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又白一句“在我面前就算了”叫夏渊忍不住眯起眼睛,胃里仿佛吞下碗热汤般暖融融的。
“好,我听你的。”
秦又白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可是眼前的夏渊实在温柔的可怕,如果不是这具旁人的身体活生生长在自己身上,他简直要以为时光错落,自己又回到了前世的同门时期,只要在秦又白面前,夏渊这个人就永远和煦又亲柔。
夏渊青色的衣角伸入秦又白的视野,秦又白想起什么,抬头道:“夏盟主就是江湖上所传的‘青衫落拓’吧?”
夏渊没有否认,“我行走江湖时常常受到身份限制,不能放纵自己为所欲为,于是便假借另一形象在武林中行事,只是没想到三人成虎,后来竟被误传成了这种模样。”
“那在天河镇的时候救下中毒的我的……也是你吧?”
“……是。”夏渊似乎有些回避这个话题,小心翼翼观察着秦又白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触到对方的不悦。为了逃避又白的死讯,夏渊离开武林盟在外游荡了数月有余,那一日浑浑噩噩醉倒在天河镇的草垛中,却凭空生出一人从天而降,结结实实砸到他的身上。
当时夏渊本着心性顺手救下了这个惨遭情药折磨的少年,没想到却留下了命运的引线,而老天更是厚待于他,叫他在不久后与朝思暮想的故人再次“重逢”。
“我好像还没有对夏盟主当面道谢过。”
“秦公子不必如此见外……”夏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谢就不必了,我想请秦公子陪一同用午膳,可以么?”
夏渊已经将姿态低到如此地步,秦又白没有拒绝的余地,点点头应了。夏渊忍不住走上前,伸手虚虚揽住秦又白的后背,半牵着他来到左偏楼。
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夏渊没有再唤侍女和仆从,自己来来回回进出两趟,不一会儿就从小厨房里端出来四菜一汤,又蒸了满满一锅白嫩的米饭。秦又白瞧的有点眼晕,什么时候这偌大的武林盟已经堕落到需要盟主亲自下厨的地步了,那些个厨子难道都被散了钱告老还乡了吗。
“来,趁热吃吧,这里没有旁人,你不必拘束什么。”
夏渊的脸上带着秦又白从未见过的轻快与欢喜,自他踏入这片故土,还是第一次见到夏渊流露出如此真实欢愉的表情,可以称之为“人”的表情。
夏渊将白饭盛好,依次将每一种菜舀出两勺,装碟,端至秦又白面前。“这蛋花炒菜比较清素,不过降火去燥极好。这盘竹笋肉排都是我提前用芭蕉叶腌制好的,又用文火蒸烤到现在,刚起锅出来的时候味道最香,还有这只香薰鲈鱼……”
夏渊将筷子的方向顺好,认真交到秦又白手中,秦又白架不住夏渊这般细腻到骨子里的照顾,反而缩了缩。“夏盟主不必这么忙,其实我眼睛已经能看清许多了……”
“那你尝尝,都是我自己约摸着做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秦又白咬了一口送到嘴边的肥肉,肥肉入口即化,筋骨处又有经络柔韧,丝丝入味,十分耐嚼。青菜则香脆可口,火候掌握的分毫不差。最关键的是,这满桌的佳肴无一不是自己最爱的菜品,就连自己一向不喜的调料也都看不见,多半是下厨的人有心,在端桌前将里面的大块葱姜全部挑走了。
夏渊一眨不眨的盯着他,极力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秦又白默默将肉咽下,熟悉的味道滑过口舌,沉甸甸落到胃里,溅起回忆里最熟悉的涟漪。
“嗯,很好吃。”
戚欢欢的手扣到未锁的大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走了。
宁凛得到侍女消息的时候同样在用一顿迟来的午膳,听闻戚欢欢找他,二话不说就放下手中的碗筷赶过去。
路过草木庭院的时候,宁凛忽然停了脚步,转头对身边的侍从道:“我差点忘记了,你们几个再回去一趟,把上次进来的野山桔洗净了直接送去给代盟主,我随后就到。”
侍从们不疑有他,领命去了,待到所有人走干净,宁凛才略不满的皱起眉,扬声道:“人都走了,出来吧。”
话音落,草木丛中走出一个灰衣斗篷的江湖客,个头不高,但宁凛却识得。
“姜敏,现在还不到约定见面的时间,你这么大刺刺的潜入武林盟,万一被人看到了可是会惹大麻烦的。”
姜敏没有理会宁凛口中的不满,开门见山道:“事出突然,我没那么多心思再给你来躲猫猫,就一句话——这两次武林盟发生的偷窃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凛脸色不大好看,“你问我怎么回事,难道不都是你的手笔吗?”
“不是,”宁凛的回答叫姜敏的心彻底沉下来,“我真正命人动手的只有最开始西北那两起而已,可是还没等我动手,就又发生了第三起和第四起。”
“不是你做的——?”宁凛脸色大变,飞快思考起来。“那便是有人知悉了你的计划与安排,先你一步而行动,是同盟者么……还是利用者。”
姜敏微微抬了抬下巴,“利用还称不上吧?便是没人抢在我前面,我早晚也要端掉那两处驻地,不过时间的早晚的问题罢了。”
“不一样,这绝对不一样。”宁凛忽然想起什么,道:“上次与我见面的那个史巫奇呢?就是你说过的天水教的前任教主,他现在在哪。”
“他一向不热衷与人争斗,这次是看在定魂珠的面子上才勉强同意帮我,怎么,你难道打算用他?”
宁凛轻哼道:“他是没什么,但是他带来武林盟的那个秦蔡,可是比我想象的好用的很。”
42.为什么偏偏是你
用完午膳,夏渊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带着秦又白在外面转了一圈,聊了聊最近武林盟发生的数起事件,字里行间所谈及的,无一不是盟中最紧要的情报与机密。
秦又白虽然暗喜能听到这些,但仍不忘开口提点,“夏盟主对我说这些隐私之事,会不会不大合适?”
夏渊笑笑,“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把这些话传给外人。”
秦又白心头一震,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夏渊的眉目柔了柔,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去哪?”
“去见老盟主。老盟主的病势如今越来越重,屠先生决定用雪灵芝搭配针灸之术进行一次彻底医治,约莫得耗上三天三夜的功夫,我想在那之前带你再去见一面老盟主。”
秦又白猛一下揪住夏渊,激动道:“你说我……你说老盟主他、他现在身体到底怎么样了!会不会有危险,能够治好吗?”
“别急,我这不就带你去看了吗?”
从一大早开始,右偏楼上下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有了雪灵芝,屠安雷厉风行的做出另一套诊疗方案,不容一丝耽搁的要为老盟主实行。夏渊来到后,驱散了一干近侍与仆从,将秦又白一个人偷偷送入老盟主的房间。
秦又白来不及感激这中贴心的安排,慌不迭跑入内室,只是与上一次来到不同,如今他的双目基本清明,屋里一件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摆设冲入眼帘,缠绵起儿时刻骨铭心的回忆。床上躺着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响动,吃力的想要坐起身,秦又白再也忍不住红了眼圈,冲过去一把将人扶住。
秦律老了,也瘦了,灰白的头发一绺一绺的梳在耳后,却松垮垮夹不紧一根竹簪。秦又白只觉得胸膛好像被撕裂了一样的疼痛,泪水弥漫上干涸的眼床,又一次模糊了眼前的世界。纵然血缘不再,纵然生死相隔,这也是抚养了他二十余年的唯一的父亲。
见到他,秦律脸上的病气明显淡了一些,甚至勉力直起身。“你来了,靠近些,叫我仔细瞧瞧……”
秦又白依言靠过来,秦律摸了摸他细瘦的手骨,眼底涌出沉沉的疼惜。“怎么这么瘦,就和他一样瘦……是这些日子在武林盟过的不好吗?”
秦又白赶紧摇头,虽然不知道秦律口中的“他”是指何人,但也并未多想,只是默默为秦律掖了掖松散的被角。
秦律微微喘两口气,空茫的笑了:“你很像他,就连坐在我身边时的动作也一模一样,你……如今父母可还健在?”
秦又白摇头,不知道秦律到底什么意思。
秦律深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即是如此,我想收你为义子,你愿不愿……做我的儿子?”
秦又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砸的懵了懵,前一世,他是他阴错阳差抱来的儿子,二十余年的酸甜苦辣,至死都被蒙在鼓中。这一世,明明经历已异,秦律却依旧问他,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儿子。明知不是,明知不应该在这里徒留私情,明明错误的方向终只能重蹈覆辙,可是情之一字,何难解也。
秦又白正要回答,内室的门被推开了,屠安急匆匆进来,见到床边的秦又白,脸色顿时差了几分。“施术前病人需要静养,就算再要紧的话也先放一放吧,时间差不多了,秦律,你该准备准备了。”
侍女和仆从端着热水针具依次进来,又在屋内燃了数盏明灯,不一会儿就将桌上摆满了道具,眼见着这里没了自己的地方,秦又白只好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起身,先行离开。秦律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不知不觉也湿润了双眼。
屠安一边低头收拾针具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你把他当做了谁,在这种时候心里还能有个寄托是好事,我替你高兴。不过与其现在跟人家依依不舍,倒不如治等好了病,你亲自当面去找他。”
秦律微微笑道:“这些年我欠你良多,就是想死也不敢死在你前面,来吧,无论你打算怎么治,我咬牙受着便是。”
屠安嗤笑:“这还差不多,放心,我还等着你去苗疆陪我一起终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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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欢欢回过神的时候,只感到身上一阵一阵的冷意,头顶上挂着一盏昏花的油灯,照出她身下柔软的床铺和厚厚的被褥。
“呦,您醒啦?”一个人打着灯过来,满脸和气的笑容。
“这是哪……”
“是万景楼,戚小姐,我是万景楼的老板,您认得我的。”
是了,也只有临州城的人才能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戚欢欢揉着隐隐作痛的脑袋起身,努力回想昏睡前的光景,今天屠叔叔就要为义父闭关就诊了,她原想去通知夏渊,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夏渊亲手给那个刺客喂饭的一幕,便慌乱着跑了出来。
心里越想越难平定,她破天荒拎起酒壶,一个人出了盟在大街上游荡,后来不知不觉醉倒在路边才被好心的万景楼老板捡了回来。老板给她准备了醒酒汤和热水,戚欢欢草草洗漱了一下,整个人稍稍清醒了一些。
店家见她闺阁未嫁之身,嘴上忍不住叹道:“戚小姐啊,您是什么身份,怎能学那些流浪汉般随随便便在外面买醉呢?”
“明明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就不能,难道伤了心就只能藏着掖着吗?”戚欢欢茫然的逡巡一周,敲敲桌子,“反正来都来了,你再给我烫一壶酒吧。”
“戚小姐您……您这样会有人担心的。”
戚欢欢自嘲的摇摇头,“他不会的……他是堂堂武林盟主,他的眼里从来只容得下一个人。”
店家的耳朵直愣愣竖起,敏锐的捕捉到里面最惊人的信息,狗腿道:“戚小姐说的可是夏渊夏盟主?”
戚欢欢仍沉在情绪里,没有回答,店家咽了口吐沫,遂大胆道:“夏盟主眼中唯一容下的那个人——是秦又白秦公子对吧?”
戚欢欢一呆,猛地扫过去,店家慌不迭缩到一边,心窝因为戳中了八卦重点而激动的砰砰直响。戚欢欢定了定神,才道:“你怎么知道是秦又白?”
店家一听这话,有戏,赶紧命人从箱底取来一封陈旧的信纸,打小报告似的交到戚欢欢手中。“老盟主卸任前那阵子,秦公子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喝闷酒,每每灌到不省人事,都是夏盟主偷偷来照顾他的,完了再自己一个人不声不响的离开。”
戚欢欢看过那封信,只觉得字字刺目,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睛捅出血来。“我早就知道夏大哥喜欢的人是他……可总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男女情爱才是天道伦常,待到真正婚嫁之龄,夏大哥一定会选择我才对……”
“我想这应该不是戚小姐的问题。”店家忍不住说了一句,脱口才知失言,提心吊胆的望着戚欢欢。戚欢欢将信折好,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了,反正我早就已经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便是时至今日,还比不过一个与又白哥相像的替身。”
“不,在下的意思是……”店家抓抓头,豁出去道:“因为夏盟主常常来此照顾秦公子,一来二去跟小的便熟络了些,有一次他甚至跟小的说起他儿时的事情。”
“儿时的事?”
店家点点头,“夏盟主说他的出身非常不好,自小饱尝人情冷暖,父亲早早抛弃了他们母子,他被母亲一个人拉扯着长大。”店家瞟了眼戚欢欢,见对方没打断,才敢继续道:“可是他的母亲却是个不折不饶的疯妇,不洁不爱,从来对他非辱即骂,十分厌弃。因而夏盟主的心里自小便留下阴影,对亲情看的十分淡薄,对女性也不甚亲近,所以才有了戚小姐今天的失意吧。”
“竟有这样的事?”戚欢欢微微惊讶,“夏大哥只说他来自夏家村,在盟里从来待人和颜悦色,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那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好多呢,”店家难为的抓抓头,“只不过夏盟主极少提及自己的过去,大半说的都是秦公子。反正来的次数多了,夏盟主也就不怎么在小的面前避讳,也是小的蠢,那么久才发觉他跟秦公子的关系。”
“他说又白哥什么?”
“多着呢,”店家两眼放光,倒豆子一样开始八卦,“说秦公子喜欢吃什么啊,喜欢喝什么啊,打架惯常用哪几个招式,衣服爱穿什么样的颜色。还有就是说秦公子舞起刀来好看的不得了,悟性高,性子干脆,连生气的样子都老可爱。哎呀每次夏盟主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两眼亮的像星星,那感觉啊,就跟隔壁二狗每次炫耀他那宝贝媳妇似的!”
戚欢欢失望的垂下眼,店家见了赶紧改口:“也、也不全是这些!有一次夏盟主喝醉了来着,我就听到了一句奇怪的话!”
“夏大哥怎么也会来这儿买醉?”
“倒不是买醉,有时候照顾着秦公子,夏盟主也会自斟自饮几杯。有一次吧,就那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店家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那日深夜他去为走廊上的油灯添油,路过秦又白的房间时听到有酒杯响动,就凑到门缝看了一眼。夏渊半捞着酒杯,一条腿跨坐在床边,手心轻柔的落在秦又白沉睡的脸上。
那时夏渊的脸上神色复杂,一双眼深邃的见不到底,有愁苦有抑郁,眉宇煎熬的夹在一起,生出一种淡淡的爱恨难明。
——为什么偏偏你是。
“哎?”戚欢欢没大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