乐得逍遥自在,拿着一个银色的小钳子剥核桃、吃石榴,忙的不亦乐乎。
元流火难过了一会儿,自知除了林惠然,没人会真心疼着他,所以很淡定地收了眼泪,开始跟子离抢东西吃。
两人到了刑部,刚好南树领着一众仆役匆匆外出,原来是又发生了食人的命案,子离顾不得休息,带着元流火一同前去。
子离是南树请来的世外高人,那些刑部的官员对他很客气,都称呼他为“唐公子”,在赶去命案现场的路上,一个小吏简单地跟子离讲了案发经过。
大理寺一早上接到报案,说是城外的育婴堂里,接连死了三个少年,死因都是被破开胸口,掏空了内脏。因和之前的几桩食人案子死法一样,因此大理寺将案子移给了刑部。
南树披着斗篷,骑快马当先而行,他满身风霜,神情暴躁,一路上挥着马鞭大声呵斥。吓得身后的属下们紧闭嘴唇,不敢多说一句。
子离与元流火并骑一匹马,远远地跟在后面。元流火因见周围气氛凝重,自己吓得不敢吱声,紧紧地攥紧了鞍配。子离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一手握紧了缰绳,一手半环住元流火的腰,唯恐他从马上掉下去。
到了育婴堂,南树领着几个仵作率先进了房间。子离在四周看了看,见自己在暗处所贴的咒符已经被撕碎,想必是遇到了很厉害的妖魔。他此前曾在京城多处人口密集的地方贴了咒符,试探那食人魔的妖力,几番较量下来,这妖物的确非常厉害,几乎不在自己之下。
子离抬脚进了房间,元流火也跟他进去了。地板上横卧了三具少年尸体,鲜血淋漓,肠穿肚烂,死状极惨。子离呆了一下,反手把元流火的头按在自己怀里,要推他出去。
元流火虽然起初受了惊吓,但很快镇定下来,从子离的怀里挣脱,他低声说:“我不怕的。”他想那尸体躺在地上,既不能动,也不能过来咬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仵作验了伤口,证明和之前的食人案出自同一人,于是在记录册上备案。至此,京城中已经有三十名少年死于食人魔之口。
南树叫众人勘验了现场,又找来育婴堂的管事录口供。那管事是个胆小怕事的中年人,出了这种事情,吓得疯疯癫癫,言语无状。南树厉声申饬了几句,他才勉强站定,将昨夜事情讲了。
这育婴堂里收养都是弃婴,孩子多半伤残痴呆,育婴堂的管事平日只给他们定量的食物和衣服,并不怎么约束他们。昨天傍晚来了一个青年旅人,满身尘土,带着斗篷,说是错了投宿的时辰,想在这里住一晚,还付了一锭银子。管事就留他在育婴堂里住了。
孰料半夜里就发生了那种惨事,管事的听见呼叫,忙忙地跑出来看,那旅人已经走了,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当时屋内也有七八个年纪相当的孩子,可惜他们神智愚钝,讲不清楚当时的情状。
“那旅客当时披着大斗篷,我没看清他的容貌。”管事诺诺道:“瞧身形不过二十岁,下巴尖尖的,身量清瘦,声音很低。”
一群人乱糟糟地录了口供,又押了管事回大理寺。
待众人走后,子离绕着育婴堂走了一遍,从墙根出捡了一根针尖大小的东西,置于掌心。细细瞧来,像是极小的鳞片。他将这东西收了,嘀咕道:“还是个上古的神物。”
元流火不解地看着他。
子离有些心烦,伸出细长的手指在他脑门上戳戳:“要不是你,我早就把那东西抓住了。”
元流火撇嘴:“你自己没本事,干嘛怪我。”
“你……”子离说了一个字,忽然不想跟他计较了,眼看已经是下午,就送他坐上了马车,叫他回山庄。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元流火扯住他的袖子。
子离迟疑了一下,才说:“我晚一些再回去。刚才南树走的时候,我瞧他面容忧愁,大概又是为案子烦心,上面丞相和皇帝都催的很紧。他在丞相府里没有什么贴心的人,我去开导他几句。”
元流火怔了一下,打趣道:“我以为你这人一向放浪粗鄙,原来还有这等玲珑细腻的心思。人家略微挑一个眉毛,你就巴巴地跑去献殷勤。”
子离秀眉微微扬起,半晌又笑了笑,嘱咐了马夫几句,就走了。
元流火回到山庄,眼见天已经擦黑,门口也升起了灯笼,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推开大门进去,几个佣人在院子里打水做饭,十分忙碌,他悄悄地走进了书房。
整间书房里寂静无声,四周陈设着整齐的黑色书架,林惠然穿着宽松的黑色长袍,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张宽大的乌木方桌后面,旁边香炉里香烟袅袅。
“林公子。”元流火站在门口,用食指叩击门框,轻声说:“我回来了。”
林惠然搁下笔微笑着站起来:“今天回来的很是时候,马上就开饭了。”脸上带笑,伸出一只手:“快过来。”
元流火兴高采烈地过去:“我今日……”
“把门关上。”林惠然道。
元流火只得转身关上门,又高高兴兴地走向林惠然,嘴里道:“我今日刚到了刑部,就随子离去勘验现场了。”他握着林惠然的手臂,睁圆了眼睛道:“我头一次见到那样可怖的情景……”
林惠然眉目温柔,深情款款地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元流火挣了一下,只觉得林惠然动作亲昵热情,似乎比往常更加急切。半晌他才满脸通红地避开了林惠然,喘息道:“我正说话呢。”
林惠然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并不怎么在意,只低头又亲了亲他红肿的嘴唇,问道:“哦,外面好玩吗?”
“我不是去玩的。”元流火正色道。
林惠然低头整理稿纸,笑道:“你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出去吃饭,今日我吩咐厨娘给你做了好吃的。”
元流火端起桌子上林惠然剩下的半盏茶,饮了一口,方低低问道:“我去了这半日,林公子想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