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的,夏盟主当时喃喃自语的就是这句话——为什么偏偏是你。”
43.定魂珠
“夏大哥这句话……是对又白哥说的吗?”
“应是吧?当时房里并没有第三个人,不过秦公子在睡着,也许只是夏盟主的自言自语而已。”
戚欢欢微微叹息,“说到底,还是我不及他,他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我插足的余地。”
“戚小姐也不必如此悲观,这世上原本就有许多事求而不得,小的就想,与其心心念念那些不属于我们的事,还不如多留点心思,珍惜一下我们身边已有的人。”
“我啊……我不过孤家寡人一个。”
店家不置可否,只指着窗外道:“以前每回秦公子在此醉酒,夏盟主一定会跟随来照顾,今天戚小姐一个人来此,没准儿也会有担心你的人寻来,而且这来的啊一定是最最关心你的那一个。”
戚欢欢刚想自嘲,却撇见窗外一人骑着马往酒楼赶来,那模样气派,分明是宁凛。
店家不禁拍手,欢快道:“说着呢人就到了,戚小姐你快看……戚小姐?”
戚欢欢冷冷拿了衣服,头也不回的从偏门下楼。“如果他问起,不要说我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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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盟主的诊疗一开始,右偏楼就被人严格封闭起来,连只鸟雀也进不去。秦又白本想守在外面等候,可是陈管家来来回回催促了他几次,意思是好多双眼睛在看着,他还有刺客的罪名尚未洗清,就不要杵在这里白白落人口舌了。
秦又白不得不离开,武林盟之大,他竟不知道该去哪里。这几天都是夏渊跟随着不离他左右,同进同出,为他指引一切,这会儿夏渊好像尚有会议未完,人暂时找不到踪影。
正低头走着,秦又白忽然发现面前的十字路有些古怪,几个颜色青绿的石子被摆成箭头的记号,指向花园旁边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秦又白左右看了看,周围连个侍女的影子都不见,便是说这记号其实是摆给他的。
会用这种指引方式请他前去,应当不是武林盟内的人。秦又白按照记号绕过两条小路,来到湖边的凉亭,一个人正蹲在那里兴致勃勃的喂鱼,见到他,居然还摇手打了打招呼。
“……史巫奇?”
“不错啊,一眼就认出我的长相了?”
“你又没有变过声音,”秦又白环视一圈,湖的附近并没有杂人,但是这里到底是武林盟腹地,或许下一刻就有一队守卫或者侍女路过也未可知。“你一个人怎么进入武林盟的,就这么大刺刺在这儿蹲着,也不怕被人瞧见。”
“放心,没人会来的,我在几个门口都放了幻蛊,保证不会被人察觉。”
“你这次来不是为了找我吧?”秦又白始终记得史巫奇与姜敏出身天水教的渊源,这些日子天水教在外数次袭击武林盟的驻地,史巫奇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潜入武林盟,叫他怎么也放不下警觉。
“我如果说我是为你来的,你信吗?”史巫奇扯扯秦又白的脸蛋,“唉,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白白胖胖的小芹菜转眼却被武林盟的猪拱走了,这叫我怎么甘心?”
秦又白扯开他的手,“如果你指医药费的话,我绝对不会赖,一定还你。”
“哈,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先说好这么长时间连本带息可不少啊,我还要把你在天河镇打工的那些零钱都算上……我瞧瞧我瞧瞧,啧啧,这下可要上千两了。”史巫奇俨然一个守财奴。
“说正经的。”
史巫奇挠挠头,道:“这样吧,你帮我从武林盟偷出来一样东西,我就把你欠我的所有钱财一笔勾销,怎么样,是不是很划算?”
“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是天水教的人,”史巫奇供认不讳的耸耸肩,“虽然现在天水教已经不存在了,但我依旧无法不闻不问,我救过你的命吧?现在该是还的时候了,我不需要你为我杀人放火,只要你帮我从武林盟里取一样东西,不会妨碍到任何人的利益。”
秦又白紧紧盯着史巫奇,半晌瞧不出半点破绽,才道:“你想叫我帮你偷什么。”
史巫奇伸出手,曲指比划出一只圆形,“是一颗珠子,黄碧垫底,有股草木异香,如果施力下去会变得发软。我在武林盟转了一圈都没有闻到气味,想来应该是被你们的盟主藏起来了。”
秦又白回想了一下,他以前去过武林盟的宝库很多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颗珠子。史巫奇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道:“是去年天水教覆灭时被武林盟夺去的,如今我要回来,也算物归原主。”
“那东西可有名字?”
“……定魂珠。”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中,临近年关了。
武林盟走动的人多了起来,侍女和仆从从城里买来果品和剪纸,到处都贴上翻花的新联,把盟里盟内外布置一新。不少人早早就申请了还乡探亲,每个人都能从账房那儿领一份新年赏钱,喜气洋洋的回家过年。
秦律在三天后结束了闭关,气色很是不错,屠安说治疗的很成功,虽然还需要长期的休养调息,但大抵上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危险。能起床的第一天,秦律谁也不见,单单叫去了秦又白一人,彻夜促膝相谈,更与他同吃同住,惊呆了一干众人。
“陈管家,我义父这到底是怎么了?”戚欢欢实在看不下去,便去问老管家。
陈管家没有正面回答,脸上却笑眯眯的,“老盟主今天多吃了两碗饭,两个苹果,入夜后还喝了一碗冰糖梨羹。”
“是屠叔叔安排的吗?”
“这倒不是,是秦公子白天为老盟主洗梨的时候随口说了句,老盟主便提出想喝梨羹,于是秦公子亲自下厨为老盟主煮了一碗。”
“你说什么,他做的!?可有人先尝尝,难不成就这么给义父喝了?”
“小姐稍安勿躁……夏盟主那边早就查明了秦公子的清白,而且秦公子本人并没什么错漏,又有夏盟主担保,现在连老盟主都很喜欢他。屠先生说,调理时期病人的心情最重要,老盟主指名日日要见秦公子,小的总不能违拗啊。”
戚欢欢默默咬住嘴唇,“为什么连义父也……义父明明从不喜与人亲近的。而且他来之后,把夏大哥的位置都挤兑了下去,我瞧这两天义父连夏大哥都没见吧?”
“可是夏盟主好像并不在乎,还每天亲自将秦公子送去老盟主那里。”
“正是因为他不在乎,我才焦心。”
静庭冻风,夏渊披着一身白色的裘衣,捧着热茶站在院中。过年了,盟中的下人走了大半,以前隔三差五就会有仆从路过的地方,如今站在这里半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
远远的,一串吵闹声靠近过来。一个身穿冬衣的妇人拉着个半大的男孩,一边骂一边往这边走。妇人手里拎着个半大的擀面杖,手指狠狠掐住男孩的耳朵,面上气恼极了。
“小兔崽了,老娘说了多少遍,不准乱跑不准乱跑!你可好,挂着钱袋去爬树,这下好了,你娘一年到头的工钱都打了水漂,回家拿什么给你爹看病,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哇……我错了娘我错了!”男孩被杖子打的嗷嗷叫,怎么也躲不过。大冬天男孩穿的衣服却薄,没几下屁股就被打的见了血,看起来可怜极了。
“混小子啊你,真气死老娘了呜呜呜……这一年的辛苦活儿都白干了啊……”
夏渊微微眯起眼睛,熟悉的光景勾引起自己记忆中最深处的痕迹,疯癫的妇人,尖锐的叫骂,一下一下往死里的毒打,太像了,和那些年的光景简直一模一样。
——小杂种,瞪什么瞪,再瞪老娘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没钱?为什么今天又没有讨到钱?没钱你就去抢啊!去偷!管你杀人放火总之给我弄到钱来,不然老娘天天打断你的狗腿!
——对,杂种,你就是没人要的野杂种,有本事你就往上爬,随便你用什么手段,哈哈哈不想见到我那你就往上爬啊!去做大官!去做大侠!你敢去吗小野种!
翻腾的回忆黏连着暗色的心魔,在脑海中明明灭灭,纠纠葛葛,细密的颤抖爬上夏渊的手指,只听“砰”的一声,茶盏应声尽碎。
那妇人被吓了一跳,这才看到院中站着的夏渊,忙拉着儿子颤巍巍跪下。
“奴婢见过盟主,奴婢不知道盟主在这里,惊扰到盟主罪该万死……”
夏渊垂眼看了看满手的茶渍,目光淡漠的仿佛能融进风里。“来人。”
房檐上跳下两个影卫,夏渊淡淡擦了擦手,道:“你们一个人带这母子俩去账房再取一笔钱,就说是我的意思,叫他们安安心心过个年。”
妇人一听这话,喜极而泣,赶紧冲夏渊磕了几个脑袋,拉着哭哭啼啼的男孩乐不颠颠的走了。待到人走远,留下的那个影卫才躬身上前,打算给夏渊汇报上一次的任务。
夏渊的目光始终没有收紧,游移在临州阴冷的空气中,许久,缓缓开口问身边的影卫:“小卓,你怎么看刚才的事?”
影卫一愣,老实答道:“此处庭院放在平时也是盟主私地,断没有理由发生这样的闹剧,依属下看来,那妇人多半是故意,眼见自己不小心弄丢了银钱,就干脆上演一出苦肉计,以此法博得盟主同情。”
夏渊莞尔一笑,“你既然一眼就看透了,刚才又为何不说呢。”
“因为主人并没有开口,”被唤作小卓的影卫目不斜视,依旧躬身待命道:“属下只听从主人所下的指示,其余的一律不会多问。”
44.梅林雪影
“如今已入寒月,可是你瞧刚才那对母子,母亲穿的是厚袄棉衣,孩子却只穿一层初秋的单衣,而且在得到银钱后,她也未曾看顾那孩子一眼。父母之爱子舐犊情深,哪有为区区苦肉计做到这一步的。”
“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查。”
“不必查了,将那妇女打发了吧,孩子留下。”
“是。”
夏渊走到庭院的梅树下,红梅新开,煞是好看。影卫跟上来,将近来的情况一一汇报。“正如盟主所料,我们做出武林盟驻地接二连三被盗的假象后,天水教余孽果然主动寻上了宁凛,这个月共来了三次,接头人叫做姜敏,曾是天水教的一位长老,座下有天水教众十来人。”
“他们怀疑了没有。”
“还没,他们只道是武林盟的其他仇家抢先于自己下手,尚没有怀疑是我们设下的诱饵,但属下以为……此计不可长久。”
“不需要长久,只要证明宁凛与上次盗墓贼不是一伙便足够了。”证明与秦又白无关,便足够了。
“说到盗墓贼……”小卓压低了声音,“就在前几天,盗墓贼的一人曾找过秦公子。”
夏渊的神色终于动了动,“说清楚。”
“那人好像与秦公子达成了某种交易,属下距离的太远,未能听得清楚。来的这人蛊术相当高明,手法与天水教同出一源,而且论能力恐怕还在屠安之上。”小卓顿了顿,道:“为以防万一,是否需要属下将秦公子控制起来,并非属下疑心秦公子,只是担心秦公子被人所利用还不自知。”
夏渊往前踱了两步,没有出声,沉默即是答案,小卓知趣的结束了这个话题。
寒风刮过,吹散几捧梅香,夏渊抚过一簇簇盛开的柔软梅瓣,选中其中最大的一朵,摘了下来。
“他现在在哪。”
“在落星湖外的梅林,秦公子如今除了陪伴老盟主,每天都会抽出一两个时辰去梅林舞刀,练功打坐。”
“你下去吧,姜敏的那边的布局调查清楚后,写成两份密信,一封给我,一封存着,寻个合适的时机交给一个人。”
小卓走后,夏渊又换了杯热茶来到落星湖,一片云蒸霞蔚的梅红中,秦又白轻捷柔韧的身姿在林子中格外显眼,新红映白雪,在这个寒冬里焕发出生机盎然的色彩。
夏渊的目光柔的仿佛要溢出波光,倚靠在山石之后,安静的仰凝视着万梅从中的那一个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躲在暗处,贪婪又羡慕的望着那个少年倾艳而潇洒的身影,如青天朗月一般高贵,如出雪生梅一样的好看,一瞬一影,皆是痴妄。
又白,他的小师弟,是他夏渊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羡艳。
秦又白与他,仿佛是天与地的沟堑,一个生而便贵不可言,一个却成长于卑贱低陋,当秦又白在武林盟被众星捧月,他还在不知名的村沟中被疯妇辱骂毒打,当秦又白早早就被名师指点习得上乘的武功,他还无依无靠为扎一个马步而艰苦万分。
大概从一开始就错开了吧,他与他之间,早早就被剖开了无法逾越的鸿沟,永生无法弥补。可是当他费尽周折终于进入武林盟,只第一眼,他就爱上了这个此生此世绝对不应该去爱的人。
那时候的秦又白身段还未完全长开,全身上下裹在素白的袄子中,微微扬起秀气的下巴,歪头看着他。倒是秦律欢喜无比的跑过来,激动的拉着自己的手,不住的嘘寒问暖。
“又白,还不快过来见过渊儿,说起来你还该叫他一声大师兄呢。”
秦又白大约委屈于父亲忽然而然的落差,薄薄的小嘴动了动,不情不愿的挤出三个字:“大师兄……”
为了这三个字,夏渊想,他愿意穷尽一生。
忽然,手背落上一丝冰凉,夏渊抬起头,只见硕大的雪花晶莹剔透,洋洋洒洒从天而降,在灰色的天幕下上演一场盛大淋漓的美景,这个冬天迟来的第一场雪。
梅林中,秦又白也受到落雪的影响,却是心神大动,转身折起更畅意的刀光,划起雪瓣纷飞,一粒粒累叠于香梅,映出红白璀璨。
夏渊正在痴望,梅林中却走来了另一人,那人坐在木制的轮椅上,两腿空空,旁若无人的靠近秦又白。秦又白自然也看到了,停下刀,眨眨眼却更加惊讶。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人也是武林盟的旧交,是叫做金岭师兄。
论年龄,金岭师兄恐怕比夏渊还要年长,在盟中威望也颇高,而且是夏渊继承盟主的忠实拥护者。只是他的腿……秦又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能叫一个武林盟高手伤残至此,从股根往下全数被截去了。
金岭却不在意,微微一笑:“很吓人吧?”
“不、没什么……”秦又白赶紧收回视线,他竟忘了一直盯着人家伤处是多么不礼貌的行为,况且还是自己的师兄前辈。
“我叫金岭,初次见面。”金岭伸出手,“我可以看一看你的刀吗?”
自从进入武林盟,夏渊就力排众议将沧海明月刀交给秦又白使用,秦又白十分爱惜,所以舞刀常常带着。见金岭还伸着手,秦又白不假思索的把刀递到他的面前。
谁知就在这时情节突变,金岭目光一寒,拇指运力狠狠摁下秦又白手腕上的经脉,秦又白只觉得一股火辣的刺痛从脉搏直冲丹田,紧接着一股大力推出,震得他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双刀脱手,忽然,另一股绵厚温醇之力却从背后将他稳稳接住,源源不断灌输到秦又白体内,痛感大幅度消失。秦又白颤抖的眨眨眼,睫毛上都是冷汗,不过疼了刚才电光石火一瞬便已如此,如果把此法用作刑罚,该是怎样一种催人心智的凌迟之苦。