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又白过去把吓晕的人抱到床上,抛了抛手中小小的药瓶——那是屠安从苗疆带来的一种奇药,实质上乃是一种致幻的花草所做成的药剂,对于人体无害,但是心神一旦露出破绽,就会被这迷药蛊惑引导,生出内心深处最恐怖的幻象反噬于自身。刚巧他在药寮里发现,就用上了。
秦又白微微靠上门扉,大约在踏进这屋子之前,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做到这一步,不惜一切为武林盟做到这一步,像个傻子一样,究竟是图个什么。
可是身子却先于思想行动了,本能的做出回护,无论心里多迷茫,脚上依旧会向注定的方向迈进。
只这一次,唯一一次,待武林盟除去此次的危机,他就彻彻底底的离开,夏渊也好,父亲也罢,都与他无甚相关。等完成这一切,也是对前情旧事的彻底放下,他才能真正狠下心把所有眷恋都从生命里统统撕去。
秦又白清空了下思路,开始认真思考刚才雪儿所说的话,如果他没有听错的话,雪儿最后冲着他大喊的三个字是:吴领主。
秦又白对吴领主这个有点印象,吴领主算是武林盟内最早提拔起的一帮弟子,早在夏渊还未继承盟主前就在盟中身兼要职,且对年轻的夏渊十分欣赏,日后更成为了夏渊的左膀右臂。自然,这个吴领主乃是夏渊的人,依雪儿的说法来看,她似乎因为忌讳着吴领主而不敢也不能擅自离开武林盟。
吴领主会盯上雪儿,那就是说……晏心堂下毒的事,夏渊实质上已然查明了。
秦又白不知道心里到底该是个什么滋味,他该庆幸,夏渊身为武林盟的盟主暗地里自有他的筹谋,表面上虽然看起来谦忍退让,内里却早已将一切纳入掌控。同时他也该讽刺……秦又白颓然的滑落到地上,究竟是杞人忧天自作多情的自嘲,还是又一次自觉败于夏渊的不甘,他大约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不知坐了多久,秦又白把药瓶塞回怀里,突然回忆起一些以前的事。这致幻迷药打自很小的时候他就见了,因为新奇且无害于人,一直跃跃欲试想要尝尝。屠安拗不过他,就只好偷偷塞了一粒给这位小少爷,并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叫别人知道了。
那时候自己多大?也就正冲动肆意的年纪吧,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心想试试自己内心“最为恐惧”的事情是什么。他专门把自己锁进屋里,将药细细磨碎了放入自己的饮茶中,打算好好品尝一下接下来会“看到”的恐怖。
结果刚巧不巧,父亲临时传话叫他过去,秦又白不想被父亲知晓这些小动作,只好先把茶放在了一边。结果等他再回来,那壶茶却空空如也,一滴水也没了。
秦又白还没来得及奇怪,回头就迎上了焦头烂额的屠安,屠安瞧他时的表情急的快哭了,一个劲儿问他是不是把药放在茶水里了,问他还有没有放其他的东西进去。秦又白这才意识到,貌似自己那杯下了药的茶被谁误喝了下去,还闹出不小的事端,甚至最后惊动了父亲。
秦又白原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可屠安硬是一个人把整个事情压了下去,只是以后嘴巴严得很,任秦又白再怎么央求也不给他任何东西玩了。一直到最后,屠安也未告诉他误服那剂迷幻药的人究竟是谁,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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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连串急报送入武林盟的正龙庭,西北两个驻地接连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偷窃事件,无一人伤亡,但却在一夜之间丢失了武林盟的中原布防图与各个驻点的联络方式。
一大早,武林盟就沉浸在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
敌人既能出入那些驻地如无人之境,那么要取人性命也不过一念之间。可是对方却偏偏留下了武林盟人的性命,挑衅之意再明显不过,因而从一大早开始,各个领主便在正龙庭汇聚一堂商讨,等到讨论出结果,再派出一个人去告知夏渊。
夏渊因为闭关的缘故,这些天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但是大大小小的卷轴和密报照旧雪花一样送入他的屋宇,屠安在门口守了两天,愣是没找到一点空隙。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秦律的病实在等不得了,这治疗的方案到底能与不能,今天夏渊必须得给一个准话。
39.记忆中的夜(上)
屠安在门口瞅着影卫与领主进进出出,好不容易捱到天黑,终于硬着头皮进去了。夏渊的居室很大,不过大半的空间都被用来摆放书柜与桌椅,真正休憩的地方其实十分简陋。夏渊正披着一件厚重的外衣伏在桌上批改什么,见到屠安进来,将毛笔放下,转身去倒了两杯茶。
屠安有些受宠若惊,他已经好久都没有跟夏渊单独相处过了,便是两人的几次对话也都中规中矩客客气气,至少在一个外人看来,怕是打死都想象不出他是与夏渊相处了十年左右的亲近长辈。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屠安在心里叹口气,坐下之后却发现,桌上竟还放了另一杯茶,不过这一杯的茶色沉淀的很深,怕是至少放置了有两个时辰。夏渊将热茶重新端上,在屠安面前坐下,手中还夹着一本散开的卷纸地图,说是两人交谈,视线压根就没有离开卷纸。
屠安轻咳了下,“今明两日是推血过宫的最后期限,如果血引的问题还得不到解决,我们就只能放弃这一方案,再给秦律寻觅其他疗法。”说罢将药方推到了夏渊面前。
夏渊没有抬头看,只是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方式可以代替么。”
屠安丢出试探,“一脉相通的血元是最理想的药引,这着实难找到其他替代,说是独一无二也不为过。”
夏渊沉默了,他一沉默,屠安心底的疑惑就渐渐抬头,按照陈管家的说辞,夏渊是清楚自己的身世的,知道自己乃是秦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可如今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怎得还不提出叫自己作为血引?
屠安又咳嗽一下:“我那一日遇见了陈管家,有关血引与治疗的事,他给了我一些建议……”
“他都告诉你了吧。”夏渊轻轻道,自始至终视线都没有半分挪移,伸手在地图上又勾下两个红圈。“是……”屠安没想到夏渊会承认的如此干脆,“那夏盟主便……”
“我的血不行。”
“为什么?”
夏渊顿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这两天我身上的蛊毒反噬的厉害,实在无法冒险给师父做血引。”
是了,夏渊身上还中着蛊毒未清,屠安松口气,原来自己只顾得惊讶身世上的故事,反倒忘了夏渊身上所中的枷锁。就是如今夏渊肯立即着手去毒,时间上也决计赶不及制作血引了。
“如此一来,我就只能另想他法了。还有你身上的毒,也该找个时候……”
不等屠安把话说完,夏渊便打断道:“有一样东西,如果能用上的话,师父的病就还有机会,我想你应该知道‘雪灵芝’吧。”
“雪灵芝!祁连老山的雪灵芝吗!”屠安一下子站起来,“武林盟竟然一直拥有此物?真是够了,秦律那家伙怎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有雪灵芝的话一切就都好办了,根本就不必大费周章弄什么推血过宫。”
看到屠安的反应,夏渊轻轻转过视线。“雪灵芝是又白当年送给师父的寿礼,并无几人知晓,师父收到灵芝后十分珍惜,再也没有在人前拿出来过,更不曾使用。”
屠安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手指恼然的插入发根,“真是胡来,儿子的遗物难道要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么?不过他既然之前都不肯说,那就算我现在去问也铁定没戏。”
夏渊放下地图,道:“我知道雪灵芝藏在哪里,这就帮屠叔叔取出,如果事后师父要怪罪就由我一力承担。因为这也是……又白的心意”
屠安微微失神,不为别的,而是因夏渊那句“屠叔叔”,大约有多久都他都不曾听到这般亲昵的称呼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两个人大打出手之后,夏渊就与他默默划清了距离,这么长时间戚欢欢没少在两人中间说软话,可自始至终都没能使之冰消雪融。
屠安不是不知道,夏渊至今还怨恨着他。
时间如白驹过隙,不想竟是一年过去了。
那时候,从天水教脱困的秦律终于宣布卸去武林盟盟主一职,屠安早早的就在苗疆等着,等待秦律来到岭南之地与他相聚,两人一同归隐山林。结果好些日子过去,他没有等到秦律,却等来了秦律的一封书信。书信上语焉不详的说,烦请屠安再跑武林盟一趟,好像是秦又白在天水教受了点小伤,想请屠安来看一眼。
屠安一瞧这信就笑了,旁的人不懂,他对自己这位老友还是颇能点评两句。秦律这人就是块田洼里的泥疙瘩,外表瞧起来又冷又硬,实际上内里软和着呢,一捏便碎成渣渣。口口声声说什么“犬子小伤无恙”,可还是一封信快马加鞭送了过来,偷偷喊屠安前去给儿子看病。
“真是的,都一大把年龄的人了,老老实实说句担心会死么。”屠安如此笑着,也没耽搁什么,就重新启程回了临州,只是叫他没有想到的是,等他再次踏入武林盟,等待他的竟然是正龙庭惨白的灵堂。
屠安大脑空白了一瞬,赶紧拉人来问,才得知原来就在他到达的前两天,秦又白因伤势过重死去了。一身素衣的戚欢欢红肿着眼,见到他,一直绷紧的情感终于崩溃,呜咽着扑到屠安身上。
屠安又急又气,“秦律呢,夏渊呢,好端端的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戚欢欢哭的抽抽噎噎,语无伦次道:“又白哥回来中了天水教的蛊毒……大夫说治不好了……夏大哥又不想叫义父担心……就每天……每天都又白哥输功……可是都没有用……”
屠安拍拍戚欢欢的脊背,安慰道:“别怕有屠叔叔在,你先带我进去,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
“夏大哥把自己锁在屋里,谁也不见……义父、义父一直不知情,开始我们都瞒着他,结果……结果义父连又白哥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屠安死死皱起眉,“我先去找秦律,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后山的思过崖……”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夏渊那儿守着,等我处理完这边就去找你。”
屠安不知道事情还能糟糕到何种地步,但是在听到戚欢欢的哭诉后,他本能的选择先来找秦律。那个从来都对儿子不苟言笑的秦律,那个总是言语里冷漠嫌弃的秦律,那个会偷偷寄信请他来给儿子看病的秦律——
屠安心里盘桓上一股漩涡似的阴影,一点一点攀附上名之为担忧的情绪。
后山是武林盟禁地,平时罕有人来,好在屠安并不在这大多数人众里。后山的思过崖,是武林盟用来惩戒违反盟规的弟子的地方,有静心反省的祠堂,有暗无天日的深洞,还有一只终年冰寒的泉眼。
屠安还没来到思过崖,就听到落雷般的一声声巨响——瓦砾崩碎,屋檐倾颓,屠安猛地跨过一堆高石,却见到了令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一幕。只见秦律乱发披肩,双掌鲜红,宛如从地狱中走出的森罗恶鬼。他周身数尺之地被磅礴的内力夷为平地,一拳又一拳推涌出疯狂的气劲,拼命的打在崖下的那座祠堂上。
正如屠安刚才听到的那般,小小的祠堂哪里经得起一个绝世高手如此摧击,房梁墙壁断的断,倒得倒,不出几下,摇摇欲坠的祠堂哗啦啦崩碎,彻底炸为一团铺天盖地的粉尘。
屠安匆匆跑到跟前,忽而想起秦律曾对他讲过的事。有一次秦又白趁秦律不在家,出言挑衅夏渊,要与他进行决斗。好在夏渊没有将事情继续闹大,一力想将事情压下来,可是还是被回来的秦律知道了。
那一次秦律大发雷霆,狠狠将秦又白关了一整年的禁闭,还不许任何人探望,盟内明令禁止弟子们之间的私斗,秦又白身为盟主少子却明知故犯,也难怪秦律会如此气怒。气怒之余,秦律更多则唉声叹气,屠安见了总忍不住笑他:“你若舍不得就把人放出来嘛,何苦每天一趟一趟的往这儿跑,就算你在祠堂外从白天站到黑夜,又白也不知道啊。”
“哼。”秦律掩饰性的甩了甩袖子,大约被戳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之后就再也没来过。不过屠安注意到每日来这祠堂的还有第二个人,而且是扎扎实实的从白天站到黑夜。
如今,这座禁闭过秦又白的小小祠堂伴随着凄厉的哀鸣,在秦律掌下化为漫山遍野的碎末齑粉,澹荡远去。
屠安突然就不敢上前了,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如山似岭的庞然情感,就这样怔怔站在秦律身后,目睹着灰飞烟灭的祠堂缓慢的沉淀成记忆的背景。秦律染血的手指弯了弯,似是察觉到来人似的回过头,屠安酝酿了又酝酿,最后只能压抑过后的悲伤看向他。
“秦律……”
“屠安?”秦律一震,脸上前一刻的漠然刹那间崩碎,取而代之的涌现出一种屠安从未见过的狂喜,那个不苟言笑心理内敛的秦盟主……竟然会狂喜?
秦律猛地掐住屠安的肩膀,手上用了力道,疼的屠安瞬间扭曲了眼角。
“屠安你来了!你来的正好!你、你快去看看又白!”
屠安犹如被人当头浇灌了一盆冷水,戚欢欢泪水涟涟的抽噎,正龙庭惨白的灵堂,重合在眼前惊喜不已的秦律脸上,杂糅成一股让人难以呼吸的绝望。
屠安咬咬牙,艰难道:“秦律,又白他已经……”
“你在胡说什么?”秦律突然竖起眉毛,转而继续拉扯起兴奋的喜悦,“快,别耽搁了,那天水教的蛊毒厉害的紧,不过你来了就好,只要你来了,又白就能有救!”
屠安使劲推开秦律的手,似不忍又似痛楚,张张嘴,颤抖着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到底在瞎说什么,”秦律渐渐不悦,“好了快先跟我走,又白还在等着你。”
“我来晚了……你儿子已经死了!”
一句大喊,静默了整座思过崖。秦律的手还僵在半空中,迷茫的找不到落脚的方向,屠安悲悯的望着他,最终只是狠狠撇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空气仿佛死了一样,甚至听不到风的流动,秦律缓缓翻回自己的手心,这是一只习武人的手,青色的筋络游走起伏,遒劲的指骨坚硬无隙,掌一方风雨,居万人之上。
一双无所不能及的手。
秦律的嘴角颤了颤,落下的却不是笑颜而是浑浊的泪水,颓然跪倒在地。屠安抹了把眼睛,想去拉他,却怎么也拉不起那沉重的分毫。
“屠安……”秦律唤了声,闭上眼待眼泪落毕,又继续之前的重复道:“不用管我,你去看看又白吧。”
“唉,你怎么就……就……”屠安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秦律的眼睛渐渐涣散出去,仿佛陷入了某种记忆的梦呓。“他躺在床上,四肢残破不全,身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架子,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的儿子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幅模样,那么瘦……那么小……不会睁眼,不会说话,就躺在那里……”
那是已经死去的秦又白,待他得到噩耗疯了似的赶去时,见到的就只有夏渊怀里已然死去了的秦又白。
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突然,原以为只是惯常的责备与冷落,不想错过了数个日夜,再回首便只余阴阳两隔,苍颜送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